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宋小西有記憶起,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睡,連保姆都不要陪。如今她渾身僵硬地和陳清欣躺在一張床上,整個晚上都沒睡著。


    這世上無父無母的孩子有很多,宋小西覺得自己若是跟他們相比,已算是幸運;這世上饑寒交迫的孩子也有很多,宋小西覺得自己若是跟他們相比,也已算是幸運;然而這世上,既合家歡樂又衣食無憂的孩子同樣也有很多,宋小西覺得自己若是跟他們相比,就算得上是比較悲慘的了。


    讓人無奈的是,偏偏最後一種才是宋小西身邊存在最多的。


    每個孩子都有一個隱藏在心底的願望。若是無法實現,大概這願望永遠都不見天日。宋小西的願望從六歲到十六歲都隻有一個,那便是希望陳清欣和宋常青能重歸於好,然後一起參加她的家長會。


    不過事實證明,願望終究是願望。每一年的家長會上,不要說成雙成對,宋小西的座位上甚至都是空著的。


    兩人離婚後,宋常青忙著打理他的生意,陳清欣忙著出國尋覓她之前的戀人,宋小西就是一個被刻意忽視的存在。隻是與親情的貧瘠相對的是,宋小西的物質生活又從來都是富裕的。宋常青吝嗇父愛,到底還記得自己有個親生女兒。雖然宋小西基本上一年都不見得能見到他一次,但是宋常青給了她眾多其他令人豔羨的東西做彌補。比如說,一張似乎永遠也刷不完的卡,比如說,一座置辦齊全的別墅,比如說,一個盡職盡責的管家,一個無微不至的女傭,和一個隨叫隨到的司機。


    尤其是六年前他再婚的時候,宋常青更是大方得讓宋小西默然。若不是她阻止,估計他已經在那張寫著死後所有財產都歸宋小西的遺囑上簽了字。


    在長輩們的眼中,即使是擁有這樣的一對父母,宋小西依舊算是在健康成長。她的學習成績中上,性格乖巧,做事懂得分寸,並沒有那種富貴人家的大小姐脾氣和揮金如土的壞習慣。


    宋小西中規中矩地活了二十多年,也許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多麽渴望叛逆。


    她的確試著叛逆過一次。剛剛步入十六歲的那天晚上,她吃著江承莫帶來的甚合口味的慶生蛋糕,許著自己都不知所謂的願望,到夜晚十二點宋常青和陳清欣也沒有給她打來電話問候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很濃重的失望。


    失望的結果就是,她在第二天翹課去逛街,一天之內一口氣刷掉了上百萬。包括五隻當季新款奢侈品手袋,十幾套小禮服,幾十雙亮閃閃的鞋子,甚至還有一輛買了之後從來沒有開過的紅色跑車。她本想把卡刷爆以引起宋常青的注意,可惜終究還是沒能成功。卡裏的金額出乎她想象的大,而宋常青時值歐洲出差,也沒有注意到她。宋小西逛商場逛得身心俱疲,等江承莫半夜十一點終於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孤單單地趴在一個小花園的石頭上嚎啕大哭。


    所幸當時已夜深,宋小西哭了將近三個小時,糟糕的形象除了她自己沒什麽人看到。她的兩隻眼睛像是兔子一樣紅又像是金魚一樣腫,長頭發亂七八糟粘在臉頰上,白裙子上蹭了不少泥土,縮在巨石旁邊,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江承莫在她麵前半蹲下來,宋小西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伸手遞給她一方手帕,黑白色簡約格子樣式,右下角精致地繡著logo,在小花園黯淡的光線下依舊不失細膩典雅。宋小西一直覺得江承莫在某些地方古板守舊得就像是老古董。他好像很喜歡按照那些條條框框生活,從小就不曾改變,也似乎不打算改變。用手帕,不接受人字拖,指甲永遠潔淨整齊,牛仔褲必是深色,身上總是帶有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


    宋小西沒有接,用手捂住臉繼續抽抽搭搭。江承莫看她一眼,說:“你再醜的時候我都見過。再不擦擦你的臉就快脫水了。”


    宋小西“嗚哇”一聲,哭得更加響亮了。


    江承莫抿著唇等了她十秒鍾,而後說:“別哭了,嗯?”


    他把她的手掰下來,手指尖隔著手帕開始把她髒兮兮皺巴巴的臉一點點擦幹淨。好不容易露出比較白淨的皮膚,宋小西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手腕處露出的半截手表,忽然眨了眨,再次滾了淚珠下來。


    “他們都不要我,我就是個累贅是不是?”


    極少會歎氣的江承莫看著她,慢慢地歎了口氣,然後伸出手臂把她摟在了懷裏。


    他放柔了聲音輕輕地說:“別哭了,你還有我呢。”


    宋小西趴在江承莫的肩膀上,哭得愈發天昏地暗。他長久地力道輕柔地拍著她的背,低聲呢喃著難得溫柔的話,他的肩膀寬闊,懷抱溫暖,味道清爽,漸漸地終於起到了不錯的效果,宋小西的抽噎聲終於慢慢停止。


    她的思路緩慢地從混沌歸於清晰,除了發覺自己腿腳發麻腦仁發痛之外,還忽然發覺出了另一點不同——她長這麽大,江承莫這還是頭一次對她這麽溫柔。


    她一直覺得他有時候嚴肅得過了頭,她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他也可以溫柔。而他說的簡簡單單的那一句話,是到目前為止宋小西從江承莫口中聽過的最好聽的話。


    江承莫之於宋小西,不是蔥薑蒜之類的輔料,而是實實在在不可或缺的柴米油茶。


    他隻比宋小西大六歲,然而宋小西總覺得他和自己是兩個時代的人。他總是有超乎年紀的冷靜和沉穩,懂得如何更合理地利用時間,將人事的效率發揮到最大,處理繁雜問題時深思熟慮又遊刃有餘,消除他人戒備時春風化雨又立竿見影。他的眼窩深邃,從而使本就銳利的眼神更加銳利。


    一般來說,江承莫寬於待人嚴於律己,但是宋小西不被包含在內。江承莫對待宋小西,就像是對待一個精心燒製的工藝品,在他能力所及的範圍內,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德智體美勞,這幾項江承莫自己做得都很好,所以受他調^教的宋小西也不得不被迫跟著做到很好。


    宋小西青春期時曾對他這種鐵腕政策表示過抗議。江承莫此前一直堅持腹有詩書氣自華,強迫上小學的宋小西去背那些《詩經》《離騷》《論語》《唐詩宋詞三百首》以及閱讀《二十四史》,宋小西小的時候隻曉得服從,初中的時候終於意識到自己原本還有抗議的權利,本著不用白不用的原則,她開始試圖向江承莫鬧脾氣。


    她站在他的書桌前茶壺一樣地掐著腰,一臉的色厲內荏,江承莫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伸手從旁邊他的書架上抽過另外一本精裝版書籍,淡淡開口:“既然這樣,《論語》和《資本論》,你選一個。”


    “……”宋小西瞪著那本已經被他標滿了各色筆記的馬克思經典著作,頓時就什麽脾氣都沒了。


    從小到大,江承莫一直都很懂得怎麽對付她。用沈家二公子沈奕的話來說,宋小西隻要一張嘴巴,江承莫就知道她是想吃東西還是要說話。


    因為這世上能讓江承莫上心的事物不多,而宋小西明顯光榮地身在其列,這讓她有時候也會覺得甚是榮幸。隻是這種能夠讓人揚起下巴微笑的感覺僅限於別人對他倆的親密關係表示羨慕的時候,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她沒有一回是這樣覺得。


    宋小西第二日跟著江承莫和沈奕回去的時候嗬欠連連,在車上還用手指翻出眼底下的紅血絲給江承莫看。沈奕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衝著她輕笑:“小七你可以看看你承莫哥哥的眼睛底下,也紅著呢。”


    宋小西果然湊上去看,又很快被江承莫推開:“坐好。動來動去像什麽話。”


    宋小西從後麵扯過一條毛毯裹在身上,再次打了個嗬欠,再次湊到他身旁:“你哭了?”


    江承莫涼涼看她一眼,冷笑:“這句話直接總結出了昨天晚上你的狀態,是吧。”


    宋小西癟癟嘴,開始強詞奪理:“要不是你一定要拽我回來,我能這樣嗎?”


    “我看你現在也不怎麽差,還有精力衝我發脾氣。連這個都解決不了,你實習的時候都學會點兒什麽?”


    宋小西被他噎了一下,但很快梗梗脖子又理直氣壯起來:“這不是重點好不好,誰會自己閑著沒事找罪受?”


    江承莫懶得再和她鬥嘴,從後麵抽過一個抱枕隔在兩人中間:“一會兒睡著以後口水流這上麵,別靠近我。”說完就開始閉目假寐。


    “……”


    離開學還剩下不到一個星期,宋小西所謂一個月的寒假實習也臨近結尾。她領了工資的下一分鍾就給江承莫打電話,聲稱要請他吃飯。


    相對於她的興衝衝,江承莫就顯得十分漫不經心:“幾千塊就把你高興成這樣。”


    宋小西怒:“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意義啊?這是我自己賺的第一筆錢好不好?”


    “可我今天晚上沒空。”電話那頭還有紙張翻頁的聲音,江承莫接著說,“你現在過來,晚上陪我去趟晚宴。”


    “我才不陪你去參加什麽沒勁透頂的晚宴!你沒空去吧,我找別人去!請客吃飯都不買賬,你真是討厭得沒譜了!”


    江承莫“嗯”了一聲,還是波瀾不驚的語氣:“晚上有鄭嫣嫣。”


    “……”因為這一句話,宋小西醞釀好的所有話都又淹死在肚子裏,磨了磨牙說,“你騙我呢吧,你們這些商業大佬的聚會,怎麽可能會有娛樂圈的人。”


    “李唯燁。”


    “……”


    江承莫隻言簡意賅地說了三個字,宋小西卻立刻就懂了。鄭嫣嫣前些日子被狗仔隊拍到了一張動靜不小的照片。照片上,她一改往日利落清爽的幹練形象,正小鳥依人地依偎在某個男人的懷中哭得梨花帶雨。而盡管那個人隻拍到了一個微微低頭的側臉,還戴著墨鏡,卻還是有人眼尖地辨識出那是a城有名的梓成集團二公子李唯燁。


    隻是,明明照片上顯示出的是親密無間,明明看起來證據確鑿,鄭嫣嫣隔了幾日還是通過經紀人否認了兩人的情侶關係,聲稱他們兩個“隻是很好的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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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麽時候也開始關注起這些八卦了?”宋小西想了想,“不對,李唯燁不是a市的嗎,怎麽會來t市參加宴會?而且你怎麽就確定李唯燁去鄭嫣嫣就一定會去?”


    “我不確定。”江承莫悠悠地說,“你可以不來,我又沒在勉強你。”


    “……”


    江承莫接著說:“速度做決定,決定好了就在四十分鍾內來我這裏。”說完電話就被切斷。


    “……”宋小西瞪著手機屏幕上“已掛斷”三個大字,一口氣憋在喉嚨裏,上不來也下不去。


    宋小西到底還是去了江承莫的公司,並且是在二十分鍾之內。隔著辦公桌站在某人麵前的時候,她是真的很想做出一副排山倒海居高臨下的氣勢,但無奈個頭身材以及著裝在那裏,即使她站著江承莫坐著,她也仍舊沒有一點威懾力。


    江承莫甚至連頭都沒抬,隻是用拿著黑色筆的手指了指不遠處:“你落在你爸那裏的錢包圍巾手套。”


    宋小西看看沙發上的袋子,脖子不由得就縮了縮。她擔心江承莫又要開始說教。宋常青既然把她的東西送到他這裏來,那江承莫八成就知道了她刻意不接宋常青電話的事情。他要是再故意問她為什麽宋常青給她打電話的時候總占線,宋小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可說不出來她把宋常青號碼加進了黑名單的實話。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沒想到江承莫卻沒有問。隻是見她還站在那裏,簡單說了句“去沙發上坐一會兒,十分鍾”。


    宋小西歪在沙發裏,想了想問他:“你幹嘛非找我不可,你公司後宮,呃,公關部的美女團呢?”


    江承莫一開始沒回話,過了一會兒才輕描淡寫地開口:“這種必須去又無聊的地方,再帶著她們去就更沒興致了。到時候還是逗著你玩兒比較有意思。”


    “……”


    江承莫說到做到,十分鍾後果然推開辦公椅,拎起衣服帶著她出了公司。車子七拐八拐又熟門熟路地到了一家私人會所,宋小西眯眼看著麵前滿眼亮閃閃的限量版禮服,不由得感慨這個地方的老板真是會做生意,把地方打理得特別對江承莫這類人的胃口,外表平淡無奇,內裏富麗堂皇。沈奕就從不來這種地方,他若是想給女伴買東西,必定是去那些不但敗家其中而且金玉其外的國際商場。


    她和江承莫有個不成文的約定,赴宴之前的挑選禮服鞋子首飾等事情都由江承莫來完成,時常被鄙視眼光差的宋小西隻需要站在一邊等著去試衣間就可以了。


    此刻亦然。江承莫替她打量一排排的衣服架子,宋小西就百無聊賴地站在一邊打量他。


    在學生時代,宋小西最常聽到的關於江承莫的內容就是,江承莫又是全校年級第一名,江承莫又是少年組圍棋冠軍,江承莫又是最高獎學金獲得者,江承莫又是學生會主席,等等。他明明沒有多麽努力,最起碼在宋小西看來他連高三都清閑得天天讀老殘遊記孽海花,可他就是有本事一路輕鬆過關斬將,表情冷淡而又氣場強大地站在領獎台最高的位置上。


    甚至於十歲的沈奕就因為處處被壓製,毅然決然地絕食兩天,采用迂回曲線,通過疼愛他的姑媽,堅決而又義無反顧地轉了學校。


    在宋小西的印象中,除了更加冷峻更加沉穩更加陰險之外,十多年前的江承莫跟現在似乎沒有什麽兩樣。他似乎沒有經曆過青春期男生那種青澀的階段,在所有學生都必須穿校服的高中,在絕大多數男生被青春痘和籃球場所困擾的時候,江承莫就已經擁有了無懈可擊的出色外表和一呼百應的號召能力。地位,金錢,以及親手獲得的可以稱得上成績的成績,對他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來說,因為來得都很容易,所以也並不怎麽珍惜。


    和江承莫這種人站在同一片陽光底下,宋小西都恍惚覺得他吸收的陽光比她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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