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打開門,躥了出來,在街巷間輕車熟路地穿行,不時飛身縱起,幾個起落後消失在黑暗中。


    過了一個時辰,門又開了,一個青衣少年小心翼翼地閃了出來,輕輕掩上門。輕手輕腳走到屋後,從灌木叢中推出一輛糞車來,拉著糞車在街道上穿行起來。


    天開始亮了,他拉著糞車到各家各戶門前拎起便桶,將汙穢倒進糞車內,又放回原處。又拉著車去到茅廁,拿起長柄木瓢去舀糞。待到糞車滿滿,他拉著沉重的糞車向唐家堡那扇沉重的鑄鐵大門而去。


    守在門口的六名值夜弟子忙用左手掩了口鼻,右手拉開一扇門放他出去。這少年低著頭,拖著糞車向前方的原野而去。他工作就是每天早晚各拉一車糞便去倒在那處原野中的下水道裏。


    唐心瑤一直想不透唐門內奸如何將消息傳送到外麵,帶著一個謎團她就睡不實,索性披衣而起,步出閨房,憑著欄杆看日出。


    曆代唐門掌門都住在唐家堡中心一座三層高樓內,這裏是整個唐家堡最高處,能夠俯瞰全景,是整個唐家堡權威與勢力的頂峰,也是賞日出和賞月的好地方。


    唐心瑤緊了緊身上的裘皮大氅,看著徐徐升起的太陽,臉上露出一抹甜笑:“要是千城哥哥在這裏多好!我要他陪我一起看日出,唐家堡的日出是美的。”


    癡癡地想了一會,傻笑了許久,打算回房梳妝,也該準備準備去給爺爺請安啦!


    一低頭,眼睛突然定住,一直盯著前方看,遠處唐家堡大門開了,一條青色的人影拖著一輛沉重的糞車走了出去。


    是了,怎麽把這個忘了!唐家堡還有人可以天天出去,而且是一天二次,不需要掌門令諭就能出門的人,還是有的。


    一直猜想不透的謎團終於迎刃而解,她的心情歡暢起來。內奸很快可以抓住了!


    不久唐門監察部長老唐玄清接到了唐見賢的指示,將負責清運糞便的弟子全都請進了監察部協助調查。


    唐家堡負責這項工作的總共隻有二人,一個是十八歲的少年唐奇風、一個是快六十歲的老漢唐大誌。


    別看唐門都是同宗同族的親友族人,但是也有三六九等,擔當這種下賤工作的都是本身或者至親犯下大罪的弟子。做這種工作,本身代表著一種懲罰。


    所有的身家清白的唐門弟子都會被送往訓育部,接受係統的文武教育,培養成為識文斷字,精通毒藥和暗器功夫,擁有良好修養的唐門菁英。


    犯下罪過的唐門弟子除了根據不同罪行接受家規處置外,他們的子弟也被排除了受教育和習武的權利,要在堡中充當賤役。或種地、或養豬、或桑蠶織造、或專司灑掃、或專職清糞,等等。


    這些人雖然命運很難再有起色,但也個別資質超群的人曾經鹹魚翻身,隻是機率極低。


    隻要一人犯錯,便要連累妻兒子孫,因此唐家堡律令森嚴,人人循規蹈矩,對於掌門和長老絕對服眾。唐家能夠代代興盛,成為江湖中屹立不倒的家族門派也要歸功於此。


    負責清理糞便的工作是唐家堡最下賤的工種,受盡人的白眼,因為被貶從事這項工作的都是犯下重罪的人和這類人的子孫。


    唐大誌曾不顧宗親之誼與堂嫂通奸,毒殺親夫的堂嫂被按照家規沉塘而死,他本人則被廢了武功貶為清糞仆役。從17歲的少年到59歲的老頭,四十多年歲月在屈辱中消磨而過。沒有子孫也沒有妻室,人人唾棄,就連親生父母和兄弟都與他斷了來往。


    唐奇風是叛徒之子,他那出賣家族的父親按照家規被變成了藥人,母親則在親族和家人的唾棄中憂憤而死,留下14歲的他在世上卑賤地苦苦求生,這清糞的活計已經幹了四年,沒有人正眼看過他,沒有人當他是個人,不過他還是掙紮著活過來了,雖然身子單薄,但還是健康地成年了。


    同樣卑賤,同樣活得毫無希望,無兒無女的唐大誌是唯一愛護和關心唐奇風的人,已經沒有親人的唐奇風也把唐大誌當成了唯一的依靠,兩個人互相取暖地活著。


    現在這二人又一齊被請進了監察部,唐大誌曾經來過這裏,自然知道這裏的可怕,他睜大驚懼的老眼看著麵前的一切,擔憂地看著唐奇風。


    我已經老了,大不了一死,這孩子怎麽熬得住呢?他還小,路還長著。究竟為了什麽事,要把我們都押來這裏?


    唐奇風倒是很鎮定,一臉無辜茫然的樣子。二人被倒剪著雙手押坐在一張靠背椅上,這是一間刑房,中間生著一個火爐,爐上架著幾根鋼條,牆上掛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刑具。


    唐玄清看著二人,眼光冷冽,淡淡地開了口:“說吧,誰是內奸?我沒有心情等,如果不想吃苦頭,還是盡早招了的好!”


    唐大誌吃了一驚:“長老,您說什麽內奸?我不明白您說的是什麽。”


    唐玄清皺了皺眉,右手拿著一隻“爪手”在左手上輕輕拍著。口中道:“是誰將掌門和眾長老離開唐家堡上少林參加武林大會的消息泄露出去的?是誰偷出飛雨散花送到敵人手上的?從實招來!”


    唐大誌看著“爪手”心頭大駭,這東西長不足二尺,徑粗三寸左右,用硬木所製,再用桐油浸泡數月,光亮不裂。除把柄外另一頭雕刻成虎爪形狀。這種刑具打人酷烈,往往能把人打成殘廢或者打死,所以稱為“鬼頭棍”。


    即使有內功的人也很難扛住,何況奇風這單薄瘦弱的身子?他不禁想起四十多年前,他也是被這東西打得口吐鮮血,昏死過去。又捱了無數酷刑,最後才不得不承認與堂嫂有曖昧奸情。


    唐大誌連呼冤枉:“長老,我們真的沒有裏通外人啊,我們是冤枉的啊!請您明查。”


    唐奇風也喊冤:“長老,我們每天就是拉糞車出去二趟,如果不相信我們,可以派人監視我們,跟著一起去。我們真的什麽也沒做!”


    唐玄清臉色發青:“整個唐家堡在我們離開這段時間,出去過的隻有你們兩個,還要狡辯!”


    兩人一齊喊冤,唐玄清一使眼色,上來四名監察部弟子,將二人倒提過來,頭下腳上扣在了剛才坐著的椅子上,椅背上有二個孔,可以拆下,將兩人腳踝塞了進去,再把蓋板插上。


    兩人就很不舒服地被倒掛了起來,上半身半擱在椅背上,頭部倒懸下來,沒多久就血液倒流,頭腦發暈,腳踝也被木環勒得發紫,皮膚漸漸磨破,流出血來。


    唐玄清冷聲道:“考慮清楚,招不是不招,不招就繼續上刑,上鬼頭棍!”


    唐大誌一聽大急:“慢!”唐玄清淡笑一聲:“想招供了嗎?”


    唐大誌畢竟年老,氣血翻湧,斷斷續續地道:“我們,真的,冤枉啊!已經是唐門的,罪人,怎麽敢,再做危害,唐門的事情,真的冤——枉。”


    唐玄清大怒:“那麽,你說說看,還有誰比你們嫌疑更大?整個唐門能夠每天自由出入的隻有你們兩個,出入紀錄都有據可查!掌門壽宴以後就沒有弟子離開過唐家堡。”


    見二人仍然不斷喊冤,唐玄清命令弟子們上刑,監察部弟子手持爪手向著二人胸腹部和腿腳打去,不過片刻,已經打得二人氣息奄奄。


    監察部弟子武功都不弱,手上力道自然不同常人,而唐大誌武功已廢、唐奇風又以叛徒子弟的身份無權學武,以尋常人的體質如何抵抗這樣的酷刑?


    唐大誌噴出一口鮮血,突然道:“我招,我招!”


    唐奇風哭了:“大誌爺爺,你明明什麽也沒做,為什麽要屈打成招?!”


    唐大誌艱難地扭頭看了他一眼:“小風,不要哭,爺爺老了,照顧不了,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唐玄清聽到嫌犯肯招供,鬆了口氣:“來人,把他們放下來!”


    監察部弟子將插板取下,二人順勢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唐奇風哭著撲過去抱住了唐大誌:“爺爺,你不能死啊!”


    唐大誌衰弱地睜眼看了他一眼:“爺爺一生,太過痛苦,早死,早托生,倒可以,活得像個,人樣!”唐奇風抱著他放聲大哭。


    唐玄清不耐煩地看著二人:“唐大誌,你要招就快點招,免得皮肉受苦!”


    唐大誌顫巍巍地伸手抹了一把少年的淚水,勉強坐直了身子:“我招,我都招,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小風什麽也不知道!”


    唐玄清冷笑一聲:“把前後過程都給本長老招來,敢有半點隱瞞,就刑罰伺候!”


    唐大誌慘笑一聲:“我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你放心,我都招!”


    唐奇風心如刀絞:“爺爺!”不能讓大誌爺爺替自己受過啊,衝口而出想要招出自己的罪行。


    唐玄清冷冷的眸光掃來:“給我點了他的穴,讓他安靜些!”監察堂弟子出手如風點上了他的穴道,他口不能言,卻聽得清清楚楚,淚如泉湧。


    唐大誌虛弱不堪,斷斷續續地招供道:“我借拉糞車出去的機會和天狼教接頭,把消息送出去。飛雨散花也是我偷的,把飛雨散花扔給天狼教的也是我。”


    唐玄清怒道:“胡說八道,唐大誌,你武功早已被廢,怎麽避開那麽多唐門弟子的追蹤逃走?你怎麽飛簷走壁?”


    唐大誌喘息了幾下,說道:“我爬樹上去的,再下樹推糞車,沒有人懷疑我。”


    唐玄清冷笑起來:“好大膽的叛徒,你已經犯下重罪,還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危害唐門,掌門已經下令抓到叛徒,家規處置!把他們關起來,公審後移交給執法堂。”


    監察堂弟子遵命,把他們關進了地牢,鎖上門就離開了。


    這地牢牢房用玄鐵鑄成,掛著雙龍玄鐵鎖,根本無法逃脫。二人這般情形與地位,唐家堡中根本無人會來搭救,外人想要越過無數機關找到這裏更是困難重重,所以連守衛都省了。


    唐奇風穴道未解說不了話,又痛又悔,卻開不了口,隻是撲到唐大誌懷中淚水狂湧,表情痛苦。


    唐大誌摟著他的腦袋,氣若遊絲:“小風,爺爺有話和你說,你好好聽著。”


    唐奇風聞言抬起了頭,抹去眼淚看著他,將他抱在懷中,點了點頭,兩滴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唐大誌躺在他懷中,抬頭伸手抹去他的眼淚:“小風,爺爺是被冤枉的,爺爺從來沒有對不起唐門,沒有做過任何壞事!”


    唐奇風眼淚洶湧而出,拚命點頭,他知道,他當然知道,那個通敵的內奸就是自己!


    唐大誌躺在他懷中,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爺爺和你一般大的時候,愛上過一個女人,她是爺爺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她長得很美,說話聲音也好聽,可惜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我的堂嫂。”


    喘息了幾口:“我遇到她太遲了!這是命啊,我認命,隻要能時常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就好。”臉上浮現出了初戀人兒般純真渴慕的表情,這表情出現在一個遲暮的老人臉上竟然出奇的耀眼和美好。


    唐奇風被他的講述吸引住,不知不覺忘了哭泣。老人帶著一臉幸福的表情回憶道:“我經常找借口去堂兄家切磋武功、下棋,一呆就是半天,為的就是能偶爾見她一麵,聽她溫溫軟軟地喚一聲‘大誌兄弟,吃飯了!’我就開心好久。堂兄和我感情很好,所以隻要她和堂兄過得好,我就沒遺憾了。”


    他的表情突然憂鬱起來:“有一次去堂兄家,聽到他們兩夫妻吵架,我才知道堂兄為了研究毒藥傷了身體,一直沒能和她圓房。遠遠地看到她一直哭,我的心裏很難受。但是,我還是不敢去安慰她,畢竟她是我嫂子啊!我怕控製不住自己對不住堂哥。”


    老人又喘息了幾口,臉上帶著一絲憤怒,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心裏擔心她,還是經常去堂兄家做客,有一天剛進門就被人從後麵擊暈了。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被人捆得結結實實,我這才知道,堂兄已經被人毒死了,我被大家從堂嫂的被窩裏捉了,我們倆當時都赤條條的。”


    老人流下了兩滴眼淚:“大家都說我們倆通奸,所以謀害了堂兄,可是,我真的沒有做過,怎麽能認?我被監察部嚴刑毒打,堂嫂為了救我,把毒殺親夫的罪過擔在了自己一個人身上,被沉了塘。她死了,為了救我,一個人頂了全部的罪,死了!”


    老人嗚嗚大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良久才止住哭聲,繼續說道:“我本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家人也不相信我,最後被屈打成招,廢去了武功,罰做了苦役。小風,你還年輕,要好好活下去。你和我不一樣,我老了,她也早不在世上,我活著也沒意思,你記住!爺爺是冤枉的,從來沒有對不住任何人,做過任何壞事!”


    唐奇風熱淚狂湧,拚命點頭,心裏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惜說不出口,心中錐心刺骨地疼痛!


    老人笑了,笑得很舒心、很欣慰:“這世上隻要有一個人知道我的清白,相信我是好人,就夠了!我可以安心地去了,這事憋在心裏四十多年,終於說出來,好痛快!”


    他一嚼舌根,嘴角流出一線鮮血,便頭一歪,竟是去了!唐奇風心中大慟,抱著他的屍體痛哭起來,強烈的痛楚與悲哀,令他的號哭幾近野獸的哀嚎,聽之動容,可惜這地牢之中的聲音傳不到外麵,無人知道這個少年心中積壓如山的悲傷與痛楚!


    第二天,監察部的弟子來了,準備押著唐大誌去公審,卻發現他已經死了,唐奇風抱著老人冷硬的屍體,發了瘋一樣不肯鬆手。


    眾人都道唐大誌是畏罪自殺,害怕承受藥人之刑。隻有唐奇風知道,這位被冤屈了一生的老人,在用自己的生命做最後的抗爭,不想繼續承受莫名的侮辱,所以選擇自盡的方式結束了悲情的一生。


    背叛唐門的叛徒是沒有資格安葬在唐家墓地的,唐大誌的屍體被扔在了野外,唐奇風將老人的屍體火化了,將骨灰裝在一個罐子裏,用油紙層層包了,裝進空糞車裏帶進了唐家堡,埋在了一棵大樹下,哭了許久,抹幹眼淚站了起來。


    抬頭望著唐家堡中心那座高樓,少年狠狠地盯著它:我發誓,一定要讓唐門付出代價!為我爹和大誌爺爺報仇雪恨!


    高樓裏唐心瑤睡不著,內奸一案一直讓她覺得不對勁,她不能相信唐大誌就是那個家賊,一個沒有武功的人能夠逃脫清遠等唐門高手的追蹤?不對,事情不可能是這樣的。


    隻是長老們都一致認定這個結果,她也不便再說什麽,隻是心中隱隱不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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