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之內,正麵上首隻設了兩席,等薛姨媽應邀前來赴宴的時候,賈母便請她坐了西邊一席。


    賈母自己,則於東邊設了一張夔龍護屏短足矮榻,上麵靠背、引枕、皮褥等物俱全。


    她半歪著,讓丫鬟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錘給她捶腿。一時從旁邊矮幾上的匣子中取出老花眼鏡,向外麵的戲台子上照一回,一時又和廳內眾人說笑一回。


    矮榻往下,也設著兩張方桌,頭一桌,坐著黛玉、湘雲和寶釵,次一桌,坐著三春姐妹。


    西邊一帶,從薛姨媽往下至花廳大門前,稀落的置著三桌,依次是王夫人、邢夫人,尤氏、鳳姐兒、秦氏,最後一桌,李紈領著兒子賈蘭,並族中來客,賈菌之母婁氏領著賈菌,四個孤兒寡母單獨坐一桌。


    王夫人、尤氏和鳳姐兒等人,見賈母難得的興致不錯,都想方設法的使賈母開心。


    特別是王熙鳳,渲染氣氛可是她的強項,幾番插科打諢、逗樂子下來,十分輕易的就成為了滿場的焦點。


    因為鳳姐兒的聲音聲量高,很容易就傳到外邊的走廊上,讓一眾男子們都聽見。


    賈珍便向賈蓉等人笑道:“得虧你們鳳嬸嬸行事磊落,說話周到,能討得老太太的歡心,隻她一個人,就抵我們多少兒孫在她老人家麵前盡孝了。


    咱們如今能夠在這裏安安心心的吃酒,都得多謝了她。”


    賈蓉等人便連忙附和。


    在以孝道治家的賈府,誰能夠討得賈母的歡心,能夠使得賈母高興,誰就有地位。


    哪怕是個丫鬟,隻要是賈母在乎的,賈府從上到下,便都得敬著。


    至少表麵如此。


    賈珍又轉頭對賈璉道:“當然,還有璉兄弟,若非你連連給咱們家掙得體麵,老太太今兒也不會這麽高興,你和弟妹都是咱們家的功臣,來,哥哥敬你一杯。”


    賈璉謙虛了一句,笑著舉杯應了。


    一時台上的戲演到詼諧處,惹得看戲的人盡皆發笑,賈母也大手一揮“賞”,並派了婆子們,用竹簍裝了錢出來,往戲台上撒。


    先前賈政、賈珍等人早就預備了幾個籮筐的銅錢在那階下,就是預備這樣的情況。


    此時,在賈珍等人的吩咐下,邊上侍立著的十來個小廝,便齊齊下去,捧著那嶄新的銅錢,一波一波,毫不心疼的往台子上撒。


    頓時隻聽得滿台子銅錢砸地的聲響!


    戲子們,也一個個叩頭謝恩……


    賈珍覺察時候已到,便邀賈璉:“走吧,咱們也進去敬老太太和姨太太她們一杯酒,聊表孝心。”


    “請。”


    後麵,賈蓉忙從小廝手中,取了一把銀製的溫酒壺在手裏,隨著賈珍和賈璉二人進去。


    賈珍身為賈家族長,在禮尚往來的禮節上,是受過嚴格的培訓的,什麽場合該做什麽,怎麽做,最為門清。


    因先至薛姨媽席前,說了兩句福壽安康的話,然後便與賈璉二人同敬一杯。


    薛姨媽忙起身笑道:“二位爺快請坐吧,不必如此多禮。”


    她三個都站了,於是廳內,除了賈母和邢、王二位夫人一席,其餘諸席,所有人皆不敢坐,也紛紛站了起來。


    敬過薛姨媽,賈珍又率領眾人至賈母榻前。


    因見賈母所椅的榻甚矮,賈珍毫不猶豫的便跪下敬奉。


    賈璉無奈,也隻得隨著賈珍一道跪了。


    他三人身後,尾隨進來,按輩分、長幼排成一列的賈環賈芸等人,也忙跪下。


    李紈和婁氏二人見狀,也忙命幼子出席,在最後跟著跪了。


    旁邊,寶釵看賈寶玉還呆呼呼的站著,似乎在走神,有心提醒他一下,但是思及他之前所行之事,就沒有理會。


    同席的黛玉和湘雲二人,皆不查其中之意,遂隻是避身觀看這場孝道大禮。


    敬奉賈母之後,賈珍和賈璉二人又同敬了邢、王二位夫人一杯。


    到了此時,在場便沒有再比賈珍輩分、齒序高的了。


    隻是賈府這樣的人家有個俗規,未出嫁的女兒,是比媳婦甚至兄弟們還尊貴的,此時也可敬一杯。


    若隻三春姐妹還罷,都是同族兄妹,此時畢竟還有薛、林二位表妹存在,不便直麵,因此笑著請示賈母:“姐妹們這裏怎麽樣呢?”


    賈母對賈珍行事、禮儀這方麵的周到也是滿意的,知其意思,就搖頭道:“你們且去吧,不用管她們,讓她們自己斟一杯酒吃了,還自在些。


    對了,璉哥兒留一下,我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賈璉聞言站住。賈珍則笑了笑就要下去,賈母又囑咐他:“外頭也怪冷的,你們若是坐乏了,或是有別的安排,盡管去,不用在這邊一直陪著我。我們娘兒們一起說說話,玩玩笑笑,還便宜些。”


    賈珍應是,然後就領著其他人出去了。


    廳內,一眾娘兒們都或是明目張膽,或許含蓄隱約的,瞧看立在中間的通道上,雖已經略微垂頭,仍然顯得鶴立雞群的賈璉。


    璉二爺的五官容貌自不必細說,最難得的是勻稱挺拔的身材,既不顯得魁梧,也不顯得單薄,符合絕大多數女子心目中,絕世美男子的標準。


    賈母也瞅了賈璉幾眼,心說果然爺們家,隻有當官之後,才能真正的顯露出威風來。


    賈璉如今這身氣度,比以往可唬人多了!


    就要開口講話,忽然察覺大家還都站著,便先對賈璉道:“你也坐下吧,你站著,你姐妹們都不好坐,大家陪你一起站著,豈不累得慌。”


    “是,多謝老太太賜座。”


    賈璉隻是笑了笑。以前的他,進來見賈母,就難得有坐著的時候,其他人大概也不用刻意陪他“罰站”。


    事實上,在之前的兩府,除了出家去的老族長賈敬不算之後,就隻有賈赦、賈政、賈珍這三個爺們家進榮慶堂,姐妹們才必須要站起來以示尊重。


    從今以後,要添上他一個了。


    甚至都沒有人特意叮囑,大家自然而然的覺得,就該如此。


    賈璉目光隨意一掃,便鎖定了姐妹們這一邊……他堂堂七尺男子了,總不至於厚臉皮到主動過去挨著嫂子們一起坐吧……


    反應迅速的丫鬟拿了凳子,一時卻犯了難。


    賈母要留賈璉說話,自然要位置離賈母近些才好,然而賈母的矮榻前一桌,已經坐了寶釵、賈寶玉、黛玉和湘雲,這猛然插一個位置也不好看。


    更不好將凳子放在過道當中,那倒像是成了受審似的。


    往下三春姐妹那一桌倒是剛好可以安置,可是那樣一來,卻是不分尊卑了,豈有讓璉二爺坐在寶二爺他們次桌的……


    就在丫鬟略微猶豫的時候,隻見黛玉往外退了一步,欠身道:“璉二哥哥,你坐這兒吧……”


    黛玉及時的舉動,既解了丫鬟的急,也近乎令所有人驚訝。


    賈母的親外孫女,小寶貝黛玉的性子,在場的人誰不知道?那可是外表柔弱,內裏不饒人的主,連寶二爺在她麵前都討不得好,豈有見她這般主動、懂事的時候。


    其中湘雲感觸最深,在賈璉不在家的一年,她來了賈府好幾次,對黛玉的性格也自認了解,心說,這一點也不符合林姐姐的心性。


    於是把賈璉一瞅,暗暗點頭:原來林姐姐竟這般尊敬璉二哥哥!


    賈璉也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但他如何好意思搶林妹妹的座位,因笑道:“多謝妹妹了,不過不用麻煩,我坐哪兒都是一樣的。”


    說著,賈璉接過丫鬟手中抱著的凳子,放到旁邊,挨著迎春坐了。


    黛玉不是強求的人,本來眾目睽睽之下主動讓座位,就讓她有違反自己行事風格的不自在感和害羞感,於是也不多言,在眾人紛紛坐下之後,也就隨之落座。


    此時眾人心裏也大概明悟,想必是賈璉對黛玉有千裏護送之情意,所以黛玉便格外敬重賈璉一些,倒也越發顯得此二人兄友妹恭,皆品性難得。


    也有數人,悄悄瞅了賈寶玉一眼。其實方才那種情況,最該主動表態讓座的,不是黛玉,而是賈寶玉。


    寶釵便是如此認為。其實她方才也是第一時間想到為賈璉讓座的,隻是一則她的位置在裏麵不甚方便,二則她和賈璉本身並不熟悉,主動讓座,難免有突兀之感。


    她想過賈寶玉會讓,湘雲會讓,獨獨沒料到,黛玉會讓,而且那麽快速,自然。


    這固然令她意識到賈璉在黛玉心中有些不一樣的地位,但是更主要的是,還是通過這麽一件小小的細節,看到賈寶玉不如賈璉的地方。


    賈璉不論身份、年齡齒序,都在賈寶玉之上,而賈寶玉卻無主動退讓的覺悟,而至於場麵變得不和諧。反觀賈璉,分明該坐上位的他,卻也不恩威自重,一言一行,皆令人感到敬服和無可挑剔。


    怪道都說,人最怕的就是對比,原本她從小就聽母親誇讚姨媽家裏的這個表弟,昨年入京見到,也覺得其頗有靈性,非比哥哥薛蟠一般的俗人。他甚至比一般世家子弟,都要強上一些,但是與璉二哥哥一比,就相形見絀了。


    他還大節下的躲在屋裏行不恥之事!


    想到這些,寶釵對賈寶玉這個小表弟,感到十足的不如預期的失望。


    賈母和王夫人兩個倒沒有多想,她們隻是覺得賈璉和黛玉表現好,卻下意識的忽略了賈寶玉的存在。畢竟,寶玉還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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