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敲門進去的時候,蔣鳳麟正拿著單反對著桌上的兩塊小畫板照相,連翹就把手裏的托盤放在茶幾,然後走了過去,一看就知道是琪琪今天晚上的塗鴉,不過就算連翹這個媽媽也看不懂她畫的是什麽,充其量隻是歪歪扭扭的色彩線條,跟被貓抓亂的毛線差不多。


    可是蔣鳳麟就像在拍大師作品似的,不停地摁快門。


    連翹無奈地搖搖頭:“阿姨說你有點咳,煮了水梨川貝湯,你趁熱喝吧。”


    這樣蔣鳳麟才肯停下動作,把畫板和相機放好。他近來也開始學寫親子日記,把和女兒相處的一些小事都記下來,偶爾還能拿出來回味,日記軟件的設計者就是賀駿馳。蔣鳳麟自己帶過教過孩子以後,就能明白連翹的心情,知道她的不容易,而對於賀駿馳這個男人,他以前是嫉妒他,現在更多了幾分佩服。


    蔣鳳麟勺子都不用,拿起碗吹了吹,直接仰頭就把一大碗的湯水給灌下去,還嗆了幾聲,然後笑眯眯地說:“你看,琪琪說她畫的這個是我來著。”


    然後連翹就順著他修長的指尖看去,原來她剛才看的那一團亂毛線畫的是蔣鳳麟啊?她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蔣鳳麟卻笑得十分滿足,最近這段日子真的是他這幾年過得最舒心的了,有連翹、有女兒,每天回來都能聽見她們的聲音,簡直是以前不敢想的事。


    連翹收回目光,眼睛看著空了的白瓷碗說:“我準備回一趟老家。”


    剛才舅舅給她打了電話,提醒她快到清明節了,記得去拜祭她媽媽。


    蔣鳳麟怔了怔,沒問原因就說:“那我陪你回去。”


    “不要。”連翹很快就搖頭,解釋說,“你還要帶琪琪,張伯年紀大了,不能總讓他老人家操心。”


    “你連琪琪都不帶去嗎?”蔣鳳麟一開始還被拒絕還有些不是滋味,可現在是想不通,“回去做什麽?”


    “清明。每年都要回去的。”以前都是賀駿馳陪她回去,琪琪太小,不好跟去就交給他媽媽帶。


    可是今年……她媽媽應該不會想見到蔣鳳麟,她有時候想,她媽可能連自己都不想見,這麽不聽話的女兒。


    本來好好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蔣鳳麟張了張嘴想說話,可是看到連翹的樣子,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這一夜,蔣鳳麟輾轉難眠,被溫情壓下去的不安又有了蔓延的趨勢,第二天他去跟連翹說:“我想跟你一起回去,翹翹。”


    連翹愕然地看著他,一直搖頭:“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媽她怎麽走的……”


    “正因為知道是我的錯,所以我才更要去。”他覺得,就算連翹媽媽不願意原諒他,可他也應該要去解釋,去道歉,去懺悔。


    他想把連翹的心結打開,他不能讓她一輩子都活在壓抑裏。


    可就算他這麽說,連翹還是不同意,她隻給自己訂了一張火車票。


    可是等出發那天上了車,發現蔣鳳麟早就坐在了她隔壁的位置,她出門的時候他不是還沒起床?


    蔣鳳麟晃了晃車鑰匙:“我本來想開車的,後來覺得偶爾坐一坐火車還不錯。”


    連翹氣得想轉身走人,被蔣鳳麟眼疾手快地拉住:“上哪兒去?假期人多,別被擠著了。”連翹想掙開他的手,反而被他拉到了位置上。


    “不要生氣。”蔣鳳麟放軟了聲音,握著她的手也沒放開。


    對麵坐的是一對老夫妻,一直笑眯眯地看他們倆,看得連翹不好意思,也不想成為別人的關注點,就沒再動了。


    她隻是壓低聲音說:“你明知道我會生氣,為什麽還要跟來?”


    蔣鳳麟往她的手裏放了瓶礦泉水,聲音極溫柔:“因為我必須來,而且,我也不放心你。”


    連翹垂下眼眸,哽著嗓子說:“我有什麽值得你不放心的。”


    “我不知道,我隻是不想再過那樣一個三年。”蔣鳳麟微微用力握著她,“那對我來說與地獄無異,我怕你丟了。”那雙平靜的黑眸裏,藏著情感的暗湧。


    盡管知道在大庭廣眾下,在逼仄的車廂裏他不會有過分的動作,可是連翹依然緊張得要命,這段日子他隱忍克製,都叫她忘了他本來就是如此狂放自傲的人。


    從上海到濱海小城路程不長,不過他們乘的那趟車隻是到市裏的火車站,連翹下了車就想往老家趕,蔣鳳麟卻不讓她走。


    “現在都幾點了?你再坐車回去,不得半夜才到啊?什麽事都聽你的,這次就聽我一回,先吃了飯,明天一早再去也一樣。”


    市裏到縣城的大巴每兩小時一趟,現在是下午五點多,等坐了車再熬兩個多小時到那裏,真就如蔣鳳麟所說的是深夜了。


    執拗對上了執拗,蔣鳳麟隻能使出非常手段,他把連翹的東西都拿了,她就隻能跟著他走。


    兩人對這裏並不陌生,他們在這裏相識、戀愛、分離,是承載了他們感情之重的地方。


    連翹每走過一條街、見到一塊路牌,路過一家店鋪……她都能依稀記得當初她挽著蔣鳳麟的手經過這裏的情景。


    原以為自己都忘了的東西,原來都保存得好好的。


    這也是為什麽她回來過幾次,都沒有在此留過一天的原因,人們常說的“觸景傷情”是有道理的。


    三年多過去了,他們都變了,可是這裏還是老樣子。


    蔣鳳麟輕車熟路地帶她去了平日裏他們常去的一家私房菜館,連翹以前最喜歡吃那裏的一道招牌菜蔥香魚,自己在家可做不出那樣的味道的。


    他們要了一個雅座,蔣鳳麟跟倒茶的服務員說:“讓你們老板娘過來點菜吧。”


    年輕的服務員輕快地應了聲,沒多久老板娘就出現了,拿著菜譜笑容滿麵的招呼著:“想吃清淡的還是口味重的?啊,我記得你們!”


    蔣鳳麟也笑:“您好記性。”


    “好幾年沒來我這兒了吧?”


    蔣鳳麟看了連翹一眼,依然笑著說:“所以一回來就趕緊來捧場了,老板娘還記得我們的口味嗎?”


    “喲,倒是考起我來著,我想想,蔥香魚肯定是要的,還有宮保雞丁……”


    私房菜館做的就是熟客生意,所以當家的記性都很好,對蔣鳳麟他們這一對從前的常客的菜單也能回憶個七七八八,她還要推銷酒水,連翹趕緊打住。


    “不要喝酒。”她皺著眉說。


    蔣鳳麟笑看著她:“好,聽你的,不喝酒。”


    老板娘識相地去廚房下單,留下兩個人獨處。


    “我明天一早趕車,沒時間照顧酒鬼。”連翹欲蓋彌彰地解釋,“你別想岔了,我不是關心你。”


    “我知道。”蔣鳳麟抿抿唇,可是眉眼還是彎彎的,至於他口中知道的是什麽,他自己明白就可以了。


    第一道菜吃的就是蔥香魚,大大的一條魚考得外酥裏嫩,末了淋上一瓢滾燙香濃的蔥香汁,飄香四溢。


    連翹眉眼微動,她的確很久沒吃過這道菜了。


    蔣鳳麟動筷子夾了沒有魚刺的那部分,沾了沾湯汁送到連翹碗裏:“趁著熱乎,試試味道。”說著也給自己夾了一筷子。


    其他菜也陸陸續續上齊了,兩人慢慢悠悠地吃著,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許久,連翹才聽到蔣鳳麟說:“老板娘不知道我之前來過一次,就在你突然離開我以後。我來這裏點了同樣的菜,可是已經吃不出同樣的味道了。”不是對的人,做什麽事都不對。


    連翹不知道該怎麽接他的話,默默地給他盛了碗湯。


    蔣鳳麟已經飽了,可還是捧碗把那碗湯喝完了。


    還有一件事讓連翹沒有想到,他們曾經住過的公寓竟然還在,她以為依蔣鳳麟的性格,可能早就不住了。


    可當她再踏進這個熟悉的地方時,她知道自己想錯了,這裏還跟以前一模一樣,而且明顯有人定期打掃,一切井然有序。


    好像知道連翹想什麽,蔣鳳麟先去廚房燒開水,再說:“家政阿姨會每周來一趟整理,因為我每年都會來這裏住一段時間的,你忘了這裏也有我的公司嗎?”他頓了頓又說,“東西放的地方都沒變,你應該記得吧?時候不早了,你先去洗澡,早點睡吧。”蔣鳳麟這般對連翹說。


    連翹點點頭,拿著行李進了臥室,忍不住在房間裏走了走,真的什麽都沒有變,鬼使神差的,她打開了從前每天都由自己整理的衣櫃,一下子怔住了。


    他的衣服在左邊,而她的在右邊,男左女右,這是她自己曾經放衣服的方法。她過去的衣服用了防塵袋一件件地套得好好的,她想如果現在取出來隻怕跟新的差不多。


    “砰”一下,她把衣櫃門合上,抑製住難以名狀的情緒,拖著自己的行李包進了臥室。


    她洗了個冷水澡。


    四月的海邊不算冷,可連翹洗好出來還是哆嗦了一下,人清醒了,問題也隨之而來。


    當初這套房子就是他們自己住的,一個主臥、一個書房和一個小的雜物房,根本沒有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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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現在的他們兩個……


    這時,蔣鳳麟敲門:“翹翹?”連翹去開門,他手裏拿著衣服接著說,“你洗好了吧,我給你衝了杯牛奶,喝了好睡覺,我先去洗澡。”


    他說完就去了浴室。


    雖然是三室兩衛,不過隻有主臥有浴室,連翹紅著臉快步去了客廳。


    男人洗澡快,等蔣鳳麟出來,找了一圈,才在飄窗那裏找到窩在抱枕堆裏的連翹,這麽多年她的習慣還是沒有變,地上放著的牛奶杯已經空了,她也摟著抱枕睡熟了。


    蔣鳳麟站在那裏定格了很久,貪看這得來不易的睡顏。


    這個房子他舍不得賣掉,可是每回住都心裏難受,現在她回來了,好像這裏才重新有了存在的意義。


    這麽睡一宿肯定要著涼的,蔣鳳麟小心把抱枕拿開,彎腰把她抱了起來,徒然的失重,讓夢中的連翹感覺到不安,等她慢慢轉醒,才發現自己被蔣鳳麟抱回了臥室,她睜開眼,恰好彼此四目對望。


    連翹下意識一縮,雖然她已經躺在床上,可蔣鳳麟抱著她腰部的手還在,這個姿勢曖昧十足。


    “乖乖地別動。”蔣鳳麟眯了眼,手剛往下就被連翹緊緊攥住,他低聲一笑,反手就把她的手製住了,整個人俯在她上麵,十分危險,哪知他隻是跨過她把被子扯過來,替她蓋好了,順便親了她的額頭,“晚安。”


    等他關門離開,連翹繃著的神經一鬆,她才發現自己剛才連呼吸都是屏著的。


    她伸手摸了摸仿佛還帶著餘溫的額頭,用力咬住了唇。


    所謂餘情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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