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徐海柔很快也要離開燕京了。


    昭永十九年之後,她的母親住到了定國公的家廟裏,周圍隻有青山掩映,沒有任何的花朵。


    母親的生辰,每一年的節日,她都會去看望她。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帶著言哥兒,還有的時候,是和她的姐姐徐潤柔一起。


    隻是母親從沒有允許她進過她住的廂房的門,有時候便是隔著院牆說話也不許。徐海柔知道她母親怨她,其實她也是,可是她們畢竟是母女。


    她是做女兒的,母親十月懷胎生下她,她知道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她嫁人之前不懂事,沒有如何盡過孝。


    到如今,她已經沒辦法再盡孝。而她的母親終於也沒有機會,將她攔在院牆之外,不和她見麵了。


    她跪在母親的墓前,丈夫萬長風抱著言哥兒站在數步之外。


    她是在母親的懷裏長起來的,母親的懷抱溫暖,為她阻隔開了童年時的許多風雪。無論她為人如何,她對自己始終是好的。


    隻不過母親想要控製她的欲望太強,總以為她為她安排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到後來發覺自己沒有辦法再控製她,安排她了,母女也就成了仇。


    “娘,今日我過來看您,再過幾日,我就要跟著相公往西北去了。珣哥兒他們夫妻會和我們一起去,您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墓前沒有別人,也沒有別人會回答她。安靜的像她們母女相處最後的那幾年。


    她常常會站在院牆之外和她母親說話,說一會兒,停一會兒,靜靜聽著山間的鳥鳴聲,或者是微風穿過鬆柏的很輕微的聲音。


    很輕微,她卻一直都記得那種聲響。像是小時候她苦夏,總是睡的不好,又愛黏著母親,她睡在她身邊,輕輕替她搖著扇子的聲音。


    一下,一下,很輕微。她閉著眼睛,數著扇子搖動的聲音,總是很快就能睡著了。


    父親是從來不管她的,她的童年裏似乎隻有母親和姐姐。那時候她們是這世間最愛她的人。


    “娘,我知道,這一輩子,您是受了大委屈了。爹既做不好我和姐姐的爹,又做不好您的丈夫,總是惹您傷心。他這一輩子除了他自己,誰都對不起。”


    “所以您才害怕我和姐姐嫁的人家門第不夠高,或是要過夫妻分離,又沒有娘家人能撐腰的苦日子,重蹈了您的覆轍。”


    “沛娘她當年其實說的不對,您想讓我嫁到宣瑞伯府去,不是因為您還需要外祖母替您撐腰,您隻是覺得您可以為我撐腰,隻要有您在,舅舅會聽您的話,他們不會欺負我。”


    她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她的丈夫,望著他笑了笑。他也對她笑,舉起言哥兒的小手和她打著招呼。


    她忽而想哭,到底還是忍住了,又回頭麵對著她母親的墓碑。


    母親這一生,除了她和姐姐這兩滴血脈,其實也什麽都沒有得到。所以她將她們視若珍寶,所以她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們身上。


    她接受不了女兒要長大,有自己的想法的事實,接受不了她深愛著的女兒有一日會與她離心。所以才變得如此偏激,行差踏錯,所以這樣早便離開了人世,她們還來不及和解。


    “可是女兒還是要說,我的相公真的很好,他和爹也完全不一樣,縱然我們也有分離的時候,如您擔心的一樣,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叫我傷心過。”


    “即便沒有您撐腰,萬家人也沒有欺負我。”


    “萬家的每一個人都待我很好,婆母將我看作親女兒一般,如您一般包容著我的任性,我的不懂事。我生言哥兒的時候,五妹妹在房中陪著我,隻有婆母等在外麵。”


    “其實我痛的迷迷糊糊,多想您也能在外頭等著我。想跟您懺悔我小時候的不懂事,惹您傷心的那些事。可惜您沒有。”


    “那時候我其實也很怨您,和您賭氣,您既然不願意見我,那我也不願意見您。可是我做了母親,那樣天崩地裂般的痛過一場,才明白做母親究竟如何不易。”


    “您也是痛了這樣久,才把我生下來的,我實在很不孝。”


    火盆中的火焰太炙熱,燒的她的眼睛有些疼。她哽咽了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前一陣子我遇見了祝家的元娘,我和她聊了一會兒。如今都做了人婦,已經不似年少時那般意氣,總把彼此當作仇人。她其實過的不大好。”


    “同樣是青梅竹馬,常毓君待祝家元娘是三心二意,對我也一定如是。您應該明白的,所嫁非人的那種痛苦。”


    忽而起了一陣風,吹熄了她麵前的燭火。火盆中的紙錢仍然在燃燒,灰燼向上飛舞,一直飛到她到達不了的地方去。


    她以金紙為引,將火盆中的火苗重新引到了蠟燭之上。


    她笑了笑,繼續往盆裏添著紙錢。“您又發您的大小姐脾氣了。您留在錢莊裏的那些首飾和銀錢,我和姐姐都已經收到了,您總是為我們打算。先人手澤,我們都會好好珍藏。”


    “而父親他從前抵押了您的嫁妝買到的那些古玩字畫,如今也都贖了回來。他如今沒有妻子,公中也就隻按著他成婚之前的月例供給。”


    “如今的徐家二老爺,連請朋友吃一頓飯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對了,有一次相公和我開玩笑,便說我是國公府裏養出來的小姐脾氣。我後來想了想,也不是國公府裏養出來的脾性,其實我是十足十的像了您。”


    “不高興的時候,不管不顧起來,什麽事情都能做的出來。可是您不該伸手去害五妹妹的。她什麽都沒有做錯,即便是有做錯,那也是因為我,您不該恨她。”


    輾轉知道這件事以後,她又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五妹妹。


    十月懷胎的孩子對一個母親而言有多重要,她不會不明白。所以母親這樣做了,才更令她感到羞愧。


    這麽多年的姐妹,好像做姐姐的那個是沛娘,她都是一直都在被她照顧著。


    幫她看清了常毓君的為人,也幫她嫁給了她的心上人,卻反而因此招致了她母親的怨恨。那樣狠毒的布局,她聽了都覺得心驚肉跳。


    後來是她丈夫鼓勵她,鄭重的和五妹妹道了歉。幸好她從沒有怪過她,反而寬慰了她許久。


    “您其實是一個好的母親,隻是我和姐姐不夠好,沒有人能靜下心來,好好的和您談一談,每次出了什麽事,隻知道和您大吵大鬧,終至於到了最後,您都不肯見我們的地步。”


    “如今父親房中的姬妾都已經被祖母散盡,有祖母在一日,他就不會再有新的姬妾,也不會再續弦。徐家二太太始終是您,也隻有您。”


    “往後我也會替您看顧著他。您還活著的時候,他做了那麽多對不起您的事情,做了那麽多不該做的事情,犯過的錯,到今日不過才償還了一點。”


    “那時候我不懂事,什麽都沒法幫您。如今您已經不在了,我不會讓他再對不起您。”


    “您到了那邊,也不必再掛念兩個不孝順的女兒,我們會把日子過的好。若是再世為人,您也要開心些,把這一輩子您沒有品嚐過的快樂,都好好的經曆一遍。”


    火盆裏的紙錢已經燃的盡了,天邊的雲卻燒的正好。


    “娘,昭永十六年以來,我已經許久都沒有和您說這麽多話了。時辰也不早,我要回府去了。若是您也想念我,不再怪我,便來我的夢中找我,我帶您好好的逛一逛我如今的家,您從沒有來過的家。”


    她說完了話,又靜靜的等了一會兒。等著她眼中的淚慢慢的收幹了,才站起來,準備往回走。


    徐家的墓園,四處都是青鬆古柏,微風漸起,帶來她熟悉的聲響。


    她一步步走向她的丈夫,接過了他手裏的兒子,坐著馬車,一路又回塵世中去。


    到了西北,她就要一個人處理將軍府裏的事情了,千頭萬緒,從此刻便要開始學。


    或許是看她的情緒有些低落,眼眶有微微的紅。言哥兒在她懷裏想要站起來,親了親她的臉。她抱著他,總是想起自己小時候賴在母親懷裏的樣子。


    那時候她那麽美,那樣的有朝氣,可惜嫁給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將自己的一生過成了這樣。


    她開始和他玩笑,“你把娘的胭脂都蹭掉了。”


    萬長風看著妻子和兒子微笑起來,取出他早已經準備好的一個錦盒。言哥兒笑嘻嘻的接過去,在他母親麵前打開。


    她最喜歡翡翠和紅珊瑚,錦盒裏的就是一支紅珊瑚雕的發釵,是石榴的形狀,葉片是翡翠。


    “前幾日你從誠毅侯府回來,說五妹和你炫耀元放送給她的牡丹花釵。我實在不懂如何挑選首飾,隻為你選了這個。”


    她的五妹妹最壞,如今她的夫婿沒有領著朝中的差事,時常陪著她,她去誠毅侯府看望五妹妹,她就總要和她炫耀她丈夫的體貼。


    一朵佳人玉釵上,uu看書 .uuanshu.om 隻疑燒卻翠雲鬟。總說自己是習武粗人的她的丈夫,其實從來待她也很體貼。


    他把這支發釵插進了她的發髻中,她有幾分不好意思,說起了別的事,“過幾日便要去西北了,瑜娘才剛剛有身孕,隻能坐馬車,馬車上也應當多加幾個軟墊,才好舒服些。”


    她的丈夫嘲笑她,“如今連我們海娘走這樣懂事了?別是誰把我的夫人掉了包了。”


    若是往常,她是一定會和他鬧起來的,但是今日她沒有,聲音漸漸低下去,“……因為我也要考慮著這件事。”


    如今他們坐的馬車上,也重新鋪了厚厚的軟墊。她的丈夫靠著板壁,觸碰到的也是與平常不同的柔軟。


    他忽然反應過來了,坐直了身子,什麽也沒說,隻是望著她開始傻笑。


    她被他笑的越發不好意思,抓起一個軟墊丟到他懷裏,“還不是都怪你,人家難得出趟遠門,結果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玩不了了……”


    她的丈夫大笑起來,言哥兒不明所以,也拍著手跟著父母傻笑,她戳了戳他的小臉。


    他抱著她,她抱著言哥兒,他們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往後在西北的草原上,不再有任何的拘束,他們會過的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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