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子時,桂州州衙內依舊燈火通明。


    周延之伏在案頭,額角的汗一滴一滴地往下滑,他連忙往後靠了靠,用袖口將汗水擦去。


    不能弄髒了桌上正在整理的資料。


    等手頭的事情到了告一段落的階段,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筆。


    抬起頭,對麵的人還在埋頭苦書。


    不大的廂房裏擺了三張方桌,六條長凳,每張桌子都有兩人對坐著。房裏充斥著淡淡的煙氣,那股一嗅就令人暈頭轉向的,是清明時節用來熏五毒的艾草、菖蒲等物燃燒散發出來的味道。


    妹妹周秦放在自己行囊中的驅蚊蟲的香囊自他入了廣南境內就開始以嚇人的速度消耗,為了趕時間,走的是靈渠水路,船上不但憋悶,蚊蟲還多如牛毛,在京城中隻要隨身佩戴就能驅散蚊蟲的香囊,到了此地隻有用火來燒才有往日一半的作用,隻要一天晚上不點,早晨起來就是滿身的紅包。


    到如今才不過一個多月,香囊已經用得幹幹淨淨了。還好早到了桂州,臨近清明,城中處處都在販賣驅五毒的藥草,這才重新補上了。


    不遠處廉州與欽州淪陷的消息引得城內惶惶一片,幸好有舉世皆知的猛將張謙坐鎮,堪堪穩定住了城中官民的心。


    廂房的窗戶大開著,盡管不時會有蚊蟲飛進來,可與桂州夏日的濕熱難耐比起來,蚊蟲還可以靠著熏煙驅趕,憋悶的房間若是一點風都不透,這些個還未適應當地氣候的人馬,估計都得因為暑熱倒下大半。


    他們在後頭忙的雖然條件簡陋,畢竟住在城中,而隨張謙南下、來自鳳翔的精銳駐紮在城外,據說已經倒下了三成,基本都是因為暑熱與痢疾。


    周延之看向了窗外。


    不遠處是新到任廣南西路經略司張謙的議事之所,現在裏頭應當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張謙的副手、桂州知州劉彝,還有一個,是受皇命來此監察軍情、協助糧秣軍需轉運的田儲。


    周延之暗暗握緊了拳。


    田儲隻比自己大三歲,卻已經能在一路軍政中說上話,即使太後侄子的身份為他平添了許多分量,但更多的是靠著他本人才幹贏得了桂州府衙上下的尊重。


    一樣是初到桂州,田儲就能對當地地理、人口、布防情況了如指掌,同張謙、劉彝談起軍政來毫不怯場,言之有物。在他的協助下,人員調度有序,從前需要近四十餘天時間才能到的幾萬石綱糧僅僅耗費了一半的功夫就順利進了城。


    若是不刻意說出來,誰也不敢相信這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宗室。


    就算有人敢給自己來做這些事情,自己敢接嗎?又能做到嗎?


    周延之無奈地在心裏搖了搖頭。


    他不敢。


    田儲仗著太後的勢力,敢於年紀輕輕就撩起袖子去安撫京東流民,能穩住那十萬流民,除了他本身的能力,朝堂後麵源源不斷地提供了多少資源,換一個人,能讓各部緊趕慢趕幫著催促各類物資嗎?


    換一個人在此,荊南、廣州一樣會星夜備糧,卻不會像如今一般沿途趕鬼一樣的征用民伕。


    因著從前的經驗,他能做保證,敢攬事情,這是從前多年間獨自統籌,辦過無數差事積攢下來的底氣。


    而自己八年前就在宮中伴讀,又拿得出手什麽功績?


    周延之默默苦笑。


    多想無益,既然有機會出來曆練,就要好好抓緊。


    他低頭看了看手上整理出來的資料。


    這是田儲到了桂州之後從劉彝手頭交接出來的往日軍情,其中隱約透露出來的信息令他這個做整合的人心驚膽戰。


    他出身將門,又是帝師手頭教出來的,其他的才幹不好說,可那等分條列目,追往溯昔的耐性,說句自誇的,一般二般的人絕然是比不上。


    別人整理資料,也許會因為時間倉促,隻看到戰起前兩個月的。可他通宵達旦,將三年以來邕州、桂州的奏報都從架上翻了出來一一對照,希望能對廣南情況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他還記得從前祖父與父親同自己說的話。


    沙場為將,不僅要看奏報,還要會看奏報。


    因為奏報是會騙人的。


    可隻要撒了一個謊言,就要無數個謊言去圓。如果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永遠都沒有辦法做到完全環環相扣,總會在不經意間露出馬腳。


    劉彝在去年借口輪防,抽調走了邕州過半的兵力,一直沒有歸還。


    邕州的數千精銳,除掉軍中沒有辦法避免的空餉,人數估計還不到樞密院文書上所載的一半。


    而蘇令早在去年就多次發信桂州,言交趾蠢蠢欲動,請求返還邕州輪戍兵丁。


    劉彝拒絕了。


    不僅如此,劉彝還下令禁止邊民與交趾互市。


    交趾本就有窺測之心,此番就如同瞌睡送上了枕頭。


    即使不認識此次交趾主帥李長傑,周延之也能料想到他在得知這個消息時的興奮之心。


    師出無名?哈,這不是有了!


    打從邕州求援自雲被圍不過幾日,劉彝憑借幾個探子的回報就敢往京中報送邕州淪陷的消息,往輕了說是輕率,往重了說,簡直是欺上!


    周延之拿著手頭的奏言,細心地打算再核對一番。


    這一封奏書,不曉得會不會得到上頭的些許注意。


    而田儲結束了今日的碰頭,回到了自己的房內。


    裏頭正坐著一個衣衫破爛,風塵仆仆的男子,他身上穿的是布衣,已經髒破得辨別不出布料,隱隱還散發著血腥之氣。


    男子一邊大口喝著茶水,一邊喘著粗氣。


    田儲還沒來得及跟他打招呼,對方就猛地抬起頭,不待寒暄就焦急地道:“劉彝瘋了,邕州沒有淪陷,還在抵抗!蘇令帶著數萬軍民仍在守著,邕州被交趾圍了數十日,我拚著性命,又有城內以命掩護才跑了出來。”


    他嘴唇幹裂,滿臉髒汙,渾身是汗,眼睛裏盡是血絲,如果不是仔細端詳,任是誰也瞧不出這是原本如風流書生一般俊秀的沈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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