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之人心境異常重要,老夫當時雖已證道入了儒聖境界,可惜心性不堅,做了無法挽回之事,若文軒泉下有知,當也會勸老夫罷手……可文軒於老夫有再造之恩,若無法為其討回公道,即便位列仙班,老夫又當如何麵對他一家老幼在天之靈?唉,現在想來,這一切都是老夫的機緣。那一趟餘姚訪友之行,不論結果如何,老夫都難逃這跌境之劫。”


    前麵聽得還比較順暢易懂,說到此間陳遙便有些雲山霧罩了。


    入儒聖境界他知道,但何為心境,跌境之劫又指何意,這些專業術語他全然聽不明白;


    但不管怎麽說,老先生所謂的“做了無法挽回之事”,指的應當就是當年那所謂的一夫當關、揮毫伏屍三百裏了。


    “那皆是世人謬傳,老夫當時奮力一擊,也不過伏屍百餘裏,斬人千餘罷了。若非王觀察使自那裘浦後方緊追不舍,想來老夫當日也已殞命於那餘姚城外。唉,這些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陳遙並非當事之人,呂公揮毫破敵之時他也未在現場,世人或有誇大其詞的成分……


    但無論如何,經餘姚一役,裘浦兵力大損軍心盡失,徹底折戟沉沙,再也無力與王式抗衡,敗局便是由此定下。


    而從呂公這一番講述裏,陳遙也對手中檀木匣子裏的神器有了更一進步的了解。


    至於後來發生的事……自然也便就逐漸明了。


    呂公趕至餘姚之前便已修為大成,天庭也有使臣奏樂前來接應,呂公本打算會畢舊友便聽召受封,不想事有變故,心境受損;上天感其忠義,但無法諒其枉造殺業,便讓他以落境之身成為柱神,再度潛心修煉,待到心境重歸之時,再返天庭。


    話雖如此,然呂公這麽多年以來,始終被困於那屍橫遍野、煙塵滾滾的餘姚城頭;而此番濮州遭圍,他早也看淡一切,故此才會有今天這一番決定。


    原來不是不想保衛濮州,而是不能。


    聽完呂公自述,陳遙也歎了口氣,沉默良久,遂一拱手,恭恭敬敬說道,“不知先生還有如此往事,是晚輩失禮了。”


    呂公淡淡一笑,“無妨。小友年紀輕輕便心懷天下,當是我輩之幸,天下人之幸,若能逃過此劫,當有一番作為,可惜老夫看不到那一天了。陳遙啊,你且記住,你雖未飽讀聖賢諸子,然仍深俱君子仁風,可惜亂世將至,君子之道恐受其害,日後行事需明辨善惡,分而處之。老夫能教你的,也唯盡於此了。”


    陳遙聞言,後退一步,稽首見禮,對著呂老聖公深深一拜: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呂公聞言微微一頓,爾後撫須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老夫都差些忘了,你小子鬥酒疊牆詩如洪、一夜題遍院中牆的美名,隻怕是早已超過我這行將就木的老東西了。”


    見他還能如此樂觀,陳遙眼眶一熱,再度拱手施禮,隻恨自己當初為何不早些結交這老先生,如今大勢已定,空留遺恨。


    “心境已失,修為大跌,如此,還要以心頭血為代價,強行推演天機,更將儒道四器之一慷慨相贈……為這小子做到如此地步,敢問先生,可否值得?”


    待陳遙懷揣天樞毫離開小院趕回城南,空曠死寂的小院內卻是突地刮起一陣清風。清風穿堂而過,卷起道道帷幔,講堂之外,兩道身影徐徐而現。


    呂公哈哈一笑,將手邊宣紙撫正,衝堂外二人言道。


    “二位近日在我濮州地界神出鬼沒,有意無意皆在躲著老夫,怎的今日不嫌老夫聒噪?卻是主動現身了?”


    “阿彌陀佛。白雲蒼蒼,江水泱泱。貧僧道衍,見過呂老聖公。”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圓機子,見過呂聖。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堂外趁風而來者,正是消失了近十餘日的道衍與李嵐清——其實說起來,他二人也並非是消失,消失一說不過是陳遙一廂情願的想法。


    道衍與李嵐清這幾日雖不曾露麵,暗地裏卻始終在觀察著陳遙的一舉一動,隻是陳遙本人對此並不知情罷了。


    聽這二人竟將陳小友所作複述一遍,連呂老先生聞言也忍俊不禁,手指二人哈哈大笑道。


    “你們倆啊,你們倆。”


    分別起手、合十見罷禮,道衍與李嵐清便如同釋聽講學的學子一般,也各自於堂中坐下,爾後自然是李嵐清率先開口說道。


    “先生以身殉國,以死明誌,以願衛道,貧道心懷敬仰。儒家一途,得有先生一人,乃是天下人百年來的福份。此間若有何未了心願,貧道在所不辭。”


    呂公聞言微微頷首,不過隨後卻又輕輕搖頭,“老夫七歲入童生,九歲成秀才,十二歲得舉人,之後更是一路攀升,直至登頂。如今年逾古稀,心中早無牽掛,在這濮州守柱育人,能有幸遇到聖僧轉世,已屬大幸。真人好意,老夫心領了。”


    “阿彌陀佛。施主心懷宏願,但贈器一事……”道衍沉默片刻,也接上話茬,隻不過話語之間卻是有些躊躇。


    “大師無需多慮。”


    呂公見狀微微一笑,言道:“老夫的確也知此子來曆不明,即便以心頭血為引,也難推其來曆;然你我皆是修道之人,修為更臻化境,世間之事,又有何異?如此,管他是人是仙,是鬼是妖,但看他如何處世做人便可,此間道理,大師又豈能不知?”


    “先生所言極是,是貧僧愚鈍了。”道衍聞言雙手合十。


    “大師言重了。”


    呂公撫須而歎,“此子身負通天大才,若是能以文入道,不日成就當不在老夫之下,不過既然肉身乃自靈山佛國,老夫自不能強求;而之所以將天樞毫贈於此子,也隻當是老夫惜才愛才罷……想此子年紀輕輕,除了滿腹才學,還能心懷大義,欲撥亂反正救這滿城百姓,僅此一點,受老夫區區一杆天樞毫,當之無愧,當之無愧也。”


    道衍聞言與身旁李嵐清對視一眼,片刻過後,道衍方再次合十問道,“阿彌陀佛。施主方才所言,此子不日當入道門,此話何解?”


    道衍和李嵐清不曾受天庭冊封,更未受其指派,未能成為人間九柱之神,自然便無法在修為上突破人間法度;如此一來,以耗損心頭血、折損自身修為而強行推演天機這種事,他們便無法做到。


    兩人之前雖也曾推算出陳遙近些時日會入道修行,但具體為何,緣法幾度……卻是不知。


    “此子來曆不明,卻極具天賦,雖是占了佛門肉身,然此時他體內靈根已現變化。”呂公想了想,終是直言不諱道。


    “靈根顯變?”


    道衍與李嵐清聞言目光皆是一沉,同為修道中人,他們自然明白呂公這話的含義。


    “然也。”


    呂公點頭,以手撚須:“普通人若入道修行,無論走哪一途,當是靈根清明,如氣如練。李真人,你為斜月三星百年不出之奇才,靈根想必早已顯現,若老夫所猜不錯,當是七葉雷池地睡蓮,一蓮一葉一花瓣,凝天地之威,奪九霄雲雷……然否?”


    “先生慧眼,貧道靈根之形正是如此。”


    李嵐清見呂公靈識如此強大,當即拜服,拱手回道。


    凡人修行,靈根俱無形態,又因道統不同修行有別的緣故,靈根會隨之不斷變化;然除卻天縱奇才,否則靈根直至得道飛升,都不會產生任何形態之上的變化。


    畢竟靈根顯變者,古往今來,都隻屬於那區區數人。


    如那奪天地造化的猴頭,如那劈山救母的顯聖真君,如那天神便攜異火的紅孩兒,如那因禍得福肉身成聖的哪吒三太子,但凡種種,皆是靈根顯變之人;而李嵐清與那猴頭同宗同門,自然也非等閑,他的靈根,早在拜入山門之前便已是有了變化——


    正是七朵單葉雷池地睡蓮。


    須菩提祖師因材施教,故此李嵐清種種法術神通,便都是以九天罡雷為主,其人性格自也剛猛直率,不僅一身浩然正氣,且遇事果斷,殺伐果決。


    呂公聞言點點頭,道衍在一旁岔言問道,“敢問先生,此子靈根……乃是何種形態?”


    這個問題很關鍵,道衍與李嵐清之前並不知此事——


    也非是不知,他二人當下也不過是地仙巔峰的修為,若不能抵達金仙境地,靈識完全無法窺探到他人靈根層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乃是一朵四色蓮花。”呂公笑笑,說得風輕雲淡。


    “這——”倒是道衍與李嵐清,聞言無不顯露震驚之色。


    “所以此子入道……對其而言,也是一番無奈之劫;不僅如此,之後無論以文以武或終歸佛門,當俱是如此。”望著堂外逐漸暗沉下去的天色,呂公長長歎了口氣。


    “若有機緣四色全開……此子成就豈在我等?當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不知是受了呂公仗義死節的影響,還是因為沒能請到幫手,回到城南小院之後,陳遙的心緒始終難以平複——


    無法借助超自然力量幫忙守城,那所有重擔隻能是落到梁大哥……以及城中這四萬守軍肩上了。


    不行,得想盡一切辦法將領兵權拿回來,至少……也得讓梁大哥全權指揮。


    看來還是得再去一趟節度使府。


    想是這麽想,然而諸多計劃還未成型,城中便再度傳來一係列讓人憂心的消息。


    首先還是梁大哥,陳遙前日在城中遍尋他不見,今天剛回到小院,梁大哥便火急火燎地前來扣門,看他的當下神情,陳遙便知事態有變。


    梁大哥顯得極為憤怒,同時也帶來了兩個讓陳遙眉頭大蹙的壞消息。


    “陳老弟!長恒叛軍前日已從滑州出發,當下已在城西五裏之外安營紮寨,恐怕不日便要一舉攻來!可恨!可恨也!”


    王仙芝的行軍速度是挺快,這也讓陳遙微微有些吃驚,他本以為還有時間應對,沒想一夜之間已是兵臨城下,梁大哥以為他還不知此事,所以前來告知;


    不過看梁大哥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憤怒的點似乎並不全在此間,一問之下才知確實如此。


    “城外常年滯留的那些流民,陳老弟你還記得否?”


    梁晃怒火難抑,憤然說道,“想我濮州將士數月以來,節衣縮食,更不惜分出軍餉發放救濟,如今叛軍四起,濮州危難,這些人……這些人!居然紛紛投了那反賊之列!拾槍舉棒!也想隨賊人一並破我濮州城牆!其心可誅,其心可誅也!”


    ……這倒是陳遙疏忽了。


    聽梁大哥這麽一說,陳遙方想起這茬來,之前他一直在考慮濮州城內諸事,倒還真把城外那群流民給忽略了。


    當然,人性如何陳遙並不驚訝,也全然不會似梁大哥這麽憤怒,底層民眾本就沒太多是非觀念,更何況,那還是一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難民。


    當初應該想到這一點,至少,也應該在長恒起義爆發之前,將城外難民悉數驅散,如今這股力量被王仙芝順手收編……也著實是沒辦法的事。


    “……梁大哥勿要動怒,凡事要站在不同角度看待。同是大唐子民,有人錦衣華服,吃穿無度;有人家破人亡易子而食,這本就沒什麽公平可言。前者你予他一碗稀粥,他會認為你心存蔑視,後者則有可能將你視若神明。所謂信仰、理念、愛國之心,這些在成為道旁餓殍的危急關頭,從來都是極少數人才能保持的人性,過分要求,反倒是你我落了下乘。”


    城外的難民做得過分麽?


    恩將仇報從來都挺過分的。


    梁大哥為此惱怒也在常理,但這些人也的確並非罪大惡極之輩,與其憤怒,不如多加理解,理性看待。


    當然,希望這些難民朋友們也同樣理解理解濮州守軍,既然已經做出選擇,那麽求仁得仁,陳遙也會尊重他們的選擇,絕不手軟。


    見陳遙如此明通事理,梁晃甚為感動。


    梁晃的憤怒也不是沒有緣由:自打城中放糧月餘,周邊這些難民可謂越聚越眾,如今叛賊舉旗而至,這些久受恩澤之輩竟為了一口吃食恩將仇報,不僅不願與濮州城民共存亡,反倒助紂為虐,放下碗筷拾起棍棒,與叛軍同流合汙,還說什麽不願再食官家這稀粥糟糠,誓要攻破這濮州城門?


    這件事對梁晃的打擊可謂巨大,也讓這一米九幾的漢子異常心寒。


    這也難怪,到底人性使然,多說無趣,梁大哥這種心性單純的漢子難理解其中緣由,也不足為怪。


    如今作為難民隊伍中與梁晃走得較近的存在,陳遙能有此番胸襟與決斷,多少算是給了梁晃莫大的鼓舞。


    當下見他如此激動,陳遙也未多說什麽,隻點點頭,詢問起另一則消息。


    或者稱之為噩耗……會更加貼切。


    陳遙雖說隻是個少年,然此間身份已是今非昔比,加之梁晃又對他有特殊的情感加持,見他問起這類軍機之事,也不含糊,簡單細致地一一作了講解;


    陳遙邊聽邊頷首,當下義軍開拔之勢雖與記憶中所知的曆史有些出入,然濮州守軍狀況卻是分毫不差,雙方陳兵列陣,就差沒打開了。


    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天平節度使薛崇瑞不僅將兵權全數收回,甚至還準備親自帶兵出城迎戰?


    “正是如此!”


    對於薛崇瑞這番操作,陳遙覺得很是詭異不合情理,但對梁大哥而言,他倒覺得自己這頂頭上司是個鐵骨錚錚的好男兒,真漢子——


    這不,初聞管轄之地可能會有叛軍作亂,薛大人首先想到了撂挑子;爾後真到狼煙四起國之危難之時,薛大人又再次將職責抗於肩頭,勢死捍衛濮州百姓,如此氣節,可謂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個鬼。


    這話說得陳遙一愣一愣的,也讓他突然產生了些非常不好的念頭——


    莫非真如自己先前所想,這所謂的曆史……確實存在自我修複這種機能?


    “……薛大人打算如何做?”一晃神,陳遙問起了較為關鍵的部分。


    “大人準備囤積兵力,厚積薄發,三日之後打開南城門,以我為先鋒,直接帶隊衝殺這夥賊寇!”梁大哥神情激昂,熱血滿腔,在他看來,城外數萬叛軍在裝備精良的天平軍麵前,簡直就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


    單看兩軍紙麵戰力也的確如此。


    陳遙眼皮跳了跳,又問道,“可有其他作戰方案?”


    一般行軍作戰都會有a或b或c等多套作戰計劃,uu看書 .uukansu 陳遙沒當過兵,但在電視電影裏看過不少這些東西,他覺得這才符合這一行的實際情況;


    然一問之下,才意識到這薛崇瑞……還真就沒這些所謂的文韜武略,溝壑良謀。


    “大人有言:一群亂臣賊子,何需甚排兵布陣?”


    梁晃沒聽懂方案是什麽意思,搞清楚之後隻搖搖頭,表示薛大人完全沒這些想法。


    陳遙聽罷隻覺得頭疼,他現在終於弄清楚自己攬了個什麽爛攤子。


    聞言他尤不死心,又問起梁大哥,為何薛崇瑞不願據城死守?


    畢竟城中不僅可以架設各種滾木雷石留客住,所囤糧餉也足可撐三至四月。


    更何況濮州城本就無險可靠,地勢平坦,如此,城牆修得甚是堅固,除非叛軍手握大型攻城器械,否則圍城之勢倒也不足為懼,以守為攻的策略相當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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