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君站在風中,風輕卷袍,如水中妖蓮。


    蘇瞳終於明白,師傅為何遮麵。


    縱意誌再強大,可以控製身體不顫抖,舉止不越界,可是眼中悲悵洪流,卻是無論如何都強壓不住的,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幻滅了,自己的這張臉。


    “不要讓雷道主等久。”


    那僵硬隻是一瞬間的事,下一秒瀲灩的紅袍就越過九十九重玉台,從正怒氣昂揚的牧雲秋身旁迅速掠過。


    錯身時,邪君甚至微微繞道,仿佛對這蠻橫小子的氣息,嫌棄得很。


    又是這樣……


    牧雲秋的手在顫抖。


    從惡語譏諷到全然無視!他憤怒地眺望蒼穹,既然不喜,又為何生他!


    他想舉起自己手中的血鐮,將那刺眼的紅色身影一刀斬裂!然而在傳心殿中,他卻不敢……比起自己的生父,倒是冰雷伯伯與卞之問二人,第一次令他感覺到家的溫暖。傳心殿是伯伯最愛的地方,無論如何……今日他都不能在這裏動手!


    骨頭裏發出劈啪聲響,握刀的手,終是卸除了力道。


    見邪君不與牧雲秋計較,卞之問嘴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趕緊跟上了他的步伐,他心中既佩服邪君的氣度,又痛恨牧雲秋的發瘋。


    “你今天是怎麽了?到底受了什麽刺激,怎麽這樣不對勁?”輕推了牧雲秋一把,卞之問小聲問道。


    “我對你那妖女一見鍾情,可她先遇著了你。你說我氣不氣?”牧雲秋白了卞之問一眼,獰笑說道:“今夜把她送我房裏,我便不跟你搗亂了,你看怎麽樣?”


    “不怎麽樣,老子想揍你。”卞之問用拳頭誠實地回答。


    挨了卞之問結結實實的一拳頭,牧雲秋的嘴角立即溢出血。可是他啐了一口,不怒反喜,大概現在也隻有血的味道,才能令他感覺到自己麻木的身體,是活著的罷?


    可是看看身前那恨不得再走快些,對自己避如瘟疫的男人。牧雲秋還是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挫敗感,無論自己在父親麵前表現得多荒唐,多不可理喻,甚至以自殘來妄圖博取他的注意力,他都不會有半點反應。


    好像一潭死水,將自己完全遺棄在他的世界之外。


    與卞之問一樣,他們兩個,都是父親眼中的罪子。二人的出生,令兩位父親雙雙痛失自己最愛的妻子,可既然如此,為什麽要留下無辜的孩子在世上受苦?出生時直接送一掌斷魂,難道不是更好的結局?


    拖著疲憊的雙腿,緩緩跟在卞之問身後,現在連卞之問也懶得理他,惱怒地瞪他幾下後便去與邪君說話。


    牧雲秋感覺,自己兒時的那種孤獨感再一次強烈地湧上心頭,好像無邊的黑暗,正將他一點點拖入深淵裏,眼前的一切,又變得鮮紅一片。


    沒有人能救贖他,從來都沒有。


    就在此時,一聲爽朗的大笑卻打破了大殿的沉寂。


    “哈哈哈哈,都來了!都來就好!”


    三人已置身於一個明堂的廳堂,一身常服的卞冰雷挑簾大步走出。雷道主身體魁梧,雙目尤其精神,聲若洪鍾,耳大臉方,若不是眼睛與卞之問一樣,牧雲秋幾乎要惡毒地揣測,他這兄弟為父親不喜的真正原因,乃是先夫人給他戴了綠帽子。


    現在卞冰雷就穿得綠油油的,淺綠的內衫,翠綠的褂子,墨綠的腰封與長靴,還好沒有頭上也鬧個碧玉發冠,不然從頭到腳,活脫脫一竹筍。


    卞之問趕緊把目光瞥到了一旁,今日被邪君的風度洗眼,再看自己的父親,怎麽橫豎都覺得眼瞎?


    他知道那被自己出生給害死的母親喜歡綠色,可是穿成這樣,怕是母親都要從棺材板裏跳出來打人的吧?


    “多日不見,卞兄越發精神。”隻有邪君才能在這種情況下,語氣真摯地提出讚美,聽他這樣不知廉恥的誇獎,無論是卞之問還是牧雲秋,都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


    “哈哈哈哈,邪老弟也是。”卞冰雷伸手嘭嘭地拍了不死鳥一巴掌,被大力拍扇,他那病質之體,明顯抖了幾下。


    “我兒子你早見過,這位是我未記名的傳承弟子,你看看怎樣?”


    將邪君推倒在凳子上後,卞冰雷又將牧雲秋拉到了他的麵前,沒心沒肺地等他評鑒。


    卞之問憋出了一腦袋的汗,感覺牧雲秋就是與邪君不對頭,生怕他突然拿出大刀就砍在人家頭上,難不成這二人多年前就見過,而且還生了嫌隙?


    想想邪君院子被毀壞的程度,卞之問突然覺得自己的猜想不無道理。


    牧雲秋僵硬地站著,感覺自己已快撐不住。


    他對父親的印象,除了最開始的嫌棄,便是在無數臭鳥高叫著“殺我殺我”聲中,那淡淡的“起來”二字,除此之外,這該死的戀紅癖幾乎沒與他說過第二句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漫長猶如一個世紀。


    就在牧雲秋要掙紮著逃離,坐在椅子上的卻突然咳嗽幾聲,輕輕出聲:“是本君生平,見過天資最好的孩子,他日可取雷道主之位。”


    “哈哈哈哈哈哈!”聽了邪君的論斷,卞冰雷不怒反喜。又用力拍起牧雲秋的膀子:“是麽?取我而代之?好啊好啊!我很期待!這小子的確是我的心頭好,就性子烈了一些,十分桀驁啊。”


    牧雲秋木訥地站著,感覺自己從冰水掉落入熔岩。


    剛才老混蛋說了什麽?


    我耳朵壞了吧?


    看到自己的父親與牧雲秋那麽親近,卞之問又開始臉黑,你們其樂融融,把我一人忘在腦後吧?


    “桀驁?嘿,我看他乖得像羊。”


    邪君惡毒的嘴臉終於還是暴露了,牧雲秋心中那掙紮著想要蘇醒的那麽一丁點兒期待,又一次被無情踐踏。好像剛才那句“誇讚”不過是自己的幻聽。


    “本君年少時更加荒唐,現在孩子們自以為的囂張,都是本君玩剩下的。”邪君大言不慚地讚起了自己。


    “我就喜歡你這個!”雷道主還以為邪君在開玩笑,他初見邪君時,便是被他的氣度與無與倫比的道念所震懾,明明那般霽月清風,若說他年少時是個跋扈的少年,打死他他都不信。


    “我知道你們不信。”邪君自己也笑了起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有些不信呢。”他輕輕地喘著,用絹掩去了吐出的汙血,藏在了袖中。


    “不說這些了!”卞冰雷大手一揮,果真是忘記了自己兒子的存在。他興奮地喘息著,將自己的目光落在邪君手裏的蓮燈上:“賭寶吧!邪老弟要用的寶貝,就是這個?”


    “不錯,還請卞兄品鑒。”


    邪君手掌一推,便把蓮燈朝卞冰雷送去。


    蘇瞳在燈中拚命掙紮,對於事態的發展越來越無可奈何。


    她似乎能聽見死神的步伐越來越近,她也看到了不死鳥師傅的力竭和對自己兒子的深情,然她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被困在這狹小的蓮燈裏。


    蓮燈落在卞冰雷的手上,不過這急性子的家夥卻沒有心思好好打量。不過是把燈放在手裏掂量了一下,就迅速放在桌案上,拉著眾人朝廳中走去。


    “還是先看我的寶物吧!”他興奮得忘形,看上去賭寶都隻是個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不過是想在自己兒子和朋友麵前,好好炫耀一番新得來的寶物。


    此人性格就是這樣率真簡單,說不定他不看蓮燈的舉止,也在邪君的算計之中。


    蘇瞳被棄在一旁。


    四人迅速走到廳中。


    傳心殿中央,的確早就靜置著一件高物,用黑色的綢子罩著,看上去又扁又高,神秘得很。


    不像蓮燈,不亮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麽氣息散出,一旦靠近這被罩住的法寶,人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奇異的力量。好像自己的五感變得遲鈍,步伐也不自主地慢了下來。


    還沒見到法寶真容,卞之問與牧雲秋的臉上就生出了期待的表情,他們兩個雖是年輕,可一個在不死鳥的地界待了多年,一個是雷道之子,這世上絕大多數的物件,都入不了他們的眼睛。


    可眼下的寶貝,卻令人莫名期待。


    卞冰雷根本沒有吊人口味的心思,第一個衝上前去把黑綢扯開。如水的綢緞輕盈滑落在地,一麵玄黑色的巨大雕花鏡,便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嘶!


    果不其然,收獲了大家倒吸冷氣的聲音,卞冰雷得意地張開了自己的雙臂。朗聲說道:“怎麽樣?哈哈哈哈哈哈!虛空法鏡!”


    蘇瞳也被那異寶散發出的氣息所吸引,她瞪圓眼睛仔細打量那鏡子,可惜隔得有些遠,又被四人的背影遮擋,所以看得不甚清晰。


    比起鏡子本身,卞之問與牧雲秋似乎被“虛空法鏡”四字嚇得無法動彈,他們目光呆滯地看著玄黑的鏡麵,好像身與魂魄皆被這無底的黑暗吸引,沉浸其中再也不能自拔。


    此物想必是一件傳說中的古物,神界諸人,皆聽過它的威名,在旁人都將注意力放在鏡麵上的時候,隻有邪君回頭,朝著蘇瞳所在的地方,微微一笑。


    “徒兒,莫哭。”


    ------題外話------


    感覺……不說話死得好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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