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向來是在臘月二十九日祭祖,每年祭祖之時,也會進行梳理家譜、檢查族中子弟德行等事務。


    徐家屹立百年而不倒,就是因為對族中子弟的約束實在很嚴格,作奸犯科之輩,無論事大事小,都要從族譜裏除名。


    至於族中新生的孩童,一向是要滿了五歲才能被記錄在族譜中,成為正式被承認的徐家子弟的。


    沛柔與沐柔、潯柔姐妹,便會在今年臘月時被記錄進保存在徐家族長中手中的族譜裏。


    沛柔是早說定了就記在早已去了的定國公的莫姨娘名下,妾室之女,總比外室之女要好聽得多了。


    莫氏原是定國公的侍女,和定國公一起長大,也是最早服侍定國公的妾室,幾年前因病去世,膝下並無兒女,如今有人為她添一炷香火,也算是兩全之事。


    上一世沛柔就是記在她名下的,可她是外室所生的事還是流傳了出去。


    其實公府裏究竟有幾位小姐,除了親近的人家,外人根本不得而知,更遑論每位小姐的出身了。上一世她的身世流傳的那樣廣,其實也是很值得推敲的一件事。


    隻是她當時心裏隻覺得羞憤難當,甚至覺得是自己連累得一直待她那樣好的柯氏名聲有墜。


    卻從沒有想過,她驕縱的名聲也流傳在外,明明肩負著母親教養之責的柯氏,為何在外還是那樣受人尊敬和推崇。


    前生她實在是很傻。


    祭祖儀式開始之前,先為族裏的的孩子們上譜。族長是一個已過古稀之年卻仍精神矍鑠的老頭,沛柔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族長便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麽,隻是提筆開始在族譜上書寫。


    沐柔、潯柔上前時也是如此。


    族裏還有其他的孩子,也一並在今日上譜。定國公這一支和其他的族人都並不親近,因此其他的孩子和府裏的小姐公子都不甚熟悉。等上譜儀式結束了,就開始正式祭祖。


    徐家是開國勳貴,曾祖父當年是太祖爺麾下第一猛將,作戰英勇,有勇有謀,定國之後受封一品國公。


    祠堂修建的很氣派,正中央懸掛著“慎終追遠”的牌子,聽說還是第一代定國公親手書寫的。


    如今國公位雖然隻傳了三代人,香案上供奉的牌位並不多,但是幾乎每一個牌位上的名字都為國為民立下了汗馬功勞。


    祭祖儀式是大人們的事情,雖然他們必須也得參與,但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少了很多,隻需要隨著眾人一起跪下磕幾個頭,再上一炷香就可以從裏麵退出來了。


    徐家的孩子過了五歲就都要去外院上家學,進了臘月十五才放假。


    好不容易學裏放了假,頭一個沛聲就是在家關不住要闖禍的,偏偏最近他母親又因為年下,自己院子裏的事要發落,丈夫在外的人情要打點,還有娘家的節禮要回送,忙的焦頭爛額無暇管他。


    便像往年一樣,十天裏有八天是把他丟進了鬆鶴堂。


    太夫人活到如今的歲數,外麵的事情有兒女,家裏的事有媳婦,院裏的事陸嬤嬤打理的井井有條,最是無事要忙的,便是年節下也是如此。


    有個孫兒作伴,又知道一個眼錯他就要闖禍,當然是把他看得牢牢的,還時不時要問兩句功課。


    若是往年,沛聲在鬆鶴堂自然是更呆不住的,每日便是眼巴巴的望著院門,巴不得母親早些把他接走,活像是坐牢。


    今年倒是不同了,鬆鶴堂裏還住了個沛柔,兩個人一起淘氣可比一個人有趣的多了,隻要不是過分的事情,沛柔也很願意陪他淘氣。


    沛聲也實在是能鬧騰,一時是要去攆鬆鶴堂裏養著的仙鶴,說要拔了毛紮把羽毛扇;一時要把鬆鶴堂裏小池的冰鑿開,看看下頭的魚是不是還活著;一時又要堆雪人,這倒還好,隻是因堆的小,丫頭們一個沒瞧見,那雪人就被他偷偷的帶進了屋子裏,沒兩下化了水,倒害的一個沒留頭小丫頭進屋不防滑了一跤。


    因此這一世他們的感情也和前生一樣一日千裏,畢竟每日回家,除了父母就隻有一個隻知道念書的沁聲那樣的哥哥,實在是令人很苦悶。


    突然來了這樣一個知情知趣的妹妹,還能給他出餿主意,他心裏不知道多高興。


    祭祖之時,大人們站在隊列前麵,小輩依著次序站在後頭,前麵的人念念有詞,沛聲就朝著她使眼色。


    沛柔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又要淘氣,這時卻並不依著他。“五哥哥,祠堂裏你也敢淘氣,不怕被三叔父罰跪祠堂麽。”


    沛聲就擠擠眼睛,“我爹每次一生氣就說罰我跪祠堂,可我倒是還真沒跪過。”


    “跪祠堂可不是什麽好玩的,又冷又餓,膝蓋還疼呢。”沛柔小聲道。


    她想起前生有幾次沛聲被罰跪祠堂,回來時還是她給他上的藥。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瞻前不顧後,隻要人生快意,並不計較得失。


    所以前生他居然會喜歡何霓雲這樣的女子,她實在想不透。


    是啊,前生沛聲究竟是怎麽遇上何霓雲的?


    沛聲有些不屑,“說的好像你跪過似的。”


    上一世她還真就跪過祠堂,甚至曾經被父親懲罰連著跪了三天三夜。


    彼時正是京城時疫最嚴重的一年,她從齊延的小廝那裏聽聞他也染上了時疫,並且高熱難退,幾乎有了下世的光景。


    她本該是六神無主的,卻忽然想起之前偶然聽見的城外古刹有高僧,最善治時疫。也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的勇氣,半夜去馬廄牽出了她心愛的棗紅馬,偷拿了父親的令牌,獨自一人出城去找高僧求藥。


    那一天還是朔日,即便有星星,夜晚也還是黑的怕人。她原來是極怕黑的人,隻是憑著一股子不管不顧的勁頭,居然也就真被她找到了那位高僧。


    可高僧畢竟是高僧,她求了許久,以權勢威壓、以財帛利誘,都沒能使得他鬆口。


    最後她就跪在山門前,一跪就從破曉跪到了黃昏。膝蓋的疼痛收攏了她心裏的茫然無依,對齊延不知所起的愛慕就是她的支點。


    跪到恍惚時她甚至想,若是求不到藥,齊延就這樣死了,或者她也可以就這樣去陪他。


    高僧的態度在黃昏後卻忽然鬆動了,給了她救命的藥。


    她向高僧道了謝,狼狽的站起來,又一刻不停的策馬狂奔去了齊家,把藥交給了齊延的小廝重喬。


    回到定國公府時,上上下下全亂了套張羅著要找她。揚斛和丫頭們全跪在翠萼樓前,幾乎要被上刑。


    可她根本沒力氣解釋,一向對她溫言軟語的父親氣的發瘋,當下就要押她去祠堂裏跪著。還是太夫人發了話,讓她先歇息一天再行責罰。


    她一覺睡的黑甜,到第二天黃昏才醒過來。父親很快又來問她出府的這一日究竟去了哪裏,她自然是不肯說的,跪祠堂也是她應該受的責罰。


    她就真的在祠堂裏跪了三天,期間柯氏不斷的來噓寒問暖送食送水。一方麵是展示她作為慈母的關心,而另一方麵恐怕是怕她斷水斷食暈厥過去,父親心軟免了責罰。


    跪祠堂畢竟是比跪高僧要好得多了,不必受日曬風吹,也不必跪自有紋路的青石板。


    她就跪在柔軟的蒲團上,看著麵前的牌位。上麵都是徐家的先祖,建功立業的男人們,和他們的正室夫人。


    當然這裏麵不會有她那時引以為恥的親生母親。uu看書 ww.ukansu.om


    跪在山門前她聽著大和尚講經,聽著佛法綸音,就求漫天神佛保佑齊延;跪在祠堂裏她一個人守著跳動的燭火,守著無邊的長夜又求她的祖宗們。


    最後齊延當然是活了過來,娶了她又休了她,她死時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居然還是他,真諷刺。


    她有時候想,自己和齊延之間的牽絆那麽多,是不是就是因為她當時實在求的太多了,以至於兩個原本不該有姻緣交集的人卻成了夫妻,命運的紅線纏繞在一起解不開,隻好快刀斬亂麻。


    她求來的藥也不知道最後他喝了沒有,有沒有起作用。


    他從來沒和她提起過這件事,或許那高僧也不過就是江湖騙子,給她的隻是尋常草藥,齊家的人隨手拿起來一看就棄之不理。又或許他曾經喝下去,病好了,卻實在是厭棄她,甚至都吝嗇一聲“謝謝”。


    前生她是死在齊延的懷裏的,他最後還是找到了她。


    臨死之前他給她的溫情和淚水,不過是對將死之人毫不費力的欺騙,是他會平等的給予所有人的一種同情。


    就有一滴淚猝不及防的落了下來,幸而她微低著頭,並未在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五妹妹你哭什麽,我又沒說什麽。”沛聲壓低了聲音,有些著急。


    “我沒事,不過你若是再說話,可真要被罰跪祠堂了。”都是前生魂夢了,既然已經決定要避開的人,今生也不必掛念太多。


    祭祖儀式很快就要結束了,明日是除夕。


    昭永七年即將成為曆史,她也會迎來新的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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