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光緒二十六年二月。


    剛剛過了年,關外這地界尚且沒有半點兒春天的意思,入目的就是一片莽莽雪域,陽光反射著,刺得人視野裏頭一片光暈。


    梁啟超裹著棉襖,縮在馱車裏頭,挑了簾子一腳,愣愣地朝外張望著。漫山遍野的一片白雪,初始看了卻是讓人心胸激蕩,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可這時間一長,難免就有些乏味。倒是官道不遠處已經停工的鐵路,多少讓人瞧著有些意思。


    幾個大鼻子老外在前頭走著,後頭跟著一群穿著雜七雜八的中國人。時而就停下來,對著某處路段指指點點,而後穿著洋裝的中國人就會與之攀談起來,後頭那些留著大辮子穿著棉猴的賬房先生模樣的老夫子,手裏操弄著怎麽看怎麽別扭的鉛筆,拿著一個小本子凝神地記錄著。道路兩旁,還有一些民夫打扮的人,揮舞著掃帚貌似在除雪……


    從山海關一路行來,總能瞧到這樣的場景。而最讓梁啟超好奇的是,何紹明規劃的鐵路,竟然不是一點兒一點兒的修,而是分割成了不少的路段,從多個點同時開始修。縱然梁啟超不知道鐵路是怎麽回事兒,也覺著這麽幹似乎有些急進的味道。每每想到這兒,梁啟超就有些擔憂。失誌於京師,曾經的恩師康有為入主軍機似乎成了定局,整個京師都彌漫著一股子焦躁的味道。這股焦躁,如今似乎已經蔓延到了東北。這讓梁啟超有些不安,開闊了眼界的他深知,變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此急進,未嚐是好事啊。


    可以預見的是,恩師所謂的變法,必然一頭撞在南牆上頭破血流。朝廷經此一役,必然數年內不敢再度變法。惶惶國朝,從而失了最後崛起的契機。梁啟超已經不是曆史上那個梁啟超了,此刻的他視野更加開闊,從本心來講他的變法主張已經從保皇變成了保國。既然朝廷那裏走不通,也唯有來北地——所謂的大清活曹操這裏試試。這回梁啟超擔憂,生怕何紹明如同朝廷一般急進。倘若如此,那這天下可真就要崩壞了。


    駝鈴輕響,車把式口中呼喝,鞭子轉了圈兒而後發出一聲清脆的啪啪聲:“這位爺,前頭就是奉天了,奉天資政衙門立的規矩,外來車馬一律不得入城。對不住您了,您得走一段,前頭就有內城行走的車馬候著。”


    “到奉天了?”梁啟超一收神,朝前一瞧,果然,高大黝黑的奉天城已經躍然入目。離著城門樓子還有二裏開外的官道上,立了一個路障,旁邊是幾名穿著黑色製服挎著洋槍的‘士兵’。所有的車馬到了這兒,都停將下來接受檢查。而最讓梁啟超好奇的是,整個過程裏頭,那些士兵半點兒也沒有囂張跋扈的架子,隻是冷著臉仔細地盤問一番,合規矩的就放行,不合規矩的一律不準入城。


    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梁啟超下了馬車,深吸一口氣頓時一個激靈,精神了不老少。瞧著眼前一派井然之相,眯著眼低吟道:“盛京……總算是到了。”


    而讓他驚奇的是,這句低吟竟成了合音。同樣的一聲感歎從後頭隱隱傳來。梁啟超驚詫莫名,扭了身子朝後瞧去,就見一名白衣士子立定在不遠處,同樣驚奇地打量著他。


    一愣神的功夫,那白衣士子已經拔足抵近,站定在身前抱拳一禮:“不才湘潭楊度,敢問年兄……”


    梁啟超同樣一拱手:“廣東梁啟超……”


    奉天城內,東三省總督衙門。


    貓冬貓冬,本來就是甩手掌櫃的何紹明,這會兒愈發清閑起來。坐在暖和的簽押房裏,敞開了衣領,斜靠著椅子,腿搭在桌子上,配合著吱吱哇哇叫喚的收音機,正無聊地唱著小曲:“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


    如今的關外新政,已經走上了正軌。雖然明麵上還維持著清朝所謂的官製,可誰都知道,那就是一個擺設,真正掌權的卻是無所不在的資政衙門。這一過渡性的機構,管理著從移民到稅收各個方麵的政策製定與執行。領頭之人正是何紹明手下頭號文官唐紹儀。除了軍隊建設與商業建設不歸資政衙門管,其他都不在話下,可以說是有實無名的內閣係統。


    於內政管理上,何紹明最大的工作,就是甄選出各種比較靠譜的意見,而後大筆一揮簽上自個兒的名字。他穿越之前就是一小白領,從沒參與過國家政策的決策之類的工作。所以,打一開始就沒有大包大攬的心思。何紹明就這點兒好,自個兒不懂,就把工作甩給明白人,幹脆做了甩手掌櫃。


    唐紹儀現在忙得腳打後腦勺,而何紹明卻閑的有些無聊。內政建設如此,與軍隊、商業上更是如此。魏國濤、唐瓊昌二人也是跟唐紹儀一個命,忙得不見人影。對此,何紹明不但沒有一點兒悔改的心思,反倒是沒事兒就津津樂道地對著手下人暢談自個兒的所謂‘將將’之道。其厚顏程度可見一斑。


    大中午的,何紹明一邊兒聽著小曲,一邊兒眼睛盯著時鍾,熬著飯點兒。


    正當此時,門聲輕響,秘書官抱著一摞厚厚的文件走了進來。何紹明這位秘書官,正經的北美華僑子弟,耶魯大學機構與管理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名叫蔣文濤。年前抱著一腔熱誠死活要當何紹明的秘書,這才兩個月,挺上進開朗的一個年輕人,硬是成了魏國濤一般見天掛著一張死人臉。也難怪,按照他的理解,何大帥這麽大一個人物的秘書,那工作得多長見識?斷斷沒有想到,何紹明的衙門居然清閑到了就差無人問津的程度。


    “大人,這是資政部送過來請您審批的文件……”


    “知道了。”


    “這是詹大人的鐵道部送過來,請求二期撥款的文件……”


    “照準了。”


    “這是秦俊生將軍發來關於此次訪美、訪英的報告書……”


    “知道……恩?”昏昏沉沉的何紹明一下子精神了不老少。話說派了秦俊生出去大半年,這小子除了每個月一封固定的保平安一般的電報,而後就是老生常談說是正在物色列國戰艦。除此之外,竟然沒有一點聲息,何紹明甚至有些懷疑這小子是不是掛著公辦的名頭,拿著自個兒的銀子領著老婆度蜜‘年’了。


    提了精神,抽出來仔細一瞧,當即心裏頭就樂開了花。隨即神色驟然就猙獰了起來,看得一旁的蔣文濤連連冷顫不止:“無畏艦……潛艇……”


    “大帥,您這是怎麽了?”


    何紹明陡然起身,“海軍有望了!文濤,去請唐瓊昌來一趟!”


    頤和園內,康有為由一名太監引領著,身穿四品官服,昂然而來。隔著一道宮牆,文廷式攙扶著翁同龢跌跌撞撞奔向丹墀……


    實際上他們是擦肩而過。丹墀下,翁同龢站住了。不遠處,剛下轎子的光緒,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正向這邊走來。光緒顯然興致很高,談笑風生,神色間竟然浮現出久違了的自信滿滿。一群人越來越近了。翁同龢臉色悲切,身子一軟就跪了下來。慈禧謀劃的什麽,這會兒翁同龢總算是明悟了過來。社稷崩壞如此,變法已經勢不可擋。而李鴻章垮台,加上維新派水漲船高,光緒手裏握著的力量竟然第一次有超過慈禧的勢頭!前有宮變的成例,慈禧能不想就此束手就擒。一麵提拔了榮祿接替李鴻章的北洋,一麵又把刀子對準了帝黨領袖翁同龢。這一手釜底抽薪,絕對是打蛇七寸!沒了他翁同龢,帝黨就少了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少了最有力的一張嘴!倘若如此,他日就算是變法了,皇上掌握著一群沒權沒勢更沒威望的書生,一旦有變,能鬥得過老佛爺?


    一個太監眼尖,瞧見了翁同龢,提醒光緒道:“翁師傅在那兒跪著哩!”


    光緒隻是冷哼一聲,好像沒聽見一般,就這樣從翁同龢麵前走了過去。


    滿懷期待的翁同龢,頓時心裏一片冰涼,悲苦得叫一聲“皇上……”便已滿麵淚水。


    光緒的肩膀似乎顫了一下,但他沒有停步,依然談笑著,走遠了。


    君臣相知二十年,翁同龢自認一直忠心耿耿,他萬萬沒有想到,臨了自己侍奉了二十年的主子竟然來了個陌路不相識!


    悲從心生,翁同龢大哭道:“皇上啊……”喊過這一聲,他一頭撞在丹墀的石柱上,頓時滿麵流血。


    朝房外,康有為走到朝房門口,正好與剛從朝房出來的榮祿不期而遇。


    榮祿輕蔑地看了看康有為,問道:“以你國家柱石般的才幹,有什麽補救時局的辦法呢?”這話隻是一句試探,這會兒戶部尚書、帝黨領袖翁同龢歸鄉榮養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榮祿就想瞧瞧康有為對此的反應。


    不料康有為如同愣頭青一般,仿佛根本就沒聽說過這般事兒一樣,斬釘截鐵地道:“沒別的,就是變法!”


    榮祿進一步逼問:“我當然知道要變法,但一二百年的成法,能夠一下子就變了嗎?”


    榮祿臉色一變,正欲說話,忽聽得勤政殿傳來太監的高呼:“皇上有旨,宣康有為覲見啦!”


    康有為看也不看榮祿,整了整袍服,大步往前走去。榮祿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待其走遠了才冷哼一聲:“變法?就憑你康有為?呸!”。


    宮殿飛簷下的鐵馬擺動著,“叮叮”撞擊有聲。起風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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