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中一派和諧。


    眾人都沒有料想到,田太後居然會如此好說話。他們本來以為按其素來的行事,斷然不會輕易讓趙顯參與政事,少不得雙方要拉鋸一番。有幾個想得遠的,都已經做好了多番當堂議諫的準備。


    比如褚禛。


    他的腹案已經打好。


    隻要小女入主禁宮,就能全力促使小皇帝親政。


    如果運氣好,也許可以讓小皇帝先從小事著手,近些日子參與京都府衙的政務就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雖然趙顯做得非常差,但那又有什麽關係。


    跟政事純熟,手腕厲害的田太後比起來,小皇帝簡直是世上最聖明的君主。


    對於臣子來說,怎樣的上位者是最為令他們滿意的?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趙顯雖然在個人能力上一無是處,可他有一點好。


    蠢。


    田太後垂簾十餘年,還是一個婦道人家,卻始終學不會“裝傻”。


    在她手下做臣子,人人都要吊著一顆心。底層的官吏不覺得,可並沒有站在她那一邊的重臣權貴們,哪一個不是怨聲載道。


    交代了差事,問那麽仔細幹嘛?難道以為治國是繡花,每一針每一線都要嚴絲亦合縫不成?


    權貴高官有特權,這是世所公認的。誰不吃些孝敬,誰不占些土地,誰家的親戚不做些商貿,誰不用手中權力辦些私事?


    滿朝文武如此之多,又有幾個像護國公府那般得天獨厚?


    不是人人都能在建朝之時就占了一塊好地,有馬匹,又有商路,僅靠兩邊商貿互換就能一大家子人幾十輩子吃穿不窮。


    周嚴縮在北地是為了什麽?


    還不是吃著那條商路不肯罷手!每年馬行能掙多少?一匹小小的馬兒,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能賣錢。毛能做弦,養著能賣腳力,賣不出去,還能租給各處商家,就是屙出來的屎,都還能大大賺上一筆。


    人人都說護國公府死江山死社稷,代代守護大魏,可周家又從中撈了多少?!


    自己吃虧就吃在回京城回得太早,沒有一方勢大根深的經營之地。


    京城做官實在太過打眼了,有個什麽異動,人人都要指指點點。


    他在樞密院中待了這許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宮中內侍會叫上自家門去,僅僅因為自己在家門前修築了一道垣牆。


    三品以上的官員,有哪一個家裏不曾“侵街”的?!


    範禹自被田太後收編,得了給事中一職,就事事都往上衝,一邊上書說“百姓多侵街蓋屋,毀之不敢有怨,然有司毀拆屋舍太過,居民不無失所,請除打斷窄隘處量加撤去外,無令過當拆屋”,一邊又彈劾朝中大臣侵街占地。


    他做事小心,得了見了黃門,知道這是田太後的意思,連忙把門口的垣牆給拆了。可彼時的八作使段誨就沒有那麽好運道,他人不在家,家人也沒把上門的黃門當回事,客客氣氣請了一回茶,居然忘了把事情同他交代,等到了京都府去丈量土地,發現其家門前的垣牆直接占到了景陽門街上,一點情誼都不講,直接報給了田太後。


    自太祖以來,刑不上大夫。


    可田太後幹了什麽?


    令毀之,段誨決杖。


    做官是為了什麽?


    旁人的想法褚禛並不清楚,可對與他自己,不能享福,怎麽可能還願意去做官?


    他沙場拚殺這許多年,九死一生,為的就是能在朝中呼風喚雨,享盡榮華!可如今卻連宅子建大些都不得。


    做太後的,不把功夫放在後宮之中,不把心思放在天家的子嗣身上,如此苛刻寡恩作甚!


    在外裝得似模似樣的,仿佛她真的是天下之主一般。


    工部上書說皇宮太過狹小,居住不下,可以擴廣宮城。做太後的,半推半就不行嗎?非得把侄子派出去以經度之,最後說什麽“居民多不欲徙”,居然真的因為這個原因,就此停頓了!


    這得斷了多少人的財路!


    旁人不能找嗎?偏偏要用自己的侄子,田儲那廝,母族姓韓,天下第一商,論起財力誰比得上?他不求從重漁利,他看不上這點錢米,可工部上上下下,多少張嘴嗷嗷待哺!


    也許是隔得越久遠,記憶就越淺薄,時間真的能美化許多事情。諸臣早已忘記了先帝在時自己因為某項差事辦得不夠穩妥,被逼得通宵達旦上書自辯的日子,也忘記了自己在殿中被逼得啞口無言的日子,更忘了被先帝罰掉的俸祿,發回的折子上訓斥的記錄。


    他們現在記得的是田太後那一樁樁、一件件細到極致的差事,動不動就派遣內侍前去探查的習慣。


    士大夫豈能由宦官監看!麵子何在?!


    隨著田太後近兩年來越發的乾坤獨斷,內侍的作用也越發的大。


    這一回,之所以政事堂、樞密院會聯合起來要求聖人半撤簾,很大程度上也源於田太後本人“濫用”宦官。


    然而田太後仗著大義,無論從情、從理上來論,她都沒有錯。重臣們還要上折讚美聖人英明,明察秋毫。


    更可怕的是,時間越長,太後提拔的官員職位越高,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有一天,他們一覺醒來,政事堂與樞密院中都會多了許多年輕的麵孔。


    道理講不過,手腕拚不過,還能怎麽辦?


    隻能把田太後踢下台了。


    有了這次的經驗,等到趙顯上位,他一定會吸取教訓,把這蠢皇帝哄好了,不叫他亂指手畫腳。


    褚禛心裏一張餅畫得漂亮,隻差灑上芝麻就能吃了。他嘴角含笑,與一旁的同僚相視一笑,雙方都猜不全對方心中所想,卻又都曉得幾分對方的想法。


    田太後仿佛看不到下頭的交頭接耳,低下頭,一字一句地推敲這一封周嚴送上來的奏報。


    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邕州被屠一事朝中早已知曉,雖然痛心,可既然已經發生,也是沒有辦法的,先放在一邊就好。


    她盯著周嚴驅退交賊的那兩行小字不肯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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