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沒有隻寫這一句。


    “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飛。漫道行人雁後歸。意欲夢佳期。夢裏關山路不知。卻待短書來破恨,應遲。還是涼生玉枕時。”


    寫到最後,已然紅了眼眶。


    “世人都以為,肯與人做外室的女子,都是卑賤無恥隻圖富貴的之人。或者的確有人隻是隻是貪圖錢財,無關真心,可你的母親不是。”


    大約是回憶到了很好的事情,定國公慢慢放鬆了下來,甚至還帶上了些微笑意。


    “你的母親在你這個年紀時,比你還要聰明些。你外祖父有三個兒子,因為常年羈旅在外,最掛念的反而是你的母親。”


    “那時候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你外祖母常帶了她來府裏做客。我已經獨立於父母居住,又已經開始為當時的太子和你祖父辦事,所以時常不在家,直到你母親如你一般大時,我才第一次見到她。”


    所以太夫人在提到母親的時候,語氣才會那樣的熟稔,仿佛是在談論自己家的後輩。


    也所以太夫人在見到她的時候才會那樣的憐惜,不顧念時人最重的出身,也不顧念府裏眾人的看法,把她養在鬆鶴堂裏。


    又在燕京貴婦雲集的場合替她明證出身,讓人再也沒法用“外室之女”四個字來戳破她的自尊。


    “你外祖母家的人多是鳳眼,你母親也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溫良可愛,其實內裏一肚子壞主意。”


    “你幾個叔父在那之前都已經被她捉弄過,她隻是還不認得我。我比你母親大了有六歲,又是見慣了事情的,又哪裏會著了她的道,她幾次都沒有得手,和我一來二去也就慢慢的熟稔了。”


    “後來有幾年我受命往返於燕京和西北,她也時常讓我幫忙捎帶些東西給她的父兄。這都是在兩家的母親那裏過了明路的。”


    “你母親當然不是隻知道淘氣,她最擅書法和山水畫,隻要她見過一次的地方,就能夠完整的畫下來。”


    “那時候兩家的父母對於我們的事都樂見其成,你祖母是打算等她及笄就替我去你外祖家提親的。”


    “我曾經和她約定,等幫助太子成就大業,就想個辦法出京當差,而後我們走遍燕梁山水,將美景匯聚成冊,你母親說不定還能因此在史書上留下姓名。”


    他說著,就從書架上拿下了一卷畫軸,將畫攤開在桌麵上,正是梅真堂冬日盛景。


    她原以為父親對母親不過是逢場作戲,她的出生也不過是父親的一筆風流債。卻原來這其中有這麽多的隱情。


    “梅真堂裏原本隻種了紅梅花,可是你母親說隻有紅梅太過單調,不如多去尋些梅種,不同的時氣有不同的梅花可賞。”


    “後來你祖父去世,我承襲了國公爵位,你祖母搬進鬆鶴堂,我就和你母親一起去花市買了許多梅花回來,其中還有好幾株綠萼梅是你母親親手所種,從你外祖家移植過來的。”


    “你祖母還曾經打趣,說你母親人未進門,嫁妝倒是先送進來了。”


    綠萼梅多在梅真堂前院裏,此時正是花期,那梅樹結的花苞不密,每一朵都如同山中佳人,玉潔冰清。


    這是母親想讓父親在內院辦公的時候也時常想到她嗎?


    “因為我年少就在外奔波,時常風餐露宿,脾胃不好。你母親還教我在花開的時候摘花,交給灶上的人煮梅花粥,以平肝和胃。或以梅花入沸水製茶,可以生津止渴,解暑滌煩。”


    “可年年歲歲都見綠萼梅開,你母親卻不會再回來。元昭二十一年,距離你母親及笄隻有兩個月的時候,你外祖被人誣陷沒了性命,舅舅們要麽不知所蹤,要麽跟著你外祖一同赴死。”


    “你外祖母也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唯一的願望就是能保全你母親。你外祖父一家犯了先帝的忌諱,今上的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我們家作為太子黨,娶你母親為正妻已是不可為之事,連留她在京中亦要冒很大的風險。你祖母就為我求娶了沒有參與黨爭的康平侯之女閔氏為妻。”


    “今上登基之初,四海未靖。西北戰事仍頻,南方又有雲陽王蠢蠢欲動。我並不能時常在京裏。”


    “你母親牽掛我,又不敢在信裏吐露太多,每一次都隻在信裏寫這首詞。‘意欲夢佳期’的,又豈是隻有她一人。”


    “後來我終於能在燕京常駐,和你母親還有了你。你小時候生的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他像是在看沛柔,卻更像是在看另一個人,“像到我時常吃你母親的醋,明明是我的女兒,怎麽一點也沒像了我。”


    “你大哥從小就太沉穩,逼的我在他麵前隻能當嚴父;你姐姐又一直身體不好,連和她說話我都有些害怕。也的確是我害了你姐姐。”


    “你年紀雖小,卻常有妙語,有時也會淘氣惹你母親生氣,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體會到做父親的感覺。”


    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父親。在她的印象中父親從來都是意氣風發的,就像什麽事都難不倒他似的。


    可今日的父親是消沉的,寂寥的,有無數的悲哀積鬱心中,隻剩下無能為力的、永遠無法消除的痛苦。


    她也從來都不知道她生母原來是這樣的。她曾經是恨過的,她覺得生母的身份是她前生洗不脫的汙點。


    她看不起她生母青春韶華,卻甘願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既做了外室,生下孩兒,卻又不知善自保養,以致門庭冷落,含恨去世。


    一生如此短暫,幾乎從未有過快意的時光,也害讓她為汙名所累,難以在這世上立足。


    可是今生她在生母的懷中醒來,母親滾燙的淚滴在她麵頰上,溫柔而又急切的喚著她“意姐兒”的時候,她突然又覺得她其實並沒有那麽糟糕。


    這至少讓她知道了,哪怕是在她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的前一世,也有人是這樣不計代價全心全意的愛過她的。


    “後來我和你母親的事情被你大哥的母親知道了。那時候她很無助,也很彷徨,就選擇了她認為是對的、也最有效的方法想讓我放棄你母親,重新回到她身邊。”


    “一狀告到了禦前,全燕京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可這也並沒有什麽要緊。我隻擔心你的母親。”


    “你外祖父常年不在京中,你外祖母行事低調,很少讓你母親出門。可你母親生的太好,讓人一見難忘。”


    “你祖母花了很長世間才把府裏可能對你母親有印象的下人全部打發了,可燕京城裏也總歸是有人見過她的。”


    “和咱們家作對的人家很多,也許就會有人找到你的母親,而後拿你母親的身世做文章,對你們母女不利。我隻能做出和你們已經恩斷義絕的姿態,希望借此保全你們。”


    他的話裏隻有對往事的無奈和悵然,並沒有對閔氏的怨怪。


    雖然太夫人把所有對她母親有印象的下人都打發了,可陸嬤嬤是不可能走的。


    所以在她初入鬆鶴堂的時候,陸嬤嬤好像總是額外的注意她似的,就是因為她和母親小時候長得像吧。


    而李嬤嬤是母親的乳母,陪伴著母親進出定國公府,與太夫人相熟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你母親終究還是香消玉殞了。甚至我都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麵。”


    他把視線落在窗外的綠萼梅上,時而風起,花瓣紛紛落。


    再不會有一個少女,指著那梅花,笑語嫣然,告訴他新月如眉,關山路遠,雁字回時,涼生玉枕,她總是等他回來的。


    “若你養在梅真堂裏,能和你如今的母親相處的來,我是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你的。”


    “並不是你母親不值得你惦念,恰恰相反,正是她太過令人難忘,思念又太過痛苦,所以又何必再多一個人。”


    所以父親前生什麽也沒有對他說,任由她認柯氏為母。若沒有後來家破人亡的事情,她也大約也不會覺得他有錯。


    即便父親未有一字提及母親究竟出身哪家,一切也都已經昭然。


    外祖父贈給母親的玉牌上刻有元昭八年的日期,到元昭二十一年母親及笄,這其中正是十五年的光陰。


    都說先帝仁慈,晚年才突然多疑暴虐。能與定國公府這樣的人家成為通家之好,又有能力惹下抄家滅族的彌天大禍,元昭一朝二十二年,也隻有曾經的寧遠大將軍阮凜一人。


    她居然是阮凜的後人,或許還是唯一的後人,她在心裏苦笑。uu看書 uukans.cm


    難怪母親隻能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難怪太夫人對她母親的身世諱莫如深。換做是她,也隻會希望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何況她前世莽撞淺薄,不是能守住事情的人,又因為生母甘心做人外室而對其不屑一顧,有朝一日她知道實情,若是為人利用,不知道會惹下怎樣的禍端。


    今上在聽聞定國公私置外室的時候並沒有明確的表態。明麵上把父親調去了西北,可恐怕滿燕京長了眼睛的人都不會覺得那是懲罰。


    父親也正是憑著在西北那兩年的軍功才升任五軍都督府大都督的。


    今上究竟是不曾去查清楚母親的身份,還是根本沒有打算去管。若是前者,也許隻是出於對父親的信任,對於臣子的風月傳聞一笑置之,可若是後者呢?


    阮凜和今上之間會不會有什麽聯係,才使得他對他的後人留在京城的事情保持沉默,網開一麵。


    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阮凜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


    沛柔沒有忘記太夫人在提到他時,斬釘截鐵的說他是被奸人所害,方才父親也說他是被人誣陷的。


    可曾經看過案卷的齊延卻說所有的證據都是齊全的,也有阮凜當年的副將出麵指證,鐵證如山,根本沒有可能翻案。


    父親和祖母的態度,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站到了阮凜那一邊,還是因為他們掌握了其他的信息。


    越想越覺得謎團重重,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去做。


    可眼下她也隻能安慰好父親,努力做一個比前生更好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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