正德元年,深冬。


    外頭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剛過酉時,幾個宮女混完了一日,吃過飯,圍在一起說閑話。


    被打發到這處偏殿的,都沒甚背景,自然不可能有炭。天時太冷,她們想著法子收攏了點枯枝,湊在一處,偷偷聚在這裏燒起火來暖身子。


    都是十多歲的小姑娘,雖然得的差事不好,索性沒什麽人理會,苦一苦也就過去了,勾心鬥角都少,說起話來也多了幾分隨意。


    有人講了個日間發生的趣事,眾人大笑起來,聲音傳出了屋子。


    其中一人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對著右邊的方向努了努嘴,小聲道:“注意些,別讓那邊聽見了。”


    旁邊的人皺著眉頭回道:“她還睡著啊?”


    又有人嫌棄地道:“你什麽時候見她起來幹過活?”


    見人起了頭,一群宮女便開始數落起隔間的人來。


    “前次上頭讓把清華殿門口都掃幹淨了,指了我們一屋子的人,你們也知道,我們屋統共也就五個人,清華殿那樣大,偏又是秋天,才掃完又掉葉子,好容易幹完了,一回來,好家夥,她不去幹活也就算了,還好意思把早間打的水都給喝了!”


    “人人都是兩人一個屋,就她,一個人睡。”


    有人又嘲道:“讓你跟她睡,你敢嗎?”


    之前說話那人便做了個求饒的動作,“來了多久,就歇了多久,上頭也不管,一看就是跟我們不一樣的,誰能跟她比啊!”


    諸人於是都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真有辦法,也不至於被發配到這個地方了。


    隔間裏,蠻兒打了個顫,縮成一團,蜷在被褥裏。她一個人一間房,住的屋子又濕又冷,窗戶還漏風,自搬進來,就沒睡過幾個好覺。


    遠遠傳來幾聲笑鬧,被窗戶外滲進來的北風一混,又聽不清了。


    蠻兒的腳凍得發麻,下腹也酸痛異常。


    當日生了兒子,她連月子都沒能坐,就被送了出來。每逢陰雨天,雙膝關節痛得厲害,例事也是毫無規律,回回都難過得在床上打滾。


    入宮這麽長時間,享受過孕期的優渥條件,很快又被打落到這裏,蠻兒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熬著熬著,日子也就過了。


    雖然生了孩子,可她本身也還是個沒長成性子的小丫頭,對腹中胎兒一直是害怕多過喜愛,兒子生出來之後被抱走,她反倒是鬆了口氣。已經挨過被押入獄,這裏雖是簡陋寒磣,卻要比京都府衙的監牢好多了。


    不曉得能不能有機會出宮……


    蠻兒正心懷僥幸,忽聽外頭“啪”的一聲。


    擔驚受怕的日子過得久了,她疑心出了什麽事,立刻就用被子攏住了頭,屏住呼吸好一會,聽著沒了動靜,才壯著膽子裹好被褥,湊到窗欞的縫隙看了。


    原來是不遠處的樹枝承受不住積雪的重量,斷裂開來,掉到了地上。


    沒等蠻兒鬆口氣,就聽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她房間的門被撞開,幾名人高馬大的黃門衝了進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幾人就拿袋子往她頭上一罩,連被褥帶人給扛出了門。


    隔間裏原本聊得熱火朝天的宮女們此時噤若寒蟬,一個個縮著腦袋,頭都不敢抬。而在她們房間的門口處站著一個黃門看著,直到其餘人都走了,他才離開。


    次日晚間,王文義輕手輕腳地走進了慈明宮,恭聲對著田太後道:“聖人,一切都妥當了。”


    田太後點一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王文義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便站到一邊,不再出聲。


    田太後麵上不露聲色,卻是心情不錯,她又看了幾本折子,抬起頭來,對著王文義道:“你去瞧瞧皇上今日起居如何。”


    王文義應了是,弓著身子退下。


    田太後放下手中的活,拿起一旁的單子看了起來。


    上頭寫的是這一次趙顯下葬的儀仗、殉葬男女人數等等。


    她看了一會,出了許久的神。


    也算是對得起趙顯了。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子,死的時候,給他殉了這些個人,皇陵建得也算不錯。他生前喜歡的那個教坊司花魁也給了他,生了小皇帝的那個女子也給了他,還有七七八八原本福寧宮的侍從、黃門,先皇大行的時候,都沒有這樣規模的陪殉。


    停靈了大半年,今日入葬的儀仗、排場極大,便是到了地下,也沒人挑得出自己的不對。


    田太後揉了揉眼睛,沒多久,王文義便回來將小皇帝趙淳的情況都一一回稟了,又道:“今日輪值的是太醫院張奉藥及三位醫官,另有十二個宮人伺候,兩名奶媽子精神都好,在裏頭守著。”


    田太後放下心來。


    王文義猶豫了好一會,才忐忑道:“給聖人回個話……上回審的那智鬆大和尚,今日……沒了……”


    田太後“哦”了一聲,似是不以為然地道:“也是好事……估計想著先皇在路上寂寞,幫著開路去了。”


    得了田太後這態度,王文義心頭這一塊大石才落了地,他鄭重道:“聖人所言極是。”


    田太後又問道:“滇地那邊怎樣了?”


    王文義忙道:“正要稟聖人,佳城郡主前些日子得了急病,已經去了,下官聽說燕懿王夫婦悲慟異常,如今還沒有過繼的念頭。”


    他揣摩著田太後的想法,道:“估計郡主是那一回在廣南傷了身子,這才……”


    田太後微微頷首。


    去了就好。


    智鬆死了,智廣早就撞頭沒了,安寧手下那些人也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其餘皆是跟風而已,鬧不出什麽亂子。


    這一邊田太後深夜未睡,修義坊中,韓公素也一直沒有入眠,他得了下人的回報,轉頭對田儲道:“是有一個窯,已經封了,要不要挖出來?”


    田儲搖了搖頭,道:“讓他們回來吧。”


    就算挖出來,也找不到什麽東西了,最多就是些屍首。


    不過,開不了口也好……


    反正趙顯已經死了,眼下雖然說不上來有幾分是魏國公主做的,但她也已經進了天慶觀,再沒有能力上躥下跳。


    至於那磨喝樂之事……也隨之而去罷。


    想來聖人也已經有了疑心。如果將來趙珠再起波瀾,屆時挖開窯口也不遲。


    既然涉及的是寧宗,與聖人並不相關,她估計也不願此事重回案頭。


    想到這裏,田儲不由得有幾分世事無常之感。


    那夜上元,魏國公主用磨喝樂偷傳趙顯八字出宮的時候,估計怎麽也想不到對方會派人半路反將自己劫掠吧。


    如今宮中雖然沒了趙珠,卻有了個褚月英……希望能安分些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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