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當年沒有嫁進誠毅侯府,她如今,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張弗原本就是不願意的。


    那時候她還是國公府裏的嫡小姐,堂姐是未來的太子妃。即便不是襲爵的那一支,將來要分家出去,她嫁的稍微低些,其實也會過的好。


    老誠毅侯是個英雄,爵位傳到他身上的時候,才不過是第二代,運籌帷幄,馳騁疆場,人人都敬佩他,仰慕他。


    那時候她也不過還是個小娘子,怎會沒有聽過英雄的故事。英雄的故事是完美的,可英雄的生活卻不是。


    她常常在母親房中陪伴她,坐在窗前看書。聽著大伯母,或是其他的叔母和她的母親聊天,打發辰光。


    燕京城裏,好像誰都知道老誠毅侯最大的缺憾,便是娶了兵部尚書何焱的妹妹。他們隻得了一個女兒,沒有嫡子,好不容易養了個庶子,最後十歲的時候還夭折了。


    那一天她正好在看《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


    一代英雄,戎馬一生,手中的爵位,最後要交到嗣子手裏。真是可憐。


    她聽過也就算了,她原本以為,感歎過後,這件事與她是不會有任何關係的。


    可是很快,老誠毅侯病重,誠毅侯府前來提親,定了她做世子夫人。


    花轎抬著她,從武寧侯府往誠毅侯府走的時候,她還在想,她怎麽忽然就要嫁到他們家去了。


    何氏選的嗣子,早已經到了武將人家可以婚配的時候。她的婚事是伯父做的主,根本就沒有問過她的意思。


    她聽到消息,含著淚去質問她的父母的時候,正好聽見她的伯父在和她的父親說話。


    “……雖然是嗣子,將來也是正經的侯爺,弗兒便是侯夫人。這難道不比你們將來為她擇了門第低的人家嫁過去更好?”


    她停住了。因為她發覺說也無用。


    並不是人人都和伯父一樣戀棧權勢的,女兒做了太子妃還不夠,還要讓隔了房的侄女去做侯夫人。


    父親生性軟弱,從來最聽伯父的話。


    母親更是不會多說一個字的淑女,從不會忤逆父親。她的性子和他們都是反著的,從小到大,什麽事情都是她自己做的主。


    可是她知道這件事上她是無用了。不願意嫁,最後還是得嫁。


    還沒嫁過去,她就不喜歡何氏。做了這麽多年侯夫人,還是不懂禮數,粗鄙的如同鄉野婦人。


    張家的內宅也不幹淨,母親又軟弱,她知道很多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好好的庶子養到十歲上忽而沒了,誠毅侯府不是沒能力延醫問藥的人家。


    她選的嗣子,也並非是與老誠毅侯血緣上最近的一支。說是與老誠毅侯生的像,新婚之日,喜帕被掀開之後她看見的那張臉,實在是平平無奇,和一個英雄的樣子差的太遠。


    世子夫人,嗣子夫人,便如橘與枳。


    她嫁給他之後才知道,原來他也和何氏她自己一樣,是低賤的出身。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


    他也知道她不喜歡他,老誠毅侯的喪事一過,立刻就把他原來的未婚妻盧氏迎進了府裏。


    那時候她執掌中饋不久,又要應付何氏的刁難,每日忙的不可開交,他要納妾,便也由他就是。


    他不來找她,她反而能輕鬆些。


    可沒想到他同她的第一次爭吵,便是他覺得她為他的愛妾擺的進門酒不夠熱鬧,委屈了盧氏。


    一個妾罷了,就是她有時間有精力,難道還能安排的如同娶正妻一般熱鬧麽?


    她立刻反唇相譏,他既然有本事同她吵鬧,當時便該頂住壓力,將盧氏娶進來做正妻才是。迎娶正妻的喜酒,那才真叫熱鬧。


    他沒話能回她,最後轉身回了盧氏那裏。


    那一日她的眼淚,便如同聽到伯父與父親說話那一日,將要落下,想了半日,還是不落的好。


    他們冷戰了一個月,她母親憂心忡忡的過來看她。母女倆對坐了半日,最後她說,“難道以後你也想像你婆母那樣,將來看著嗣子繼承爵位嗎?”


    她做了她十幾年的女兒,從前她隻會教她忍。恐怕這句話,是她說的最有用的一句話了。


    她隻要一個兒子就好了,一個兒子就好。絕不會把他教成他父親那樣。


    後來她果然就有了大郎,他很聰明,學什麽都很快,果然和他父親一點也不一樣,就是在戰場上,也是叫敕勒人聞風喪膽的少年將軍。


    她生下大郎之後,盧氏連得兩子。


    她不在乎盧氏得不得丈夫的寵愛,她占了正妻的名分,又有得力的娘家,有做了太子妃的堂姐,他就是再偏心,又能將她如何?


    可她忌憚的還是何氏,她畢竟是嫡母,丈夫又是最怕人說閑話的嗣子。一個孝字壓下來,最後吃虧的隻能是她。


    她懷上齊延的時候,正是她和何氏爭權爭的最厲害的時候。


    那時候太子險些被廢,張家也處在懸崖的邊緣,何氏越發得了意,被她壓了許多年,終於瞧見了機會。


    那段時日她身體本就不好,何氏又每日在家中找事,害得她見紅兩次。或許這個孩子就是命大,也天生就克她,到後來,她是輸在自己兒子手裏。


    明明是第二胎了,可她還是生了整整一日才生下來。又因為出了太多的血,昏迷了足足兩日。


    醒過來的時候,她問身邊的丫鬟,她的孩子在哪裏。她們嚅囁著說不上話來。


    她還以為他是沒能活下來。除了一點歉疚,她居然也沒有什麽太多的情緒。後來她們才告訴她,原來他是被何氏抱走了。


    她的孩子,她還一眼都沒有看。被何氏養育,和生下來就沒能活下來又有什麽分別。


    身體恢複好以後,她也不曾特意去看過他。偶爾進養頤堂去跟何氏說話,才會不經意間見到他。


    她隻要有大郎一個兒子就夠了,其他的,都不是她的兒子。


    大郎從來很聽她的話。哪怕她為他定了她不喜歡的女子為妻,又暗中牽線,把張昳柳嫁到了西北。


    她其實也是喜歡昳娘的,因為她跟她真的太像了。那時候她那一支已經是旁支了,離開侯府之後,要麵對更艱難的多的生活。


    她卻能越過她的父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很好。她是一個好的女兒,可卻絕對不適合做她的兒媳婦。


    她不會容許任何人來做她的主,這輩子她容許了一次,便跌在了這裏,從此再也沒能站的起來。


    映娘的性子軟和,從不會違背她。隻要有這一個優點,其他的缺點都不算什麽,慢慢的教就好了,慢慢的教會好的。


    可是她還沒有把她教好,她教給她的這些,可能就永遠都用不上了。


    誠毅侯夫人,她還是誠毅侯夫人,她想問問大伯父,這樣的侯夫人,是他想要的嗎?


    侯府敗落,是因為何氏的女兒在後宮中爭寵。何氏教出來的女兒,果然和她一樣是個隻會帶累家族名聲的廢物。


    在那之後,她的大郎終於又回到她身邊了,不必再去西北,不必再去征戰。


    可是她對她丈夫的怨恨也更深了一層。帶去西北的兩個兒子,一個戰死,一個重傷,倒是隻有他什麽傷也沒受,回燕京安安耽耽的做他的侯爺。


    他的命未免也太好了。


    齊延的命也好。


    沒有戰功,定親時也不過是個舉人,居然也有定國公之女願意嫁給他。還是鄉君,還是徐家女裏最有手腕的一個。


    她從前以為大郎繼承爵位,最大的障礙不過是他自己的身體,從那以後,卻變成了齊延。他很快的成了進士,把三皇子和武寧侯府拉下了馬。


    一個是何氏的親外孫,一個是她的娘家,她居然從來都不知道,何氏教出來的,那個如廢人一般的誠毅侯的兒子,居然能有這麽大的本事。uu看書.uukanhu.om


    所以她不想讓徐沛柔把孩子生在大郎的孩子之前,就是不想,好像最後還是何氏贏了她似的。何氏自己都是廢人了,她憑什麽?


    昭永十年大郎從西北回來,她便覺得他與她之間的關係好像已經變了。她安慰自己,隻是他的身體不好,所以心思也隨之變了而已。


    可那一日她從徐沛柔那裏回來,他和她爭吵,她才知道,原來他早已經知道當年張昳柳嫁到西北是她一力促成的,他其實早已經和她離了心了。


    她促成這件事的時候,他在西北打仗,她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


    她看著他大口大口的嘔著血,終至暈厥,轉身至無人之處,亦嘔出了血。


    在那之後,就連張映桃也不再聽她的話了。她在誠毅侯府過了一輩子,到最後,好像什麽也沒有得到。


    橘生淮南為橘,生於江北為枳。她嫁給了枳,自己最後也成了枳。


    她不知道張映桃出府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她會覺得快活嗎?


    但是她是沒有的,什麽也沒有想。


    中含害物意,外矯淩霜色。這一座府邸,已經將她的一切都吞噬殆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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