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色的天光透過紙糊的窗欞,在炕上投下一塊塊方格子圖案。李宏早就醒了,拉了拉身上厚厚的棉被,有些不適應。九離洞天裏沒有冬夏之分,永遠不冷也不熱。很久沒有睡過這麽熱的炕,整個晚上他都在翻烙餅。


    他側耳聽著外間的響動。外麵很安靜,有兩個明顯不同的均勻鼻息聲,一個粗些,一個細細的。


    正雙目炯炯地想著心事,屋外傳來腳步聲。那人走到院門前,躑躅許久,仿佛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這人的腳步聲與普通人有些不同,要輕許多。李宏跳下炕穿好外衣,悄悄掀開簾子走到外間。北炕的一頭,婉宜裹著青布厚被子,雪白寧靜的麵容好夢正酣,秀美的嘴角還帶著一絲淺笑。一把長長的青絲拖在淺紅的寧綢枕頭上。


    李宏匆忙看了眼,臉上有些發燒。他快步走到門前輕輕抽出門閂。


    天剛放亮,院子外有個身穿白衣的人正走來走去。見李宏出來,那人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深深彎腰,頭幾乎碰到地麵,口稱:“青油莊管事耀書見過師祖。”


    師祖!李宏被這個稱呼驚得訕訕的。眼前這人已到中年,麵上皺紋不少,大約四五十歲模樣,一把年紀,居然稱自己為師祖!李宏趕緊將他攙起,連道:“不敢不敢。”


    耀書畢恭畢敬地叉手道:“正該如此。在下是九離門外門執事弟子耀書,是耀字輩。師祖是楚字輩,論輩份正是在下師祖。不知師祖這次要待幾天?”


    九離門輩分後麵幾代按照“真嶽靈楚、重耀明光……”排輩,李宏一算,自己可不正是這位農莊管事的師祖!隻是實在有些不適應,他笑道:“論年紀我還要稱呼你一聲叔伯,實在受不起。這次小可蒙恩師準假,擬待半個月,這段時間要承你照顧了。”


    耀書拉了拉身上的白衣,恭謹道:“豈敢!正要向師祖請教。”


    耀書也穿著白絲長袍——這是九離門弟子統一著裝,但耀書的長袍顯然有些不同。白絲長袍的袖口和下擺鑲著兩道顯眼的藍色滾邊,不像李宏全部白色,隻在袖口邊緣裏麵有九朱紅花標誌。


    耀書帶著明顯討好的笑意道:“在下去山外了,聽聞師祖回來探親,連夜兼程趕回來的。師祖住得可滿意?要不要換到專門接待本門弟子的上房去?”


    李宏一聽趕緊推辭。耀書見他不像作偽,也不堅持,隻是一定要請他前去自己住處,說是要給師祖奉茶。李宏被他的恭敬搞得渾身不自在。


    正說著,婉宜開門走出來。她跟耀書顯然很熟,笑道:“宏兒你去吧,中午我跟嬸娘也過去。對了,管事大哥,這次回來我要的東西可帶了麽?正想托你換點呢。”


    耀書好脾氣地直笑:“有有,你要的東西都帶回來了,換什麽換,隻管過來拿。”說完便朝李宏恭敬一揖,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宏舉步,耀書老老實實亦步亦趨跟在後麵。李宏走了十來步,見他這副拘謹樣子,抓抓頭皮道:“管事大哥不必客氣,還請你前麵帶路。”


    “是是,看我,見到師祖太高興,簡直糊塗了!”他趕緊走上前一些,伸出右手做著請的手勢。雖說帶路,卻始終不敢超出李宏一肘距離,側著身子畢恭畢敬。李宏不禁莞爾。


    農莊占地不小,黑壓壓的屋子一大片,三人高的圍牆將整片莊子圈在裏麵。圍牆外麵便是大片上好肥田。


    這個莊子其實就是一個小規模的集鎮。一條主要街道將整座農莊分成左右兩個部分,婉宜和嬸娘是住在左側。長約兩百來步的小街盡頭有座小院,便是耀書的住所。


    推開院門,一個小丫頭看到耀書回來高興地撲上來,嘴裏叫道:“爹你回來了。”


    耀書愛憐地摸摸她的頭發,嘴裏卻喝道:“不得無禮,還不見過師祖!”


    小丫頭長得細眉秀目挺機靈的,大約隻有十歲模樣,她把手指頭含在嘴裏,看著李宏猶豫道:“他不過比我大一點,怎麽叫師祖呢……”


    “胡鬧!快磕頭!”耀書黑下臉推了小丫頭一把,又朝李宏抱歉地苦笑:“丫頭從小沒了娘,被我寵壞了。師祖見諒。”


    李宏想起凡間的規矩,見了晚輩須得給見麵禮,急忙往袖子裏摸,手剛伸到袖子裏才想起,帶來的包裹都擱在婉宜那裏,身邊什麽也沒帶。


    小丫頭饒有興味地看著李宏的動作,見他拿不出見麵禮,嘻嘻笑道:“這位大哥哥小氣!”


    說完轉身便跑。


    耀書連喝不止,隻好苦笑著稱罪。


    李宏笑著擺手,“不妨不妨,令愛很是活潑可愛。”


    耀書推開正屋門,把李宏讓到上座,親自沏茶,恭恭敬敬端到李宏麵前,口稱:“師祖請用。”


    李宏接過茶放在幾上,伸手撓撓頭皮,決定實話實說:“管事大哥,家嬸母和嫂子都要拜托你照顧,說起來你才是我的恩人。如果你再這麽客氣,一口一個師祖的,我們可沒辦法好好親熱啊。快快請坐,坐著才好說話。”


    耀書這才扭捏坐了,端起自己的茶碗作勢喝茶,半晌似乎在籌措說辭,遲遲不開口。


    李宏不禁好奇了,不是要跟自己請教麽?想來是想要些靈丹和靈符吧。這兩樣東西在外門執事弟子那裏很搶手,自己早都打聽好了。靈丹雖沒有,靈符卻是手到擒來,早就準備了許多。


    為了嬸娘和婉宜,李宏決定好好籠絡他,笑道:“剛才見了侄女居然拿不出見麵禮,我這小‘師祖’實在丟人!這裏有些親手繪製的靈符,雖是低階靈符,用來護身卻還馬虎。待會我去拿來給侄女,就當玩罷。”


    耀書真摯的拱手道:“多謝師祖。師祖親手所繪的靈符定然是好東西,給我那丫頭隻怕是糟蹋了!”


    兩人又寒暄了會,無非說的是九離門內事務。下山前靈石子交代過,不得對外門弟子透露內門詳情。李宏揀些無關緊要的說了。


    一碗茶喝完,耀書還是吞吞吐吐,李宏越發奇了,這耀書一大早就來見自己,到底為了什麽?怎麽看也不像是為了要幾張靈符啊?莫非是想請教修煉之事?他仔細打耀書。


    耀書一看就知道是個樸實本分人。以李宏如今眼力自是不難看出他的修為。他修的估計是九離門入門最淺的功法,《離火真經》之類肯定連邊也摸不著。修為明顯不高,連基本築基的守中前期都沒達到,也就是說連修行的門檻都沒摸到。不過比起所謂的江湖高手卻也要高明許多了。


    耀書像是看出他的意思,剛想說什麽,忽聽院門外那小丫頭叫道:“婉娘你來啦,秋儀正想找你學針線活去呢!”


    話音剛落,嬸娘和婉宜並肩走進來,婉宜懷裏抱著一個竹編簸籮,裏麵堆著許多鮮亮的針線活,她的手裏牽著那個叫秋儀的小丫頭,三人高興地走進來。


    婉宜神色溫柔,側耳聽著那小丫頭絮絮叨叨。李宏剛想說話,卻發現同樣溫柔的神情也出現在耀書臉上。隻是耀書卻是對著婉宜露出這樣的神情。


    看到這幕,李宏終於有些明白耀書想說什麽了,說不清的滋味泛上心頭。


    接下來幾天,李宏都盡量避免跟耀書照麵。耀書幾次三番上門來請,說要做東喝酒雲雲。李宏都借故推了。借口有許多,想跟嬸娘好好敘敘,想吃家鄉美食,想多休息休息……漸漸耀書便也不再登門。李宏落得輕鬆。


    嬸娘年紀大了,很多時間都在瞌睡。這天下午她倒精神十分的好,拉著李宏不停地嘮家常,說了好一會楚雄。聽到楚雄飯量在九離門裏排第一,她哈哈大笑;隻是接下來卻話鋒一轉,問道:“宏兒,你覺得耀書這人怎麽樣?”


    李宏一怔。還沒說話,嬸娘就歎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大哥派人到李家窪找過我們。他……唉,竟然投了金狗!”


    五雷轟頂,大哥竟然投了金狗!在金燈峽煉心時見到的那“大哥”鬼魂說的竟然是真的!他真的投了金狗,難道還真的戰死沙場了?腦子裏亂紛紛的,李宏已是呆了。


    “耀書使人打聽過,你大哥的壯丁隊伍前去太原府時候半路上被打散,他受了重傷,被一個金狗官兵救了,不知怎的一來二去就投了敵,聽說打仗勇敢,這兩年職位越來越高,竟做了金狗的大官!他好幾次派人到李家窪找你娘、你和你嫂子,李家窪原本剩下的那些鄉親害怕,一個個都搬走了。就為你大哥,我們祖祖輩輩住的村子成了荒村!造孽啊!”


    嬸娘老淚長流,繼續哭道:“你嫂子堅決要跟你大哥合離,休書已是寄了去。她說,你娘還有那麽多鄉親都是死在金狗手裏,絕不能跟投敵賣國的人共享榮華富貴,就當你大哥已經死了!這事我讚成!婉宜是個好閨女,有節氣!這些日子我把她當親閨女看,何況我本來就是你們的嬸娘,這事我做得主!我是決定了,就當你娘沒生過你大哥!我們誰也不認他!”


    聽著聽著,一股怒氣漸漸充盈胸膛,李宏把拳頭捏得嘎嘎作響。娘是死在金狗刀下的,大哥竟然投敵,還做了金狗大官,他居然敢!


    “這些日子多虧耀書照顧我們。他心地好,我看的出他十分中意婉宜。他年紀雖大了點,但體貼人,秋儀那丫頭也口口聲聲婉娘婉娘的,對她很親熱。婉宜下半輩子有靠,我這把老骨頭也可以閉眼了。就等你回來問你的意思……”


    李宏聽到這裏已經呆若木雞。還未說話,忽地有人挑起門簾衝進來。


    是婉宜。她臉色蒼白,深深看了眼李宏,快步走到炕前就衝嬸娘跪下,大聲道:“嬸娘的好意我心領了,恕我不從!就當李武死了我為他守節,這輩子再也不嫁人!請嬸娘休提改嫁的事!如果嬸娘一定要逼我改嫁,婉宜隻有以死明誌!”


    嬸娘急得直抹淚,伸手去拉婉宜,說道:“嬸娘都是為你好,可憐你命苦啊!既然這樣,這話嬸娘從此不提。你可千萬別想歪路子,什麽死不死的,你想要嬸娘的命麽?”


    門簾微微一晃,李宏醒覺過來大步衝到門口,一道白衣人影正踉蹌遠去。是耀書,他全都聽見了。


    看看那道歪歪倒倒的背影,再看看滿麵淚痕的婉宜,李宏心裏如同打翻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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