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賊!沉屙腐朽!我康某人跟你們勢不兩立!”坐在廣東會館裏頭,康有為捂著黑眼圈,一陣咆哮。方才那一遭,的確是他有些借酒發瘋的意思。這會兒酒醒了,狂妄之心去了一些,可這心裏頭愈發地憤恨起來。他是誰?匯聚天下人望,整個大清朝就指望著他拯救的康有為!連一些宵小都能欺負到頭上來,來日還如何革除弊端變法圖強?


    這心裏頭火氣一起,就開始琢磨起怎麽報複來了。名義上可不是報複,按照康聖人的理解,這叫剔除奸佞。可仔細這麽一琢磨,康有為突然有些悲哀的發現,除了揮揮拳頭,罵上幾句,他竟然一點兒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三個多月前的那場公車上書,各省舉人加上京城名士,加起來小兩千號人。那時候康聖人是何等的風光?可這會兒,到會試的成績一公布,大部分的舉人都是榜上無名,眼看抗議無效,氣憤無用,最多也隻能對著空蕩蕩的大街罵兩聲娘。落榜的舉人們最後還是無可奈何的收拾鋪蓋,打道回府,或者來年再考,或者另尋出路。而那些考上的,自然是喜笑顏開,恐怕早把這國仇家恨拋了到九霄雲外!畢竟,對那些舉人們來說,風光不過一時,生存才是永久。沒了最大的依靠與憑仗,康聖人居然感覺到渾身的無力。


    朝廷一天到晚要吵吵變法,可怎麽個變法,到如今也沒拿出個章程來。說到底,皇上沒權啊。現如今光緒整天介瞧著老佛爺的臉色行事,不敢行差就錯半步。就連康聖人這個進士的身份,還是走了戶部尚書翁同龢的門子,這才落到了實處。


    頭些日子馬關條約簽訂,京城裏頭風雲再起,康聖人正躊躇滿誌、意氣風發地打算再來這麽一遭的時候。翁同龢緊忙遞了信箋,告訴康大聖人,朝廷這個時候也有難處,不得不從速和議。反複叮囑萬萬不可生事,話裏話外點著康有為,他這進士差不多能定下來了。那意思再明顯不過,當權的是老佛爺,你康有為再鬧事兒,再有能耐朝廷也不用你。


    別說,康聖人還真聽話,抱著被子往房間裏這麽一縮。任誰來都是一句托辭,病了。少了這位聖人的奔走疾呼,加上落地的士子大多回了鄉,這二次公車上書也就自然而然地無疾而終。甚至,康聖人還揣測聖主之意,在士子當中好頓替朝廷、皇上叫屈,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何紹明那個活曹操身上。這也就是為什麽當日凱泰入京,感覺京城氣氛如此怪異的原因之一。


    “鼠輩欺人太甚!我等明日就上書參他們!”


    “目無王法,膽敢毆打朝廷命官,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不大的房間裏頭,幾名喝得滿臉通紅,此刻酒醒了一大半的新科進士一個個義憤填膺。這裏頭,年紀稍大,早在五年前就做了內閣侍讀的楊銳年紀最大,為人也老成一些。皺著眉頭插了嘴道:“廣夏,適才酒後放言,頗有不妥之舉……此一番言論一出,怕是要將所有人都得罪了個幹淨。”


    康有為當即就炸了:“得罪?我康某人怕過誰來?咱們變法強國,革除的就是他們這些腐朽弊端,早晚要撕破臉,索性咱們就當麵把話說清楚,讓天下人看看,我康有為是個什麽人物!”


    “好!廣夏不愧為南海聖人!”


    “我輩青蓮,不屑與泥垢為伍!”


    當中一名白衣書生,更是談劍而吟:“區區宵小,不足掛齒。大化之所趨,風氣之所溺,非守文因舊所能挽回者。”


    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屋裏頭的氣氛已經熱烈至極,全然沒了剛才灰溜溜從鄭親王府邸逃出來的那般頹喪。沒過一會兒,熱鬧勁頭一過,有人就開始考慮,這變法到底該怎麽搞?如今皇上沒權,幾位新科進士就是掛著名頭,手裏沒實權。總不能天天呼喊著,指望著朝廷自個兒變吧?


    “康某已有腹稿。”麵對眾人的疑問,康有為信心滿滿:“朝廷守舊,乃風氣所致!思開風氣、開知識,非合大群不可!合群非開會不可!”騰的一下,康有為站起了身子,這會兒他似乎忘記了青腫的左眼,來回踱上幾步,定身之後已經是意氣風發:“遍觀西洋變法,莫不是知識、風氣所推動,我大清既然無此風氣,那我輩就親手推動!康某打算成立強學會,廣譯西洋經史,刊布天下,以開民智。隻需時日一久,風氣為之一轉,萬民疾呼,則變法不可逆也!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是老佛爺也別想阻撓!”


    “強學會?”


    眾人對視一眼,略一思索,便紛紛額手相慶。說起來這招不出奇,無非就是借用這天下大勢,逼著朝廷自個兒變法。當日關東何紹明,不就是借著一份報紙,硬是匯聚了天下人望,導致現如今朝廷對其無可奈何麽?既然何紹明這個活曹操能成事,屋子裏的大清俊傑沒道理不成事!


    一片恭維聲中,康有為滿臉的得意。正當此時,叩門聲連響,外頭有門子報:“康大人,外頭有位名喚梁啟超的落地士子要見您……您看?”


    眾人齊刷刷地望向康有為,大家夥兒都知道,梁啟超可是康有為的頭號弟子。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二人之間早有齷齪。留在時文報眼界開闊了許多的梁啟超,不但質疑老師的主張,到後來居然還連連反駁。結果二人鬧得不歡而散。此番入京,二人境遇也不相同。走了翁同龢門子的康有為自然榜上有名,而跟何紹明多少有些牽連的梁啟超,則名落孫山。


    康有為蔑視地一笑:“妄悖之徒,不見也罷!”


    門子老實地應了一聲,門都沒進就走了。沒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裏還多了一封信箋。


    康有為展開一瞧,卻是自個兒那個叛師之徒的手筆:“……卓如遍觀西洋之變法,未有不流血犧牲者。變法之舉,固然革除弊端,振興社稷之良舉。然革除冗員腐朽龐博,所遇之抗力必堅。有甚者,日本之九州藩,決然起兵而擊新政。此誠為前車之鑒……卓如與恩師,固然道不同,然拳拳報國之心,赤誠可見。望恩師變法之時,督促編練新軍,操權與今上。內有皇權大義,外有強軍在手,則變法之舉必然一蹴而就……另勸恩師,方今之時,英之君主立憲,於大清尚有可為,日之立憲,積弊甚多。變法之舉,為革除弊端,而非積留弊端矣……”


    一目十行掃了幾眼,康有為已經把嘴都撇到了天上,拿手指彈了彈信箋,不屑道:“村夫之見耳!我輩豈會無此等見識?東西國之強,皆以立憲法,開國會之故。國會者,君與國民共議一國之政法也。然必有主次,某讀各國史,至法國革命之際,君民爭禍之劇,未嚐不掩卷而流涕也。流血遍全國,巴黎百日而伏屍百二十九萬變革三次,君主再複,而綿禍八十年。”這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他康有為就是要保住皇權的條件下進行一場西洋君主立憲式的變法。天可憐見,這二者是怎麽統一到一起的。


    康有為混不在意地交給眾人傳閱,逐條逐句地駁斥,將自個兒徒弟的主張貶了個體無完膚。這一番激揚慷慨之後,換來的是屋裏頭眾人滿嘴的奉承。隻是,楊銳與譚嗣同這會兒卻在深思著。皇權這一條,倆人無疑肯定支持康有為的主張,隻是這軍隊……沒了軍隊的支持,變法會那麽順利麽?


    天津,港口。


    這會兒已經夜深了,碼頭上也清淨了不少。幾盞馬燈高高地挑著,照的整個碼頭一片昏黃之色。就在這昏黃之下,楊士驤領著一班文士靜悄悄地守在碼頭,等著什麽人。


    新晉直隸總督楊士驤,這會兒臉上全是淡定。半點也沒有驕狂之色。一場戰事,風風雨雨,大起大落過後,楊士驤的心裏頭多了一些,也少了一些東西。


    任誰如同坐著過山車一般急速跌宕起伏,這內心都會老成不少。說句實在話,經曆這麽多之後,楊士驤本就不打算做這個官了。當日接了聖旨,第一個反應就是掛印兒走。可耐不住在北洋多年,內裏的糾結實在太多了。方方麵麵都傳了話,力挺他楊士驤當這個直隸總督。所圖,無非就是個照應。


    “這是把我楊士驤架在火堆上烤啊。”迎著漆黑的海麵,楊士驤苦笑連連。這直隸總督可不是那麽好當的,北麵就是何紹明,又是京畿,朝廷的壓力肯定不小。他這個根基人望尚淺的總督,一個命令發出去能有多少人執行?說白了,大夥兒就是捧他出來當個幌子。卻如中堂所說,這北洋,已經成了活物了。


    沉吟當中,漆黑的海麵傳來一聲汽笛,而後就見著一亮點飛速疾馳而來。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一艘輪船已經靠到了渡口之上。舢板放下,一幫子長袖官袍,頂戴齊整的官吏之後,一個蒼老的身影,在旁人的扶持之下緩緩走了下來。


    楊士驤心道一聲來了,急忙帶著人匆匆就迎了上去。到得近前,瞧著那清臒佝僂的身影,臉上還裹著繃帶,卻不是李鴻章是誰?楊士驤心頭萬般心思湧動,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中堂……”


    (二更送到,這章短點兒。兄弟決定本月再戰,也許會嚐試下日更三章……呃,也不知能否實行。且看列位的支持度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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