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當少年甩淨棍尾血跡,傲然持棍而立之時,整座濮州城上城下皆還是一片寂靜,天地之間風聲瑟瑟,隻有麵目全非的領軍副將仰躺於地,傳來細微的、四肢微微抽搐的可怕聲響。


    “嘿!陳老弟,男兒生於天地間,當頂天立地,闖出一番事業!斬將寨旗,威震疆場,好不快哉!你梁大哥鎮守三州數十載,也是鐵骨錚錚的一條好漢!不日當也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豈不快哉!哈哈哈哈!來來來,喝酒喝酒!”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今宵銀月滿掛佳人鬢,良人歸不歸?


    陳遙腦中一片空白,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更無法接受一向憨厚豪爽,吃飯喜歡漏米、喝酒總發愛酒瘋的梁大哥就這麽死了。


    他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然而顫抖著雙手緩緩下望,梁大哥的屍身就在眼前,那一身熟悉的裝扮,那麵目全非的模樣,不是他,又是誰?


    “我……我殺了你!!!”


    片刻的愕然轉瞬即逝,繼而轉變為滔天的狂怒,城牆上濮州守軍一方在陳遙的怒吼中回過神來,眾人麵上皆有懼色;


    而下方叛軍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醒覺,不同於守軍,這群烏合之眾則是在第一時間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少年方才一擊刁鑽凶狠,在他們眼裏則是神威蓋世。


    他們喊聲大振,金鼓齊鳴,旌旗閃閃,似曉霧漫空——少年這一合之威,將叛軍的士氣提到了巔峰。


    如巨浪一般的山呼很快便將陳遙的怒吼掩蓋,陳遙怒發衝冠,抓起身側將領腰間唐刀便要衝下城頭給梁大哥報仇。


    他此時已然失了理智,全然沒想起即便是自己都沒能在梁大哥手下走幾招,此番若是下去,結果定然是步梁大哥後塵。


    到底不是一般人,陳遙的想法和行為並不高深莫測,他腳步方動,身形便被人拉住,怒目回視,卻發現是李嵐清,身後還站著雙手合十的道衍。


    見陳遙目中噴火,李嵐清微微搖搖頭方才鬆開了手,道衍也唱誦一遍佛號,梵音灌耳,這時陳遙心中那股狂怒竟是逐漸平息,他愣了好半晌,才咬牙切齒低沉表示自己不會再衝動。


    少年一招見功,倒也不言語,陳遙見其一腳踢在棍底,將鐵棍反轉扛於肩頭,爾後折返身形,朝著叛軍大營走去。


    此時王仙芝一臉得意,打馬而出,與少年擦肩之時,他很滿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頭,隨後縱馬上前,直指城頭大聲開始叫囂,口中所言無非也就是那些替天行道的廢話,而倒斃在他麵前的梁大哥,似乎在他眼裏全然不見。


    陳遙又覺得渾身血液直往頭頂急衝,他將銀牙咬得咯吱作響,雙手指節攥得幾近發白,渾身戰栗,任由下方王仙芝不斷謾罵。


    技不如人空遺怨,十年之期何所得?


    好半晌,陳遙這才鬆開了緊握著的雙拳,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爾後在眾人愕然的注視下,緩緩朝城下走去,這一次李嵐清沒有阻止,道衍也閉上了雙目。


    主將未曾下令,城上兵卒也不敢過問阻攔,任由陳遙緩緩步出城外,而城外的叛軍們以為唐軍失了一城,當下又派人出來想扳回一局,紛紛舉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大聲歡呼,為那持棍少年造勢打氣。


    在他們看來,此番若再下一城,這濮州也不用再攻了,守城的唐軍定然要被嚇得肝膽欲裂,不出半日,便會乖乖自行打開城門,到時便是義軍大勝,而且還是不費一兵一卒的大勝。


    有人自城牆上方緩緩步行而至,孫破自是看在眼裏,他此時也停下了繼續往返的腳步。他本以為是那薛崇瑞親自出馬,沒想定睛一看,來人卻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半大小子,竟也是個少年。


    這少年步履平穩,麵色陰沉,雖是手托長劍,但看模樣打扮,似乎並非軍中將士,反倒更像是個迎親娶嫁的新郎官?


    孫破有些疑惑,麵前少年衣著極為古怪,怎麽看……這一襲翠綠色的花釵大袖都應該是大婚之日所備的華美婚服。


    唐朝時期的婚服特點不同於後世,最顯著的莫過於這“紅男綠女”一說。


    由於生產力水平較高,社會安定,又經長久亂世幹戈,盛世初唐之時,人們在審美一途便極好華麗,男女婚服分別選擇深紅、翠綠等鮮豔奪目的色彩。


    紅綠搭配雖然在現代看來極是有毒,但在唐朝確是不折不扣的華美婚服,而紅男綠女一詞,更是由此而來。


    不過不同於明媒正娶,在唐後期,由於地位懸殊、等級森嚴等原因,正常嫁娶人們仍還遵從紅男綠女這樣的搭配,但若是入贅……


    男女雙方婚服的顏色便會調換過來,紅女綠男,以示身份。


    哦,對了,聽軍中諸位說起過,濮州城內刺史府今日嫁女,故而大擺宴席,正是因為如此,王將軍才臨時決定當即攻城……


    若所料無錯,麵前這一身翠綠婚袍的少年,想來便是那魚府上門入贅的女婿。


    一念及此,孫破隻覺心中一陣絞痛,若孫家村不遭劫難,若官府不為非作歹……


    此時的自己,大概也能身著絳紅禮服,將霞兒迎娶過門……


    咬了咬銀牙,孫破將手中鐵棒往地麵一杵,他不知這入贅之人此番提劍前來是要作何,但如同倒伏於地的那位唐軍將領一般,在孫破的眼裏,所有擋在自己麵前的,都是敵人。


    不同於孫破的不理解,陳遙拖劍而來,首當其衝的,便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的王仙芝。


    到底還是一軍首領,濮州城內的情況多多少少王仙芝還是有些了解,他一見城牆上下來個身著翠綠婚服的少年郎,愣了愣,便想起來了。


    “鬥酒疊牆詩如洪、一夜題遍院中牆……這濮州百年一遇之大才,說的便是你小子吧?”


    詩酒趁年華。終唐一朝,文人才子的名聲總是傳得要比任何事物都快,雖不知陳遙大名為何,但一夜題滿院中牆一事,王仙芝早在滑州那會便已有耳聞,今日城中魚府設宴,他也知道是魚景堯那狗官將這濮州才子招為了上門女婿,現下這少年既然身穿翠綠婚袍,年歲又不至及冠,想來便是那濮州大才無疑。


    王仙芝雖是一介布衣,終年靠拳腳功夫販賣私鹽而生,但別看他魯莽,心底卻對讀書人極為敬重,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聽從封先生的意思,毅然決然地揭杆而起。


    所以當下一認出眼前少年,王仙芝首先想到的,便是籠絡。軍中自然需要孫家兄弟那類身懷神通的悍勇之將,但王仙芝更明白,若想將造反事業發揚光大,最終取唐而代,那自己軍中也絕對不能缺了封先生、以及麵前這等“鬥酒疊牆詩如洪、一夜題遍院中牆”的天才少年。


    王仙芝高坐馬背,出言詢問卻盡顯柔和,他知這少年不僅才氣冠頂,當下既敢獨自仗劍下城,其膽識也絕不輸自己軍中任何一人。


    王仙芝話說得溫柔,但眼前少年卻是麵若寒霜,聞言他也不搭話,隻是繼續緩緩前行。


    “……小子,本將軍問你……”


    “給我滾開。”


    王仙芝一愣,這話若是當今天子站於身前衝自己說出,王仙芝覺得自己也能手起刀落,將天子斬於馬下;


    但不知為何,麵前少年緩緩吐出這四個字之時,王仙芝卻覺手腳冰涼,心頭發顫,仿佛有千萬座無形高山自少年身後倒懸而起,同時朝自己壓來。


    王仙芝遭陳遙氣勢所迫,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而他胯下那匹棗紅駿馬更甚——在這畜生眼中,麵前哪有什麽綠服秀袍少年郎,活脫脫就是一座散發著滔天煞氣的百丈閻王法身。


    紅棗駿馬可不似王仙芝,它可不用在乎臉麵,陳遙話音方落,這畜生當即引頸長嘯,四蹄一蹬,竟是載著王仙芝直接調轉,朝來時路狂奔而回。


    胯下戰馬突然扯瘋,這讓王仙芝大為氣惱,拉了幾回韁繩盡皆無果,戰馬帶著他經過孫破身旁之時,王仙芝終是惱羞成怒,衝孫破喊了句。


    “殺!”


    孫破聞言心頭一凜,他右腳一蹬身側鐵棍末端,鐵棍帶起一溜泥塵,翻了個轉兒,又穩穩落於他肩頭,棍落馬步一紮,這少年頃刻間便擺出了迎敵的陣勢。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煞是飄逸靈動,然而陳遙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仍舊拖著唐刀緩緩而行。


    心中在想什麽呢?


    陳遙不知道。


    是悲傷?


    是難過?


    是憤怒?


    還是失望?


    陳遙不知道,真不知道。


    他的腦袋一片漿糊,時而清明,時而疑惑。


    他沒有去想為什麽眼前這少年身法如此詭異靈動身手駭人,也沒去想為何梁大哥如此不濟,甚至都沒去想應該如何為梁大哥複仇,他腦海中此時閃過的,隻有這些時日以來,和梁大哥相處的片段。


    零零散散,腦海裏全是他憨厚爽朗的笑臉。


    唉。


    漸行漸近,離梁大哥伏屍不足十餘步的地方,陳遙停了下來,他終於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了。


    深吸一口,陳遙緩緩抬起了頭。


    陳遙此番下城並非叛軍眾人所想,是要來與之辯理或是對罵的,成年人的世界不存在這兩種行為,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辯理是為懦弱,對罵那就是潑婦行徑了,所以無論哪一種,都非陳遙所願。


    而此番下城他也未存與麵前少年抗衡之心,若非如此,李嵐清和道衍也不會允許他擅作主張——


    他下來,是另行他事。


    陳遙這一抬頭,本意是鼓足勇氣去看倒斃於地的梁大哥,他來自一千四百多年之後,對於古時這類隨意殺戮的行為雖已不再是第一次親眼所見,然而即便心性再穩,想象力再豐富,當這一幕再次真實呈現於眼前,所帶來的衝擊也絕非尋常,更何況當下被殺之人,還是梁大哥。


    這一眼,陳遙其實是鼓足了勇氣的。


    但也是這一眼,讓對麵持棍而待的孫破心中驟然一凜,他看得出麵前這婚服少年眼中並無憤怒,甚至這目光完全就沒在自己身上,但那雙盯著地麵屍體的眸子裏,卻是流露出了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的悲憫神情。


    這神情他知道,是悲憫,但孫破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這股悲憫自己望了,卻是有如五雷轟頂一般,懾得連他都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


    這人究竟是誰?


    他究竟想幹什麽?


    周身散發出的氣息怎的如此詭異?


    身後眾叛軍將領本來還優哉遊哉地攥著馬韁端坐馬背,一個兩個正談笑風生,說的無非都是一會拿下濮州之後的各類掃尾事宜,冷不丁見陣前的孫破往後退了幾步,一個兩個旋即便換了臉色,紛紛停下了如何分配糧草女眷的話頭,紛紛朝戰陣方向投去了或不解、或詫異的目光。


    他們不知發生了何事,但一時間又不好開口詢問,隻得心存疑竇,紛紛側目。


    這時王仙芝也被胯下駿馬帶回陣中,眾人一見他臉上的古怪神情,心下更是愕然。


    陳遙其實也沒對孫破做什麽,看罷已然氣絕的梁大哥,他輕輕歎了口氣,或許,梁大哥此生最大的心願,便是馬革裹屍,報效朝廷吧,如此一來,也算遂了他的心意。


    沉默片刻,陳遙突然將手中的唐刀舉起,他這動作來得突兀,嚇得不遠處的王仙芝等人下意識地夾了夾馬腹,而身前百步之外的孫破也緊了緊手握的鐵棒,就等著陳遙怒喝一聲提劍來砍——


    不想,陳遙舉起唐刀的下一秒,卻是做個讓在場所有人都愕然的舉動。


    他將手一鬆,唐刀順勢刺入塵土,落在他腳邊不遠處。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濮州城頭方向的守軍們,他們全然不知陳遙這是想幹什麽。


    還是一守城將帥腦袋靈光,他朝李嵐清和道衍投去詢問的眼神,李嵐清點點頭,他這才招呼手下兵卒道。


    “出列四人,下去幫陳公子!”


    “喏!”


    下方的叛軍們這時也看明白這婚服打扮的少年究竟想幹什麽了,隻見他將刀一拋,便自顧自地走到那倒伏於地的將帥身側,將身後所披的墨綠大氅迎風抖開,緩緩蓋住了其人全身。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李唐王朝欠梁大哥一個將軍職位,但這些都不重要,如今梁大哥已然身死,作為晚輩摯友,理應送他一程。


    在場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陳遙的舉動,守城的將士如此,列隊而立的叛軍們亦然。


    一時間,整個濮州城內外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沒人再開口說話,隻有獵獵風聲穿行而過,似是帶來些什麽,又帶走了些什麽。


    孫破此時也已再度收攏心神,他也看懂了麵前這少年的行徑,當下一撇嘴,收了鐵棒往肩上一扛,再次轉身朝軍陣而去。


    這少年來曆不明,一襲婚袍打扮和那副悲憫神情早就令他失了興致,當下見他不顧自身安危冒險下來為守城將士收屍,如此行徑更讓孫破心生別扭,今日這濮州城打不打都無所謂,反正他孫破是不會再上陣了。


    幾名兵卒這時候也已經從城牆上小跑而至,他們之前還礙於那持棍少年在場有些畏畏縮縮,當下見此人揚長而去,頓時全鬆了口氣,忙搶至陳遙身前,兩人前兩人後,抬起已蓋住身形的梁副使,頭也不回地再度朝城門方向奔去,頃刻間,場上便再度隻剩下眼神迷離的陳遙一人。


    愣了愣,見持棍少年遠去,陳遙好似想起些什麽,他橫移幾步,重新拾起地上的唐刀,晃了晃,猛地指向持棍少年的背影,高聲怒喝道。


    “使棍的!今日之仇,我陳遙記下了!有朝一日,定要全數討回!”


    這聲怒喝穿雲撥日,如暮鼓晨鍾般在濮州城外的空地上炸響,孫破扛著鐵棒的腳步一滯,緩緩轉回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他從未見過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燃燒著熊熊烈陽,uu看書ww.uuanhu仿佛下一刻,就能將自己活活燒死。


    孫破皺了皺眉,倒不是被陳遙氣勢所懾,他隻是突然有些疑惑,他認識這種眼神,當初手持魚叉站在暴雨傾盆的縣衙府門前,自己也是這種眼神。


    但讓他不解的,是他不明白,為何這些魚肉百姓、橫行鄉裏的朝廷走狗惡人們,也會有這種眼神?


    “隨奉。”


    撂下這麽一句,孫破便再度扭頭朝後走去,再不理會身後的少年。


    梁晃的落敗令濮州守城將士一片哀歎,士氣幾乎降到了冰點,而此時不僅魚大人未曾出現,連天平節度使薛崇瑞都始終不見蹤跡,這麽一來,守城將士更是人人垂頭喪氣,鬥誌一落千丈。


    如無意外,當下城外的叛軍隊伍當是立即組織人手攻城拔寨,不過大概由於陳遙之前的舉動,讓事態變化稍稍拖後了一時半刻。


    在這段兩軍皆沉寂的時間裏,王仙芝曾試圖說服孫家兄弟,若他能如滑州那般一人登城,也能省去義軍不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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