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還是他的父母。


    不像他哥哥,徐沛聲從小就不肯好好念書,他父親是舉人,後來他哥哥也成了舉人。他卻還是個白丁,連下場都不曾。


    於他而言,讀書這件事縱然有千好萬好,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從沒有想過要做官,也沒想過要寫什麽詩書流芳千古。祠堂跪過了幾次,他也沒有改變心意。


    能快活的過一生,已經比什麽都好。他隻想按自己的意願活著。


    所以一直到十八歲之前,他其實一直都過的很好。他有無數的事情想要去做,也總是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他總是很快活的。


    和勁山先生相識,是在朱芙樓裏。那陣子樓裏的歌姬改了花樣,不再唱歌,而是說燕梁故事。


    從太祖開國之時講起,不同於一般的說書先生,用女子嬌軟的語調說金戈鐵馬,又成了另一番故事。


    他連續去聽了幾日,終於從開國時說到了前朝。說到了西北戰事,說起了從前的定遠大將軍阮凜。而後就有人在人群中起哄,說她不該提及一個叛國罪臣。


    那一日他和齊元放是一起去的,阮大將軍是他一直崇敬的英雄。他們便與人在樓中起了衝突,後來是勁山先生出手,把這些人全都扔了出去。


    他和齊元放,都是這樣認識勁山先生的。


    後來還是他同他走的更近。他隻知道勁山先生是當世大儒,卻不知道他還是個生意人,就如他常常光顧的朱芙樓,原來也是他的產業。


    是他讓那個歌姬在樓中說起阮大將軍的故事的,他說這不過是一個試驗,他想看看作為都城的燕京,還有多少人能記得當年為燕梁守國門,死社稷的阮家人。


    恐怕在勁山先生眼中,自己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小子。但是在他心裏,在每一個徐家人心裏,阮大將軍沒有叛國,阮家人也不是罪人。


    他與勁山先生成了忘年之交,他允諾他,將來若是有事,他是一定會幫他的。


    那時候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他的伯父是今上的肱骨之臣,他背靠著大樹,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回家又要被母親逼著念書而已。


    後來想想,年少不知事的時候,是多麽的快活。


    他和趙家的五娘子相熟,也是在這朱芙樓裏。在那之前,在他更年輕的時候,他喜歡過何家的二小姐。


    或許也不能算是喜歡,沒有怎麽說過話,那個人從未在自己的生活中鮮活起來過,隻是喜歡自己的想象而已。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她並不是他想象的那種人。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遇見了趙五娘,才懂得了什麽是真正的愛,也是這愛,拉開了他一生痛苦的序幕。


    她在他麵前放下了長發之後,於他的距離很快便如月中的姮娥一樣遠,他不過是平凡的望月之人,連再和她說一句話,都是不可為之事。


    她成了三皇子妃,家裏也為他定下了周十一娘為妻。新婚之夜,他與周十一娘在房中對坐,他看著她的眼睛,才真真正正的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一個多無能的人。


    周十一娘是祖母娘家的人,他們自小就是認識的,也自小就知道彼此是什麽樣的人。


    她的學問並不比給他的姐妹們上課的詠絮齋的那位周先生差,恐怕嫁給自己這樣不學無術的人為妻,她也更情願如周先生那樣生活。


    他和她商量,他家裏的人都不是刻薄之人,逼著他娶了她,不過是因為他母親和祖母還沒有能夠想清楚。


    他不會碰她,再過幾年讓她們看清楚了他和她的心意,或許就會同意讓他們和離。


    周十一娘沒有同意,嫁衣還沒有脫下,已經被她自己的淚水浸透了。她覺得她的一生已經是落到了低穀,但她不會就這樣一直在低穀裏。


    所以她開始強迫他念書,沉浸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把一個不求上進的丈夫,變成來日金榜題名的有識之士的故事。


    故事畢竟隻是故事罷了。他不想為誰改變,他也早已經沒辦法改變了。


    她想變成燕梁女子的傳奇,但是他做不到。


    到後來,爭吵,冷戰,又是無窮無盡的爭吵,她的精力不能放在敦促他讀書上,便隻用來和他爭吵。


    他想到了勁山先生,他也很樂意幫他這個忙。


    從家裏出來之後,他原本想去遊曆燕梁山水,這是他的夢想。可臨到準備出門,收拾行李,他又發現他沒辦法邁出這一步。


    他還是思念他的家人,每日都在愧悔他的不孝,所以他沒有走遠,隻是在勁山先生的幫助下,在城南開了一間很小的風箏鋪子,以此謀生。


    做風箏是齊元放教他的,他已經成了他的五妹夫。他和五妹妹的感情最好,也和齊元放是最好的朋友。


    就算齊元放似乎總是在回避著五妹妹對他的示好,可是他和他朝夕相處,也能感覺得出來他其實也是喜歡她的。


    齊元放很少願意聽他抱怨的生活裏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是他每次說到五妹妹的事情,他總是裝作沒在聽,實際上卻在角落裏聽的很認真。


    書院的同窗說起京城雙姝,隱含輕薄之意,他也會很生氣。從前他在他麵前說趙五娘平平無奇,並不如他五妹妹時他沒有不高興,是為了誰而生氣,其實已經很明顯。


    他沒有戳穿他而已。


    可是他們成婚之後,齊元放就變得越來越陌生了。他待她並不好,他還住在定國公府裏的時候,每次五妹妹回家來,總是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後來還莫名其妙的納了他根本就不喜歡的何霓雲為妾,他不明白。


    一朝得誌,果然就變的不一樣了,或許這也是人生尋常事。但是他和他不會再是朋友了。


    他和他真正割袍斷義的那一天,是齊元放第一次從蜀中回來的時候。勁山先生給他帶來的消息,他的五妹妹失去了他們的孩子,還要被他的祖母與母親欺侮。


    勁山先生幫他把齊元放約到了他們從前下學時都會經過的一條小巷裏。他什麽也沒說,抓著他的領子狠狠的給了他一拳。


    一拳也不夠,他氣的眼睛發紅,他的五妹妹,那麽好的五妹妹,她是他的結發妻子,他居然這樣對待她。


    他知道自己不是齊元放的對手,可是那一天,他一下都沒有還手。他撕下了衣袍的一角,扔在了他身上,很快就轉身離開了。


    齊元放卻跟著他,一直到了他住的小院之外。齊元放若是想要報複,那也由得他便是了,他不會在意的。


    到了後來,徐家的境況越來越差了。齊元放第二次從蜀中回來,徐家滿門都成了罪人。


    他將他的風箏鋪關了,把剩下的風箏都送給了住在周圍的孩子們。


    他要離開了,有人能因為他做的東西感到快樂,他也會覺得很快活。


    他匆匆的回了徐家,還能趕的上和他其他的兄弟們一起被關到大牢裏。他們都是最忠勇的定國公的後人,徐家沒有貪生怕死的男子,他要和他的家人共命運。


    齊元放來看過他,他看起來很痛苦。他沒法把他們救出去,他問他他還有沒有什麽心願。


    他還真的有兩個心願,也沒有別人能幫他達成。


    一個是希望他能好好對待他的五妹妹。徐家沒落了,可皇家的罪不及出嫁女,他希望他的罪也不要。


    她那樣愛他,愛了這麽多年,最後做了他的妻子,他希望她能得一個好結果。


    再便是,他希望他愛的那個人也能好起來,長命百歲。他在街市上看見過告示,皇後久病,皇帝為她在民間遍尋名醫。


    她還那麽年輕,笑起來的時候那麽美好。她的丈夫做皇帝不行,待她總還是算得上好,她應該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再掛念他。


    齊元放為他把那首詞帶到了,她漸漸的好了起來。可是看起來,這麽多年,她沒能忘得了他,正如他一樣。


    臨刑前一日,齊元放帶了酒來看他。是醉春樓裏的甕頭春,是他們少年時最喜歡的。


    從前把酒言歡,uu看書 .uukanhu共祝東風,半醉半醒,多麽好。


    但人生不會永遠隻有東風,他到底,還是走到了西風裏。


    醉春樓佳肴明月,如今身陷囹圄之中,連明月之光,也隻有牆壁一側,比他更高的多的窗戶中落下來的一小方月光。


    他的人生其實也一直都在半醉半醒之間,年少時明白自己不會因為父母的殷切期盼而改變是醒,耽於玩樂,以為自己能永遠這樣快活下去是醉。


    後來明白了家人於他的意義是醒,他離家已久,父母不知道為了他擔了多少心,他實在很不孝。


    一閉上眼,隻能看見她站在水邊的芙蓉花樹下對他微笑是醉,這麽多年,他對她的愛意,未有分毫減少。


    他多想再和她坐在一起,聽她唱一曲《少年遊》,伸手便能觸碰到芙蓉花。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


    那一日齊元放也對他吐露了實情,吐露了這麽多年,他對他五妹妹的感情。他不明白,他從來都不明白他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都在想些什麽。


    他隻知道,若是他喜歡的人成了他的妻子,他一定會讓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會拚盡全力的對她好。


    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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