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千秋關上艙門,麵色慘白,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緊緊攥在手中,冷汗滾滾而下,掙紮著撲到床上,劇烈的腹疼令他身軀弓成了球形。


    在肉體的極度痛苦中,他始終緊握著錦囊,好像緊緊握住它的主人一樣,仿佛這樣做可以緩解身體的劇烈疼痛。


    錦囊裏麵就是錢悅兒給她的“百內斷腸散”解藥,在他懷中已經放了三天,他卻以超人的意誌控製著,不去服用,強自忍受著每次毒發的非人巨痛。


    他以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來贖罪,他選擇接受錢悅兒施加的懲罰來洗清滿身的罪孽。


    他不知道父母是誰,人生的記憶就從天狼教開始,日複一日嚴酷的訓練,一級級文武考核,殘酷的決鬥與廝殺令他升任到青龍堂堂主的地位。


    教中所有人都宣誓效忠主公,盲目地執行主公的命令,從不去思考對錯。他也是一樣!


    第一次殺人,他嘔吐了,對方喉間噴湧而出鮮血噴了他一頭一腦,溫熱鹹腥的鮮紅血液飆飛如瀑的景象令他的大腦出現瞬間的空白,無頭屍身向後栽倒的一幕一遍遍在眼前重現,他將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仍感覺到鼻腔中滿滿的血腥氣,剝奪一條鮮活生命的罪孽感令他惡夢連連。


    為了尋求解脫,他留連妓院、夜夜買醉,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尋找短暫的快樂,追求倦極而眠的安穩,逐漸讓自己的良心與感覺麻痹。


    是錢悅兒的斥責令他麻醉的靈魂憣然蘇醒,他做了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些罪行怎能用“聽命行事”四個字來洗脫?這些都是他自己親手犯下的過失、親手造成的殺孽!夜夜買醉、晌晌貪歡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也許自己本身就是同那些被擄來的孩子一樣,懵懂無知時成了天狼教中人,與父母親人骨肉生離,成人後又親手將同樣的悲劇再次重演!這滿身的罪孽雖死難贖!


    “百日斷腸散”雖然令他痛不欲生,感受到一次次淩遲般地劇痛,卻令他的內心好過許多,也令他戒了買醉求歡才能入睡的習慣,劇烈的疼痛過去,他倒能安靜、坦然地入睡了。


    錢悅兒將解藥交付給他的好意他當然了解,但他堅持承受這份痛苦來拯救自己的靈魂。內心中他也一直在逃避一種命運。現在他可以借著毒發逃避與她當麵對敵的命令,他希望推遲、盡可能推遲這一天的到來,要他與她為敵,當麵性命相搏,他辦不到!他寧可用血肉之軀的無盡痛苦來推遲這一天的到來,如果可以,他寧可永世承受這種痛苦,也不要麵對這種命運。


    “如果逃不過,那就讓我死了吧!”他以生命珍惜著這個喚醒與拯救他靈魂的女子,如今的他,心開始為一個女人而跳動,他不奢求她的垂青、不奢求她的愛戀,隻希望她能安好,雖死無悔!


    錢悅兒悄悄回到小船上,讓船家把船遠遠繞開大船停到前方,又“傳音入密”通知李鶴年率隊前行百裏紮營。以免引起大船上天狼教眾的懷疑。


    天光大亮,錢悅兒結束打坐,打開艙門來到甲板上。比她早一步來到船頭的孫麻子嚇得手中竹篙差點落進江中,麵露驚駭,口吃地指著江麵:“這、這、這,死——人!”


    嗯,死人!好多死人!岸邊淺灘蘆葦蕩裏和附近江麵上漂滿了浮屍,屍體麵部朝下浮在水麵上,手腳已經被泡得浮腫起來,看來死去已經超過十二個時辰了。


    鱷魚號稱“河道清道夫”,目下已是十月中下旬,孵化期剛過,揚子鱷按說應該帶著幼鱷進入冬眠期。可是濃重的腐肉氣息令還未進入深度睡眠的揚子鱷蘇醒了過來。


    看到凶猛的揚子鱷撕扯著屍體,鮮血飛濺,發出咬碎骨骼的“卡嚓”聲,巨大鱷口中殘肢血淋淋地甩動,嚇得孫麻子一跤跌倒在甲板上。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朱橚亦被異響驚醒,起身站到甲板上,看到這駭人的一幕,他身子向後一仰,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死屍是哪裏來的?”


    錢悅兒皺緊眉頭道:“殿下,今天必須上岸去了。江水已經被屍毒汙染,所有魚蝦貝蟹都暫時不能食用。另外,我們要查出這些浮屍到底是怎麽回事。”


    朱橚點頭道:“悅兒所說正合本王之意,這麽多條性命斷然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一定要查出真相!”


    錢悅兒親自操篙,將船向前劃到遠離鱷魚的安全地帶,帶著孫麻子一起上了岸,直向近衛軍紮營處走去。


    有著蘆葦蕩遮蔽,300近衛軍並沒有看到這殘忍血腥的場麵。晨起後正在埋鍋熬粥,遠遠看到殿下、錢悅兒和孫麻子向營地走來,李、寧二人迎上前來。正欲躬身行禮,被朱橚用眼神止住。


    五人在其他士卒好奇的眼神中進了大帳。李鶴年和寧東海跪倒在地:“殿下,您怎麽來了?”


    扮作老者的朱橚一捋山羊須,擺了擺手:“現在本王正在詐死中,不要當眾露出形跡。”


    錢悅兒輕聲道:“江麵上如今滿是浮屍,船上是做不成飯了,趕快弄些早膳給殿下吃吧。飯後還有許多事做。”


    李、寧二人麵露驚訝,趕緊傳令粥熬好後送進大帳,同時派出兵丁前去江邊打探。


    打探的兵丁回營後,江邊漂滿浮屍的消息插了翅膀一樣傳遍大營。飯罷,朱橚下令李、寧二人集合近衛軍以火銃驅趕鱷魚,用竹竿打撈浮屍。


    鱷魚皮甲雖厚,但被密集的火銃彈藥打中仍是吃痛,張牙舞爪地咆哮、抵抗後不得不暫時縮回洞穴。


    錢悅兒和孫麻子上了小船,幫著眾將士打撈江麵上的浮屍。錢悅兒不時以霹靂彈壓製鱷魚出洞,為岸上兵丁爭取打撈時間。直忙了整整一個多時辰,才將蘆葦蕩與江中的浮屍都打撈上岸。


    眾將士清點了一下屍首,共有126具,算上葬身鱷魚腹的,數量應該會更多。錢悅兒蹲在屍體旁,翻看起來,屍身俱是男性,腹部已經腐爛鼓脹起來,開始出現腐敗綠斑。手腳皮膚被泡軟膨脹,手背、腳背處出現白色皺縮現象。


    每具屍身上都有不同程度刀劍之傷,看這些屍首的裝扮應該是江湖人物,有的屍首衣衫襤褸,衲滿補丁,頭發糾結披垂滿臉,看起來看是丐幫人物。


    驗屍完畢,錢悅兒站了起來,用胰子將手洗了又洗,仍覺得手上有股異味。她歎了口氣,看來今天一天這血腥味和腐屍味是去不掉了。


    鱷魚又從洞穴裏探出頭來,爬到蘆葦蕩淺灘上對著岸上虎視眈眈,對這些屍首仍然心存覬覦。朱橚見了返身回到大帳,寫了一封書信交給寧東海囑咐快馬加鞭送到寧江府(今安慶),令知府迅速派人來處理轄地上這樁驚天命案。


    錢悅兒也返身回到大帳,留下三百親兵在岸上與江中的鱷魚對峙。朱橚見了她,麵露關切之色:“悅兒,驗屍結果如何?”


    錢悅兒雖然不喜他喚自己悅兒,但此刻卻沒有心情與他爭執,歎了口氣道:“從腐爛程度看來,死者已經死去二天了,屍首在水中11至12個時辰才會從水底浮起,手背、腳背出現白色皺縮現象則說明屍體已經死去24個時辰,水中屍首出現腐敗綠斑應該也是在死後24個時辰,所以可以斷定這些人是二天前死的。不過並不是死在這裏,是今天刮的西南風將這些屍首從上遊吹了過來。”


    錢悅兒皺了皺眉:“這些屍首身上都有刀劍之傷,傷中要害,因而致命,看裝扮都是江湖人物,一些是丐幫打扮,一些則是普通江湖人打扮,看屍體身上的傷勢似是雙方拚盡全力要同歸於盡一般!有的屍首落水時仍未氣絕,鼻孔中有泥沙,有的則是落水前已死。這樣大的江湖火拚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困惑地坐在桌邊,思考之餘找過地圖查看了起來。


    現在他們所在的位置是望江縣雷池鎮長江邊上,古語“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典故就出於此。上遊刮西南風將屍首吹到此處的話,錢悅兒用纖指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看向朱橚。


    雖然她沒有解釋,但朱橚已經順著她手指的移動,對照她驗屍的結論明白了她的意思。江湖人士火拚身亡的第一現場應該是在寧江府!


    雷池離寧江不遠,知府帶領仵作和衙役應該很快就會趕到,朱橚並不希望和他碰麵。便提議先回船上,錢悅兒也想早一步到達寧江府查探一下破案線索。便和孫麻子三人步行回到船上。


    李鶴年受命率眾等待寧東海引導寧江府知府到來,將屍首全數移交後,再整隊到寧江府城門外駐紮。


    孫麻子撐篙沿著江岸向著寧江府劃去。一路之上,不見天狼教座船的影子。以這四百料大船的航速肯定是趕在他們前麵,何況一大早的為了打撈屍首耽擱了不少時間。


    朱橚和錢悅兒都是心事重重,為了這許多條人命和一早上鱷魚爭食的血腥恐怖。這些人實在死得太慘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時間已經過去二天,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線索,查出他們死亡的真相呢?


    船到寧江城,朱橚和錢悅兒一同上了岸,向城內走去。迎上行人羨慕的目光,朱橚打量了一下自己,又看了看錢悅兒,心中了然,不由嗬嗬一笑。


    錢悅兒看向他,停住了腳步:“你不趕路,笑什麽?”


    朱橚得意地一捋山羊須:“你看,你、我可像一對老夫婦?”


    錢悅兒麵上一紅,啐了他一口:“你瞎想什麽?忘了進城目的嗎?”


    朱橚悠然自得:“你看這來往行人都羨慕我老兩口,恩恩愛愛,夫唱婦隨!”


    錢悅兒運目四顧,果然發現路人投來許多羨慕眼光。自己和朱橚一人拄了一根拐杖,並肩走著,不時低頭說話,朱橚又一直以柔情含笑的眼神看著自己,難怪讓人誤會是一對溫情脈脈,恩愛到老彌堅的老夫婦。


    狠狠剜了他一眼,故作老態向人多之處走去,朱橚跟上。錢悅兒買了些米麵蔬菜,本是船上要用,另外也可掩飾身份與意圖。


    朱橚主動幫忙提了一些,正要繼續往前走,錢悅兒一把拉住了他。朱橚隻覺她手握得很緊,讓他手指有些生疼,不過這倒是她情急中第一次與他肌膚相觸,令他還是心神一蕩,感到心情舒暢,但他也明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到底怎麽回事?


    他略帶一絲困惑看向她,她故意佝僂著腰閃向街邊,但眼睛分明在觀察著幾個人。


    他抬眼看去,一名妖媚入骨的女子騎在馬上,由六名騎著高頭大馬的英武男子簇擁著在街上緩轡而行,女子一雙水波灩瀲的桃花眼瞟來瞟去,說不盡的風流勾魂。六名男子麵目嚴肅,氣質大體相同,一個字:“冷!”


    錢悅兒見他還在落落大方地打量人家,趕緊拉著他走向一間包子鋪,坐定後以蒼老假聲喚道:“店家,來一份牛肉鍋貼,二份豆漿。”


    鋪子是一對中年夫婦所開,女人正在做鍋帖,男人爽快地應了一聲,從肩頭取下抹布將桌子以抹了抹,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鍋貼,二個小碟,又端來二大碗豆漿。


    朱橚悄聲在她耳邊道:“你認識他們?”


    錢悅兒悄悄附耳道:“你不知死活還盯著他們看,要殺你的就是剛才這批殺手。”


    朱橚這下明白了,原來她緊張的是怕他被殺手識破身份,想到她會為他擔心,關心他的生死,他的骨頭立刻又輕了幾兩。輕笑一聲:“放心,你我已經易形換貌,他們認不出來!”


    錢悅兒心道:你懂什麽?天皇貴胄的優雅尊貴氣質是易形換貌改不掉的,你這臉不紅、心不跳將人上下打量,直要穿透人心的氣場哪是尋常垂暮老者的樣子?不過,她不想說,免得這家夥得意忘形,說他胖就猛喘氣,直飄上天去!


    她隻睨他一眼:“不吃東西嗎?”用眼示意他吃麵前小碟上的那隻鍋貼。


    雖然剛才已經喝過粥,不太餓,但想到她關心自己,朱橚心中暖暖,不忍拂了她的好意,用筷子夾起,一口咬下,香濃的鹵汁就熱呼呼地流到嘴裏,直透胸臆,頓時胃口大開。一個接一個吃了起來,直吃了六個,飽得直打嗝。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這家鍋貼好吃?”


    錢悅兒嘴裏嚼著包子,看著他笑,用眼睛示意左右:“你見了嗎?這小小店子裏這麽多人,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哦!”朱橚恍然大悟,他平時就沒來過這種小鋪子,哪懂這個竅門?


    二人吃得飽飽,正在飲豆漿,準備離開。有一名婦人走到店中,喚著包鍋帖的女人:“寶興娘,你家弟弟回來了嗎?”


    被喚作寶興娘的女人抬起頭來,笑了:“哎呀,吳師娘,快進來坐,吃一碟鍋貼吧!”說著就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要起來張羅。


    婦人趕緊止住:“不了,我馬上要走,你家弟弟和我家老大經常玩在一起,我特地過來問問,這孩子已經二天沒見人影了!”


    寶興娘點點頭:“我家小弟也二天沒回來了,我也正在擔心!”


    婦人跺腳道:“這孩子到哪裏去了?他爹明天就押鏢回來了,見不到人,又要生氣,等他回來,少不了又要挨他爹一頓暴打。”


    寶興娘道:“對不起啊,吳師娘,都是我家小弟不好,等早市生意一結束,我也要去四處找找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捉到他,就拎他耳朵回來跪搓板。”


    吳師娘忙勸阻道:“這哪能全怪他呀?都是孩子,哪能不犯錯,帶回來說二句就是了。那你忙,我別處找找去。?哪能怪你家少僄?他爹明天就押僄經常玩在一起,我特地過來問頭號,”


    店主夫婦忙不迭地道謝揮手送別。男人看著女人,抱怨道:“你弟弟就不能不闖禍嗎?成天價做夢要當武林高手,要闖蕩江湖,不務正業!”


    女人聽了不樂意了:“人活著得有個目標,他想學功夫,想當武林高手也不是壞事,又不是想當強盜、想當賊,你這樣說他就太過份了。象你這樣賣一輩子鍋貼就叫務正業了?”


    店裏吃東西的主顧聽二人你來我往地鬥嘴已經有幾個開始偷笑了起來。眼見夫妻倆戰火升級,又要拌上嘴了,朱橚開了口:“店家,令弟和吳少鏢頭已經失蹤二天了?”


    女人點點頭:“是啊,擔心死我了!”


    朱橚問:“二天前他說過要去哪裏嗎?”


    女人回憶了片刻:“他說有江湖俠客要去城西石門湖,不認識路,他去幫人家帶個路。我攔了沒管用,他趁我不注意跑了,隻能叫他快去快回,早點回家。結果整整二天沒見人!”


    錢悅兒接口道:“大嫂不用擔心,年輕人貪玩,玩累了就會自己回家。”


    寶興娘聽了很高興:“借您二老吉言!”


    錢悅兒結了賬,一拉朱橚,二人起身往城西石門湖而去。(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玉珠奇俠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沈弋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沈弋棠並收藏玉珠奇俠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