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從醫生那裏出來,神色有點恍惚,滿腦子想的都是醫生方才說的話:“年輕時熬壞了身體,現在補也補不回來了……狀況不太好,有心衰傾向……多陪陪她,記得不能再操勞了,也別讓她受刺激,定期複檢,這樣暫時不會出大問題。”


    怎麽會這樣?她以為媽媽隻是身體差一點而已……手裏捏著的報告仿佛有千斤重。


    那個年代單身女人帶個孩子是很艱難的,小時候她沒人帶,媽媽沒法子就帶著她一起去工廠,沒少招人說閑話,後來把工作都丟了。


    地方小,封建保守,人言可畏。


    媽媽一直在換工作,晚上還帶些活兒回去做,日子過得勉勉強強,年紀輕輕就熬出一身病。


    等她到了上小學的年紀,舅舅就把她接過來,和表哥一起上學。其實舅舅家不寬裕,舅媽麵子上沒有多說什麽,可是背地裏夫妻倆為此沒少吵架。


    連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拖油瓶,不但拖累了媽媽,也拖累舅舅。


    所以她總是祈禱一夜就能長大。


    至於她的“爸爸”,她是見過一次的。他來送錢,她媽媽沒要,隻是哭著罵他是負心漢。沒多久就有另一個女人找上門,媽媽隻來得及把她鎖到衣櫃裏。


    黑漆漆的櫃子裏滿是木材受潮的味道,她很害怕,外麵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乒乒乓乓的響聲讓她不知所措,怎麽喊也沒人讓她出來,她隻能把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和黑暗打仗。


    直到晚上舅舅才把她從櫃子裏救出來,帶了回家。


    她問媽媽在哪裏,舅舅欲言又止,過了好幾天她才重新見到媽媽,臉上還有道沒散去的疤痕,麵容憔悴。舅媽把她往媽媽身邊一推就關了門,直說“晦氣”。


    晚上睡覺時,媽媽就摟著她一直哭,她聽一半懂一半:“是我想錯了,還以為等一等,指不定會有好結果,原來是我癡心妄想信錯了人……”


    反反複複都是些深奧的話,不過連翹記住了“癡心妄想”這個詞。


    從那以後,她不敢一個人呆在黑暗封閉的地方,也不敢再提找爸爸。


    她和媽媽相依為命,會遇到蔣鳳麟是個意外,美好得根本無法想象的意外,是她癡心妄想了。


    連翹為了這段日子隻顧著自己的事而忽略母親感到愧疚。她心裏紛紛亂亂的,走路也不注意,於是差點就撞到了人。


    對方笑了笑:“這麽巧,又見麵了。”


    連翹一愣:“賀先生?”


    還真是熟人。


    蔣鳳麟回去後,第一時間就去探望了蔣老太太。


    老人家的身體愈發不好,不過隻要見到小孫子來,都勉強打起精神來說兩句話,不外乎讓他早點成家,蘇卉心這個孩子對鳳麟一心一意,有她照顧他,蘇家也可以當他的助力,老人家懸著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說了會兒話,又吃了藥,老人家漸漸睡下。


    蔣鳳麟坐在病床前,心情很複雜。


    蔣蘇兩家議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兩家有交情,蘇卉心和他是同學,的確是不錯的結婚對象。


    他對婚姻沒有任何期待,他爸媽的婚姻就是貌合神離,在他出生後基本就各過各的的了。他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所以跟誰結婚都不過是人生經曆的一件事情而已。


    隻不過在遇到連翹以後,他這種想法開始有了變化。


    家對他來說,不再是個冰冷的地方。


    可蔣家的其他人容不得他做準備,這兩年頻頻動作,誰都想當掌權人,一個不小心就會一無所有,他這麽多年的心血就都白費了。


    最近因為蘇家的支持,他的一個提案力壓他大伯父,成功付諸實施。


    正巧蘇卉心捧了一束鮮花,安靜地進來探病,其實她對蔣老太太是真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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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老人家在睡覺,她的步子越發輕了,然後在蔣鳳麟跟前站定。


    他們已經是未婚夫妻,可是他們見麵的次數巴掌都能數過來,她貪看著他的容顏,喜歡了那麽多年的男人,就要成為自己的丈夫,那種感覺沒有辦法形容。


    蔣鳳麟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又指了指門外,蘇卉心了然地點點頭,很快就跟隨他的腳步出了住院部。


    醫院用了很大的地方做綠化,門前就有小公園,他們走到林蔭下的一處長凳上坐下,這個時間段沒什麽人經過,地方很空曠,可以好好說話。


    蔣鳳麟沉默了很久,蘇卉心終究忍不住先開口,眉眼帶著淡笑,看著不遠處的葡萄架說:“很久沒和你這樣坐下聊天了,爸爸說你忙,我也不好去找你。”


    她狀似不經意地提起蘇父,讓蔣鳳麟眯了眼,抿唇說:“嗯,我最近的確忙。卉心,既然你這麽聰明,我們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


    蘇卉心交握的手一收緊,還勉強維持笑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本來日子定的是年底,是你跟奶奶說提前的吧?”蔣鳳麟開口問她。


    蘇卉心一怔,急忙說:“不是這樣的,奶奶她身體不好,所以我才想,才想把婚期提前一點,讓她高興說不定就好了。”


    她有很好的理由。


    可實際是她害怕蔣鳳麟會悔婚,為了夜長夢多,所以她才想提前結婚。


    “卉心,這樣沒有意思的。”蔣鳳麟搖頭。把老太太哄歡喜了,用家裏的壓力來逼婚,隻會讓他更反感,賭的不過是他對蔣氏還不能放手。


    看到他眼裏的不讚同,蘇卉心覺得委屈。


    這些年他們一步步走來,從同學到朋友,從訂婚到結婚,她了解他的一切喜好,清楚他需要的是什麽,做了這麽多,隻是想要一個在他身邊的機會,都不行嗎?


    他身邊換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隻有她是不變的,可現在這個,讓她憂心。不要問她為什麽知道,女人的第六感很準的。


    她固執地認為,最適合他的女人還是自己,她願意等他回頭發現她的好。


    蔣鳳麟微斂眸,無情地澆滅了她的希冀:“卉心,訂婚前我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


    蘇卉心顯然不想跟他再說下去,倏地站起來說:“奶奶可能醒了,我要回去看看。”接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更像是落荒而逃。


    蔣鳳麟歎了口氣。


    在自己織的網裏掙脫不開,蔣鳳麟覺得累。晚上回到一個人的房子,空蕩蕩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桌上一堆的文件等著他看,他一點都沒動。


    靠著皮椅,把打火機開了關,關了再開,忽明忽暗的火焰,映出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而早已經鋪開的局,就等著收網了。


    可心裏依然搖擺不定。


    桌上的手機嗚嗚地震動起來,他瞥了一眼屏幕提示,隨即斂起了一切想法,這才接起電話。


    “怎麽這麽晚才打來?”他問。


    連翹那邊也很安靜:“太早了怕吵了你工作,我媽也剛睡了。”


    “阿姨身體怎麽樣?有結果了嗎?”


    “不是很理想,要靜養。”連翹沒打算瞞著他,醫生是他找來的,瞞也瞞不住,“不過不用擔心,是老毛病了,我能照顧好的。”


    蔣鳳麟心疼她,輕聲說:“你也別太累了,有要跑腿的就讓小劉去,上海是他老家,熟得很,你就多陪陪阿姨。”


    “嗯,我知道。你現在在哪?我剛打回家裏沒人接。”連翹突然問。


    蔣鳳麟臉色變了變,半晌才說:“有急事回京了,等你從上海回來,我也差不多料理完了。”


    連翹“哦”了一聲,沒再多問。


    蔣鳳麟以為她是累著了,又安慰了幾句,就讓她趕緊去睡。


    剛掛了電話就接到一條短信,是蘇卉心發來的。


    ——奶奶說想早點看到我們的婚紗照,我訂了明天試禮服,你抽空來吧。


    蔣鳳麟眼一眯,把手機扔在了桌上弄出很大的聲響。


    婚紗店裏,禮服師替蘇卉心在婚紗的腰側紮上一個美美的蝴蝶結。


    蘇卉心又對著試衣間的落地鏡左右看了看,這才滿意地笑了,她深呼吸地淡出一個笑容,“嘩啦”地旋開冰紫色的遮光簾,想第一時間把自己最好的一麵給那個人看。


    “鳳麟,你說這套好不好看?”是一襲魚尾式的珍珠禮服。


    蔣鳳麟麵無表情,意思意思地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說:“好。”


    蘇卉然燦爛地笑著,跟禮服師說這套可以,又繼續進去試下一套。她一共量身定製了五套婚紗禮服,還有一套還在法國來的路上。


    蔣鳳麟的無非是西裝,並不太在意。


    其實他根本沒留心蘇卉心穿婚紗的樣子,他剛才翻著婚紗目錄,不知不覺就開始想象,這些婚紗如果穿在連翹身上會是什麽樣子。


    一定很漂亮。


    他的心頭緊了緊,更加心不在焉了。


    試到第三套的時候。


    “我換好了,你再看看這套,是我爸特意從……”從試衣間出來的蘇卉心話還沒說完就怔住了,視線落在空空無人的沙發,臉上的笑容也僵了。


    一直候在邊上的經理趕緊過來解釋:“蘇小姐,蔣先生剛才說有點事先走了。”


    “還有呢?”蘇卉心麵無表情地繼續問,“他還說了別的話麽?”


    經理尷尬地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提議:“要不,我再聯係聯係蔣先生?”他們這對才來店裏半個小時,沙發還沒坐熱準新郎就先走了,丟下準新娘一個,為難的是他們。


    本來還說要試拍幾套照片的……


    “不用了,他可能正忙著,反正他的西裝都選好了,我的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蘇卉心很快調整了心情,也不管別人怎麽想的,繼續堅持試婚紗,隻是剛才那樣明豔的笑容再也沒有出現過。


    其實蔣鳳麟哪裏是忙,他隻是惦記連翹,想見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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