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今日進宮之前,徐貴太妃就讓人帶了話來,讓她今日不要忙著出宮,去壽康宮用午膳。


    她到了壽康宮,太妃卻也如上次一般沒有即刻見她。遲湘姑姑出來,說是還有客在,讓壽康宮的宮女引她去偏殿坐。


    她等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就去看窗邊博古架上放著的擺設。什麽汝窯花瓶,哥窯花斛落在她眼中都是尋常之物,倒是有一個紫檀木雕壽星仙境鑲各色寶石花卉的盆景十分有趣。


    她不由得就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


    卻忽然看見一個少年從正殿出來,往宮門口去。那少年看起來和沛聲差不多大,身量比沛聲高些,卻比他還瘦些。看他身上的衣服,應該是個皇子。


    三皇子和六皇子她前生常見,雖然方才隻是驚鴻一瞥,她也能看出來不是他們。


    那想來他應當就是昭永一朝一直默默無聞的四皇子了。默默無聞到,她居然對他的長相一點印象都沒有。


    遲湘姑姑說的太妃正在見的客人,恐怕就是四皇子了。


    這個時間出現在壽康宮裏,看來今日上書房並不授課。可是連月來她都在太夫人身邊為她讀邸報,太夫人也從未和她說起過,太妃居然還和四皇子有交往。


    她還在疑惑,遲湘姑姑就笑著進了門,“太妃正請五小姐過去呢。”


    沛柔就笑了笑,跟在她身後往壽康宮正殿去。


    她是見慣了富貴的人,雖然已經來過一回,可還是驚歎於壽康宮正殿的繁複與美麗。果然天家富貴,就連她們家這樣第一等的人家也無法比擬。


    太妃已經淨了手坐在膳桌前等著她,她由小宮女服侍著淨了手,也就往太妃身邊去。這一次太妃待她就要熱絡的多了,等她行過了禮,就讓她在她身邊坐。


    畢竟是太妃之尊,隻是用膳,周圍也有十多個宮女服侍。


    笑著道:“你祖母身邊,原來是你姑姑在服侍,本宮身邊則有一個宛平。”


    “後來她們都嫁了出去,你祖母還好,總算有你承歡膝下,本宮卻是獨個兒在這深宮裏。外人看來是金尊玉貴,千好萬好,可身在其中才知道這裏麵的苦。”


    “你父親小時候也是常常在這宮裏的,他是太子,也就是今上的伴讀,你知道麽?”


    沛柔自然是知道的,柔順地點點頭,露出了插在發髻中並不太明顯的銀質銀杏葉簪。


    “祖母曾經和我說過,父親幼時一直是在宮中上書房上學的。父親也說多虧了幼時有您教導,今日定國公府才能有如此的煊赫光景。”


    太妃便笑道:“那也是你父親自己爭氣,還有你祖父祖母時時教導,他才能不負祖宗威名,哪裏就全是本宮的功勞了。”


    “正好往後你進來了,重華宮裏下了學,不妨多往這邊走走,也來陪陪本宮。就算是你代了你父親,還有你姐妹兄弟們在我這裏盡了孝了。”


    又和遲湘姑姑說笑,“也不知道嫂子會不會怪罪本宮,好不容易得了個開心果,小棉襖,竟被本宮截了胡去了。”


    她說的俏皮,沛柔也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嘴笑起來。


    遲湘姑姑便道:“太夫人可是明理之人,又怎會怪您。五小姐在宮中侍奉您,回府中自然也是一樣的陪伴太夫人,太夫人見了,隻有欣慰的。”


    沛柔也道:“祖母也說,我進了宮中,凡事都不必慌亂,隻要能把您孝順好,自然萬事都有您給我出頭做主。”


    太妃聽了,也不再多作言語,隻是笑著招呼沛柔用膳。


    宮中太妃宮裏所用的膳食,自然是玉盤珍饈,五味俱全。即便是沛柔,也不由得食指大動。


    她雖然是第一次和太妃一起用膳,可是也並不扭捏,太妃看了反而高興。


    現在才是初夏,太妃並不午睡的。問過了沛柔,她也說不必休息,兩個人就在內室裏說話。


    “本宮聽說方才你在偏殿裏,一直盯著窗前一盆擺設看,可有看出些什麽門道來?擺設是死物,不如窗外風光多矣。”


    太妃把“窗外”兩個字狀似無意的咬的很重。


    那一個寶石花卉的盆景其實也隻是樣式新穎而已,並不算太名貴,定國公府裏也能找出許多。


    太妃不問她今日和公主上學的事,反而問起這個,她直覺並沒有那麽簡單。


    太妃要跟她打啞謎,她也就跟她打就是了。


    沛柔就靦腆一笑,“窗外風光雖好,到底是清明時節,雨水太多,好像每日都行走在霧中一般,還不如注目於眼前。”


    “從前我倒真的並沒有見過這樣的盆景,一時才有些好奇。隻是我初來乍到宮中,怕犯了忌諱,不敢隨便出言相問。”


    太妃真正要問的,應當是她有沒有認出四皇子來。


    太妃也明白她的意思,“往後常來常往,自然也會常常見到了。”


    卻並沒有解答她的疑惑,而是又調轉了一個話題


    “今兒怎麽想起戴這隻簪子來了。”太妃就問起沛柔頭上的銀杏葉簪子來,把它從沛柔的發髻中輕輕取了下來,拿在手中細看。


    這隻簪子實在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了,你怎麽也不叫家裏的下人把它炸一炸再戴。“


    “本宮的梳妝台窗戶正對著偏殿,那日其實你一跟著你祖母進了偏殿,本宮就看見你了。忽然就想起了這隻簪子來。你祖母可還記得這隻簪子的來曆?”


    沛柔就答道:“祖母確實還記得,一見了這簪子,立刻就想起了裏麵的故事。因為是家中先人遺澤,又是長輩所賜,所以並不敢擅動。”


    太妃就點了點頭,“本宮的母親把她交給我之後,我也並沒有再去改過它的狀貌。”


    “歲月積累,它最終成了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你祖母大約隻知道這是本宮母親的遺物,卻不知道這裏麵也有故事。”


    她看了遲湘姑姑一眼,遲湘姑姑轉身,把殿中的下人全都帶了下去。


    “那時候太祖爺剛剛起事,本宮的父親跟隨左右,既缺軍隊,又缺錢糧,本宮外祖家家有薄產,給本宮母親的嫁妝也豐厚。”


    “她把所有的嫁妝首飾全部典當了,隻留下這一隻簪子。這原是本宮的父母成婚之時,父親送給她的。”


    “後來的故事史書都寫了,你曾祖父身上有三十六處刀劍傷,最終幫助太祖爺成就大業,獲封了第一等的國公爵位。”


    “可你知道,趙家的老公爺同樣功勞蓋世,甚至趙家富貴,兵強馬壯,為何功臣閣中的位次,還是居於我們徐家之後嗎?”


    沛柔就像是在聽故事一般,適時地搖了搖頭。


    “就是因為本宮的母親那一批嫁妝財貨,讓太祖爺看見了本宮父親的誠意。徐家幾乎已經傾盡了所有,去搏這一場未知,最終搏來了太祖爺的帝位江山,也搏來了徐家的滔天富貴。”


    “趙家原本就是貴族,所以才兵強馬壯,但生在亂世,他們手裏不是隻有太祖爺這一個選擇。”


    太妃一邊說,一邊把那支銀杏葉簪重新插進了沛柔的發髻間。


    “你祖母向來都說你是聰明的,一點就通,從來不要人操一點心。今兒你既然戴了這支簪子出來,又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裏,本宮不如就把實話都告訴你。”


    “本宮贈你這隻銀杏葉簪,就是為了告訴你,定國公府這個爵位,丹書鐵券上也有你曾祖母的一半功勞。”


    “徐家支應門庭的從來都不隻是你曾祖父、祖父、你父親這些男人。”


    “還有你曾祖母,你祖母,還有我,將來也會有你。你是定國公的女兒,雖然不是嫡出,可你身上流的另一半血屬於你生母也是高貴的。”


    “清姐兒還太小,馬上就要變天了,來不及等她成長起來。”


    作為定國公唯一的嫡女,太妃一入宮就封了妃位。不知道太妃自己有沒有發現,說到動情處,她又擯棄了“本宮”這個她用了幾十年的自稱。


    或許在這時候,她也隻是徐家女兒而已。


    “當年我入宮,是因為我是定國公唯一的女兒,我沒得選。寂寞深宮數十載,虛情假意,連一個自己的子嗣也不能有。”


    “沛柔,你也是定國公的女兒,有一天若是家族要你犧牲,你恐怕也還是沒得選。你會害怕嗎?”


    沛柔沒有猶豫,輕輕的搖了搖頭,眼神卻很堅定。


    前生她已經犧牲過一次了,那時她也沒有怕。


    說是沒得選,可是她曾經也可以早早出嫁,去過平凡的日子的。可是為了齊延她沒有,後來又為了家族嫁給了他。


    她不知道太妃在入宮之前有沒有愛慕過別的男子,uu看書 .uansucm 但她從她的言語中看來,她大約是並沒有愛過先帝的。


    帝王之愛,實在是虛無縹緲。


    說是第一寵妃,貴妃之尊,寵愛了她一輩子,卻沒給她一個親子。養過的一個女兒遠嫁東北,幾年回一次燕京,其實不過徒有牽掛而已。


    先帝若是真的愛過她,為何臨死前一句話也沒有留給她。就連他不愛的、忌憚的趙皇後,他都留下了話來,讓今上不要與她為難,趙太後才能囂張至今。


    而徐貴妃一個無子的妃子,能有今日的尊榮,不過是因為今上還要用她做一柄劍,去對付趙家,對付後宮裏其他的妃子和她們身後的家族而已。


    錦衣華服,雕梁畫棟,身在其中的不過是一個可憐人而已。


    她總覺得她前生結局慘淡,可畢竟那一切結束的都很快。


    沛柔想起太妃前生的結局,新皇登基不過數月,她就因病過世了。


    在那之前,沛柔雖然並不太關心她,“太妃”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


    可是太妃於徐家卻是最重要的人物,有點風吹草動,定國公府裏一定會有消息。沛柔卻從未聽說過她的身體有什麽不適。這裏麵會不會也有什麽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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