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就笑道,“瑜娘姐姐方才一舞畢,如今香汗淋漓,可不正是‘褪盡滿麵妝’了麽?”


    “隻可憐了未來的萬姐夫,少不得在座的都要等著看看他到底是蜂是蝶了。”


    瑜娘就撲過去擰她的嘴,“如今做了鄉君,嘴巴愈發壞起來了。”


    “既然賞了你封地,你怎麽不住到封地去,燕京城可容不下你這貧嘴爛舌的。”


    到底還是讓她擰著了。


    沛柔便道,“大膽民女,既然知我是鄉君,居然還敢以下犯上。”


    又道:“陛下賞我的封地可是在江南,我這一去幾百裏,瑜娘姐姐能舍得我麽?”


    海柔先搶著道:“你可快些下江南去吧,你一走我正好占了翠萼樓。熙和風光盡在眼底,給我個郡主做做我也不換。”


    其實倒是她自己不願住在這邊的,嫌離常氏太近了。


    潤柔走後,常氏曾有意要讓她搬進穠芳閣去,也是她自己拒絕了。


    眾人就都發一笑。


    接下來該瑜娘傳令。她也如方才陸氏一般作為,這次仆婦搖水車並不急,那木盤在水上漂流了許久,卻是在閔淳心桌前停下。


    二月是玉蘭花紋杯。


    就聽閔淳心道。


    “紺縷堆雲,清腮潤玉,泛人初見。蠻腥未洗,海客一懷淒惋。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遺芳掩色,真姿凝澹。一盼。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離煙恨水,夢杳南天秋晚。比來時、瘦肌理消,冷熏沁骨悲鄉遠。最傷情、送客鹹陽,佩結西風怨。”


    似乎是《夢窗詞》裏的,被她靜靜念來,別帶了一重幽怨。


    沛柔還以為她隻有女紅做得好,原來她也讀書的。


    此時再要她為眾人表演,她卻又不能了,隻對海柔道:“徐家三妹妹,可否為我取些絲線來,我也並不會什麽,隻好為大家打幾個絡子玩。”


    海柔就轉身吩咐迎夏往蕙草堂去取了五色絲線過來。


    眾人卻等不得她打好絡子,就催促她去看花簽,卻是一枝菊花。


    上書:“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詠菊的詩詞最多,大多是讚其有淩霜傲骨,這花簽上卻偏偏是閨怨詞。


    一時間眾人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就請她快上前去做令官。


    三月是桃花,這次是沐柔得了。她吟誦的是戴複古的《淮村兵後》:“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今日是春宴,她卻偏偏要吟這樣的詩詞。從前隻覺得潯柔牛心左性,如今看來倒是沐柔更不合群。


    沐柔擅畫,這是她最得意之處。碧波台上就鋪開了畫卷,任她去畫。


    並沒有多久也就得了,她畫的正是碧波台與蔚溪,隻是四周卻並不見人,荒草叢生,給人以悲涼之感。


    她這樣行事,難免讓人生了不詳之感,意興闌珊起來。


    再去看花簽上,居然也恰好還是一枝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幸而這倒不算悲聲,反而給人以柳暗花明之感。


    沐柔就上前去,給四月牡丹杯斟滿了酒,讓托盤順水而下。


    這次的水流也有些急,木盤很快被嶙峋怪石絆住,是周十二娘得了。


    周十二娘出身大儒之家,應當是滿腹詩書的,此時卻隻吟誦了一首再平凡不過的詩詞。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她姐姐周十一娘就笑道:“讓你這蹄子得了這花王去,你倒隻說了這人人都知道的詩句出來。”


    周十二娘就嗔她,“姐姐倒是說說,什麽樣的詩詞才算是‘人人都不知道’的,說來我聽聽?”


    周十一娘想了想,緩緩誦來。


    “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豔散隨風。晴明落地猶惆悵,何況飄零泥土中。”


    誦完又覺得不好,忙道:“我方才說的也不好。你隻說說你要表演些什麽吧。”


    “五表妹可有備了箜篌在這裏?”周十二娘坐直了,往碧波台上探看。


    沛柔便道:“我大嫂細心,家中有的樂器都搬過來了。表姐盡管取用便是。”


    周十二娘就站起來,在碧波台上為眾人演奏了一曲箜篌。


    也不知道這叫什麽曲子,周十二娘用心彈撥,一聲一聲鳴錫錫,一弦一弦如撼鈴。


    一時如聯聯度隴關,有萬顆真珠瀉玉瓶之感,一時又如小兒女脈脈私語,芙蓉泣露,垂珠落玉。


    實在讓人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再去看木盤上的花簽,繪的是一叢蘭花,“氣若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


    五月石榴是沛柔未來的二嫂劉氏得了,她誦的是韓愈的《題張十一旅舍三詠榴花》。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


    再取古琴一張,奏了一段《陽春白雪》。


    雖然也好,但有周十二娘箜篌曲珠玉在前,這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細看花簽,是一枝杏花,詩雲:“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


    周十一娘就和她玩笑,“如今正是杏花紅時,前麵出了的倒都沒有你這個應景。宛娘姐姐,你可是好事將近了?”


    的確是被周十一娘說著了,再過幾個月,沁聲中了舉,兩家就要提起親事來了。沛柔就望著劉氏笑笑。


    六月的荷花杯,在水麵上飄蕩了半日,終於在海柔跟前停下了。


    海柔早已經等不及了,也不要丫鬟動手,自己親自俯下身把那木盤撈了起來。先吟荷花詩。


    “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海柔肚子裏有多少墨水沛柔是知道的,原以為她不過背個什麽“小荷才露尖尖角”、“接天蓮葉無窮碧”就算數了,沒想到還知道義山先生的《贈荷花》。


    她擅古琴,一曲《瀟湘水雲》很能糊弄人,今日卻偏要劍走偏鋒。


    “我原也想彈琴的,隻是宛娘姐姐彈的比我要好,我甘拜下風。”


    “今日就不彈琴了,我學閔家姐姐,給諸位做一隻花籃,今日熙和園中芳草無數,盡可以匯聚在這一籃之中,你們看如何?”


    海柔的丫鬟迎夏編的花籃就極好,沒想到她也學會了。


    眾人都笑著讚好。


    再翻了花簽過來看,恰好是方才劉氏的石榴:“一朵佳人玉釵上,隻疑燒卻翠雲鬟。”


    海柔就笑道:“我和宛娘姐姐是一對。”


    劉氏得石榴很應景,前生她和沁聲有三個孩子。


    海柔得了石榴,卻正好戳中沛柔的心事。


    石榴多子,前生海柔卻是因為難產過世的。希望今生她也能有如劉氏一般多子的福氣。


    七月花紋杯上繪的是蘭草,由坐在最遠處的潯柔得了。


    潯柔想了想,便道:“綠衣青蔥傍石栽,孤根不與眾花開。酒闌展卷山窗下,習習香從紙上來。”這倒很像潯柔,若說她是蘭草,她們這些做姐妹的在她眼中,不過是“閑花”罷了。


    潯柔擅長書法,就讓她的丫鬟挽春研墨,把方才這首詩寫了下來。


    看得出來她寫字的確用了心,如今寫大字也是遒勁有力,不像是閨閣女兒的作品。


    花簽之上,是象牙染色的一朵紫丁香,“一采歸金屋,春深莫倚闌。”


    八月桂花香,輪到了周十一娘。


    “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花團夜雪明,葉翦春雲綠。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


    這應當是出自白樂天的《有木詩八首》,倒的確很偏僻。


    方才姐姐挑了自己的刺,看得出來周十二娘正等著抓姐姐的錯處,見了如此,也隻能罷休。


    “不容凡鳥宿”。


    於周十一娘而言,沛聲是不是就是這“凡鳥”。


    因為前生的事情,她待周十一娘並不太熱心。


    沛聲是她的哥哥,他們最後鬧成這樣,就算她偏心好了,她覺得周十一娘也是有錯的。


    周十一娘的才情也在書法上,與潯柔不同,她寫的是瘦金體,就在自己的小機上書就了這一首《有木詩八首》,交給眾人傳閱,人人都覺不錯。


    等傳閱完畢,翻開花簽看,卻又是菊花,這次卻是宋末菊山後人的《畫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和周十一娘的性子倒也相符,她看了也覺滿意。隻海柔笑道:“明明是春日裏,卻紛紛詠起了菊花,等到秋日裏再聚,又該吟誦什麽呢?”


    周十一娘的木盤,最後停在了柯明碧桌前。


    菊花主九月,柯明碧便道:“山遠翠眉長。高處淒涼。菊花清瘦杜秋娘。淨洗綠杯牽露井,聊薦幽香。烏帽壓吳霜。風力偏狂。一年佳節過西廂。秋色雁聲愁幾許,都在斜陽。”


    柯明碧擅箏,一曲《高山流水》意境也不比周十二娘的箜篌差。


    她抽到的花簽上繪著一朵梨花,“料得和雲入夢,翠衾夜夜生寒。”


    這卻比方才閔淳心的更差。


    眾人就隻做未覺,說說笑笑讓她快些傳令。


    十月花紋杯上是一枝穠豔的木芙蓉,uu看書 .ukanshu也的確隻有趙五娘堪配。


    她是沾一點酒便會臉紅的,此時已經飲下數杯,靨上如被明霞拂過。


    就聽見她道:“江邊誰種木芙蓉,寂寞芳姿照水紅。莫怪秋來更多怨,年年不得見春風。”


    而後為眾人歌一曲《少年遊》:“芙蓉花發去年枝。雙燕欲歸飛。蘭堂風軟,金爐香暖,新曲動簾帷。家人拜上千春壽,深意滿瓊卮。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


    前生沛柔並沒有聽她唱過歌,沒想到她的嗓音居然如此動人,與宮中的白昭儀在伯仲之間。


    與其說她在唱一首歌,不如說她是在娓娓道來一個故事。


    此時春和日暖,合著趙五娘的婉囀歌聲,讓人幾欲沉沉睡去,或是新醅綠蟻,醉在這一場無邊春色中。


    她的花簽上也是芙蓉。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周十二娘坐的離趙五娘最近,看完便笑道:“還以為方才六表妹皆是桃花已經算是難得,沒想到這裏還有一個。”


    趙五娘就露出一個笑來,矜貴自持,猶如一朵開在枝頭,芳姿楚楚,卻無人敢攀折的芙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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