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悅兒輕輕邁進寺門,向一名小喇嘛合什道:“麻煩小師父通傳一下,玉珠峰錢悅兒前來拜見索南紮巴仁波切。”


    小喇嘛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異色,合什回禮道:“施主請隨我來。”當先在前引路,錢悅兒跟在他身後,向寺院最西麵的帕木竹巴修行洞而去。


    帕木竹巴修行洞深不到一丈、寬度恰好一丈。洞內供有創寺京俄多吉傑波的銅像。供奉高僧加持的聖物,如塑像及手杖、右旋海螺,以及止貢噶舉派敬獻的曼荼羅和帕竹王廷朗氏家族敬獻的黃銅帽等法物。洞內散放著各種經書和法器,看起來比巍峨的大殿、神殿、經堂、僧舍、靈塔要簡陋得多。


    一名長發披散的喇嘛背對著洞口虔誠地頌著經書,手握一串琥珀佛珠正在全神貫注地做著功課。小喇嘛用吐蕃語向他稟告著,那人頓時僵住,緩緩地回過身來。


    錢悅兒一見,大吃了一驚,從寬廣明亮的額頭和深邃狡長的鳳目,挺直的鼻梁這些特征,她認出了索南紮巴。可是,一年不見,他卻顯得憔悴、蒼老了許多。披散的長發帶著微卷,他棕色的肌膚比以前淺了許多,裸露在僧袍外的一條臂膀也瘦削了許多。


    錢悅兒向他合什行禮:“聽聞仁波切召喚,錢悅兒特地趕來,一年不見,您一切安好嗎?”


    索南紮巴目不轉睛地盯了她一會,向洞外一瞥,吩咐道:“你可以回去了!”小喇嘛躬身回應,立即轉身離開。


    錢悅兒皺眉道:“好久不見,您為什麽一個人獨居在這裏?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索南紮巴點了點頭:“帕竹出了事,我亦是無能為力。”錢悅兒更加吃驚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索南紮巴淡淡一笑:“請你過來,是想請你幫個忙,你能來,我太高興了!”


    錢悅兒心裏驚異,麵上仍然不動聲色:“仁波切不必客氣,你想要幫什麽忙?請說吧!”


    索南紮巴盤膝坐下,指了一指身前,錢悅兒也坐了下來,二人隔著二尺距離對麵而坐。


    索南紮巴將事情的經由說了一遍:帕竹王朝有許多家臣,其中勢力最大的是內鄔宗和仁蚌宗,他們不但是帕竹王廷的寨官,也是烏思藏都指揮使司的官員,得到洪武帝的冊封,指揮使、都指揮使僉事、千戶、百戶等官職都準予世襲,擁有皇帝頒發的敕書和印信。因此在帕竹王廷中具有了舉足輕重的力量。


    這些宗本家臣野心逐漸膨脹起來,開始爭權奪勢,支持王室不同的成員,操縱著帕竹第悉和丹薩替寺京俄的廢立,這個問題自前任“喇本”紮巴絳曲以來遺留到自己任內,互相傾軋,不惜互相暗殺對方的重量級人物,為自己的家族謀取利益。


    索南紮巴正是厭煩被人操縱與掣肘,期望一心精研佛法,這才堅決辭去了“喇本”之職,隻保留了丹薩替寺京俄之職。


    不過內鄔宗仍然不肯甘休,一心要為自己扶持的新喇本紮巴堅讚掃除危脅。前任“喇本”索南紮巴的存在終究是一種潛在的震懾與危脅。雖說索南紮巴背後有桑珠孜宗作為堅實的支撐力量,可惜這個宗本家族人丁稀少,實力遠非內鄔宗對手。


    索南紮巴本人對於權力又缺少興趣,若非兄長紮巴絳曲特地指定由他來接任,他絕對不願登上權力的巔峰。雖然急流勇退,但仍然遭到猜忌和陷害。


    紮巴絳曲英年早逝,紮巴堅讚年輕,索南紮巴的身上聚焦了諸多目光,前代喇本的影響力和傳經頌法的無私舉動令他在吐蕃百姓之中擁有很高的威信,讒言多了,紮巴堅讚終於還是聽進去了。


    在內鄔宗的步步緊逼下,為了讓堂弟紮巴堅讚安心,他搬入帕木竹巴修行洞隱居起來。最近,桑珠孜宗的老宗本突然昏迷不醒,令索南紮巴雪上加霜。


    索南紮巴懇切地看著錢悅兒道:“你的醫術非常高明,拜托你替我救治一下老宗本,否則我隻有辭去京俄職位,浪跡烏思藏四處遊曆,過著苦行僧的生活。”


    錢悅兒同情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多謝仁波切的信任,我一定不負所托,全力救治老宗本。還請您派人將我帶到老宗本身邊。”


    索南紮巴深邃的鳳目泛起光彩:“多謝你,悅兒姑娘!”


    錢悅兒溫婉一笑:“仁波切不必客氣,說起來,悅兒一直欠著一份大恩未還,一直因為無以為報而焦急,您能給我這個報答恩惠的機會,才真正令我感激不盡!”


    索南紮巴一直半垂著眼瞼陳述著一切經過,這時終於將灼熱的眼神直直地望過來,落在她秀麗的麵龐上,朝思暮想的人兒終於出現在眼前,他心中無比激動,思潮洶湧。


    他之所以下令前往玉珠峰迎請寧瑪朗木醫治老宗本,表麵看來是為救活老師的性命,實則還有不足向外人道的隱衷,這一年來,他始終無法忘記她的音容笑貌,強烈的懷念令他日漸消瘦。將錢悅兒托辭請來,既能救活老師的性命,也可一慰相思之苦。


    會麵後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這一刻他心中情難自禁,對她的思念瞬間得到了補償,令他長歎一口氣。這一幕時時出現在夢中,如今卻是真實地發生了,她來了,近在咫尺!


    他心中默頌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告誡自己以物質為表象的世界,其實質是空無所有的,一切表象與魔障皆由心生。努力平複自己的心境。


    錢悅兒並不知道他的想法,心中安定下來,原先的矛盾與心怯一掃而空,原來倒是自己多慮了,索南紮巴隻是請自己救死扶傷來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又能償還他的一份人情,自然要全力施為,好好出力。


    她心中憐憫索南紮巴,表麵風光的前任喇本,作為帕竹噶舉主寺丹薩替寺的京俄竟然如此淒涼與無奈,要在權力的夾縫中苦苦求生,身在五行外也無法真正尋得一方淨土,可悲、可歎!


    朱橚貴為嫡皇子,大明皇族藩王又如何?照樣內心孤獨,如履薄冰地活著,尋常人家的父子親情、人間天倫都成為一種奢望。再看索南紮巴,瑤池初見之時英氣勃發,坐擁天下的王者氣勢早已不複存在,竟然被家臣步步緊逼到這樣獨居洞府的地步,為了挽救保護人的生命來換得片刻安寧,不惜秘密派人尋上玉珠峰,將自己自千裏之外請來。


    虎落平陽被犬欺,索南紮巴從權力頂峰自願退下的那一刻起,坎坷與悲情便無法擺脫了,權力的角逐從來就是無形的皮鞭,逼著人們力爭上遊,不斷前行,排除異已,踏著屍山血海一路登頂。一旦停下腳步或者返身向山下走去,隻會被後來者無情地踏倒,推擠,直到氣息奄奄,神魂盡喪。


    她不禁聯想到楊千城,從武林盟主到武林公敵,不知離開玉珠峰,重出江湖後,會引起多麽大的波瀾,隻會比索南紮巴有過之、而無不及了!索南紮巴和楊千城都有一種共性,都是無意於功名,性格真率,這樣善良的人反倒更加難以從容地活下去。錢悅兒一念及此,下定決心一定要助他脫離困境,點頭道:“就請京俄這就派人帶我前去吧!耽擱得越久,活下來的希望會更加渺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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