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齊風吃驚的回道:「梁大哥……」


    「還知道叫我大哥,不錯,這兄弟沒白交,走,到大哥地盤上逛逛。」梁石興伸手就熱絡的摟住他的肩膀。


    眼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城門就要關了,他得趕回去,不停的拒絕,可他那裏是地頭蛇的對手,被梁石興連推帶哄拉到了自己的賭坊。


    回到家裏,郭李氏見大兄弟還沒有回來,「二娘,到我家吃晚食。」


    麻敏兒搖搖頭,「不了,郭嬸,我爹走時,跟我們說了,讓我們等他回來。」


    「哦。」郭李氏沒說什麽,回到家後,把餘下的糙麵分了分。


    「娘,我去送。」雖然娘什麽也沒說,但郭大平就是知道這些糙麵是分給麻家的,連忙說道。


    郭李氏掂了掂瓢中的糙麵,「吃了這頓,不知明天的在那裏?」


    「娘……」郭大平苦巴臉叫道。


    「娘沒不讓你送!」郭李氏瞪了眼兒子,「要不,娘分它做什麽。」


    「娘!」


    「你這孩子……」郭李氏把瓢給了兒子,「去送給二娘吧。」


    「好的,娘。」郭大平高興的端著瓢到麻二娘家了。


    麻敏兒看到端麵瓢的郭大平過來:「大平哥……」


    「這是娘讓我給你們的。」郭大平有些內赧。


    麻敏兒想推遲,可天都黑了,爹還沒有回來,看來隻能先用郭嬸家的糙麵了,雖然這麵是自家給她的,可給了別人就是別人的,按道理是不能收回的,現在的情況卻隻能收著了。


    「謝謝大平哥。」


    郭大平又是羞澀一笑,摸摸後腦勺,「那……那我回去了。」


    麻敏兒微微一笑目送郭大平離開了院子。不多的糙麵,連貼餅都不夠,她做了麵糊湯,想著不知道爹啥時能回來了,又留了一小撮麵等他回來時做麵糊湯。


    吃完晚飯,幫兄弟妹妹們燒熱水洗澡,忙完後,天已經完全黑了,都入夜了。小悅兒靠在麻敏兒身邊,「二姐,爹是不是不回來了?」


    「可能沒趕上關城門,爹留在城內了。」


    「那爹在那裏睡覺呢?」小悅兒發愁了。


    「別擔心,爹賣了帕子有錢,會找一家客棧住下。」


    「要是爹捨不得錢怎麽辦?」


    「……」麻敏兒不知怎麽回答了,也許……不知為何,她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爹會不會在那裏呢?


    麻大郎和麻三郎牽手從路口回來,郭李氏聽到籬笆門的聲音,連忙跑到圍牆邊,「大郎,你爹回來了嗎?」


    「沒有。」


    「要不要我幫著去找找?」郭李氏很擔心,伸手就開了自家籬笆門。


    「郭嬸,不用了!」麻大郎搖頭。


    「要是……」


    「不會的。」麻大郎連忙說道:「爹說了,過了酉時末(現代7點)就讓我們不要等他了,他自有去處。」


    「你爹第一次去平定縣城,能有什麽去處?」郭李氏一點也沒發現,作為一個鄰居,她的關心的神情舉止有些過了。


    麻大郎十一歲,根本分辨不出,但他知道爹可能去了那裏,並且是怎麽賺錢養活他們的,不過他不會對別人講的,「郭嬸,夜深了,趕緊回去休息吧。」說完,拉著三郎的手進屋了。


    「這孩子……難道就不擔心……」郭李氏朝黑漆漆的道路看過去,可是陰天沒有月亮,除了黑還是黑,什麽也看不到,她顯得焦急不安。


    麻敏兒站在門廊下,雖沒看清郭李氏的神情,可是她急切的關心聲還是入耳了,作為有著二十八歲靈魂的她,當然知道其中的意味,幸好自己防微杜漸了,見麻大郎進來,叫道:「大哥……」


    麻大郎脫了草鞋上了走廊,低聲道:「別擔心爹,睡吧。」


    看到麻大郎既篤定又擔心的神情,麻敏兒明白他爹真是去賭坊了,無奈嘆口氣,「那你也帶小弟去睡吧。」


    「嗯。」


    夜裏,雲水鎮周圍一帶又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滴砸在房頂上劈劈啪啪,讓人睡不安穩,村中,有些年久失修的泥坯房在大雨中沱了,村裏鬧成一團。


    小悅兒聽到吵鬧聲,縮到姐姐懷裏,「二姐,我怕!」


    「別怕,有姐呢!」麻敏兒輕輕拍著妹妹的後背,兩人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驛站外,大雨滂沱阻止了姚澤良的行程,沒讓他不高興,甚至相反,他很興奮,「遠福,這雨已經大大超過雲水鎮範圍了吧?」


    「是,大人,看來翼州旱情要緩解了。」


    「哈哈……」姚澤良感覺自己身上的壓力無形少了很多:「太好了,隻要有雨下,其他的事都能慢慢解決。」


    「大人,還是你運道好。」


    姚澤良搖搖頭,卻沒有說什麽,突然,驛站門口有群馬策騰而過:「什麽人,夜這麽深了還行路?」


    驛站僕人馬上回道:「是夏小將軍。」


    「小將軍?」


    「是啊,他經常路過,有時還會在驛站休息。」


    「他這是去那裏?」姚澤良問。


    驛站僕人回道:「平定縣城。」


    「平定?」


    「是的,大人,平定縣是夏小將軍常年駐軍守備的地方。」驛站僕人回道。


    「哦,我倒是把這茬給忘了。」


    驛站僕人有些得意:「大人,不瞞你說,平定縣城周圍一帶,沒有流寇、甚至流民也不多,都是因為有小將軍的駐軍與威名。」


    「哦,是嘛!」姚大人感興趣的道。


    「是的,大人!」


    官道上,一群軍卒在暗黑的雨中肆意馳騁,揮灑豪邁,自由驅馳。


    「娘的,多久沒這麽盡興過了?」顧敦粗獷的聲音在黑夜中特別響亮。


    簡年美跟著叫道:「一年了,整整一年了,老子都沒有這樣痛快過。」


    「這雨水沖得老子太快活了,太快活了!」


    「哈哈……」


    「這才是人生……」


    ……


    有侍兵問:「還有多久能到平定?」


    「子夜時分定能到。」田先生回道。


    顧敦驚叫:「這麽久?」


    「久個屁。」


    「章條子,你屁什麽,老子就不信了,你不餓?」顧敦大吼。


    「你個敦不三,老子本來不餓的,被你叫喚的餓了。」章年美笑罵。


    顧敦大聲問:「田先生,這附近有什麽方便落腳吃頓飯?」


    田仰光是幕僚文吏,不比他們這些糙軍漢子,大雨早就沖得他連眼都睜不開了,聽到顧敦想打牙祭,連忙附合,「前麵就是雲水鎮。」


    「太好了!」顧敦大叫:「小將軍,請休息一下。」


    夏臻理也不理,打馬直往前沖。


    呃……顧敦傻眼了,「小將軍……」難道想打牙祭的事泡湯了。


    小旺村被大雨沖泡漏了好幾家,大家都不敢睡,紛紛聚到了施老爹家,火把跳躍,人心不安。


    「叔啊,咋整,這沒雨,天天盼雨,咋這雨來,又這麽鬧心呢,連屋都被泡了,日子還咋過啊。」


    「是啊,叔,你老會看天,這雨啥時能停……」


    「河道眼看著就要溢出來,這雨啥時能停……」


    ……


    村民們議論不絕。


    施老頭老眉緊皺:「這雨啊一時半會停不了!」


    「啊……」村民們的臉在火光中失望愁苦,「老天爺,你咋就不讓俺們過點太平日子呢?」


    群馬奔馳,顧敦大叫,「咦,深更半夜的怎麽有火把?」邊說邊勒住了馬匹。


    田先生也跟著勒了馬,騰出手就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雨太大了,眼都被糊上了。」


    章年美見小將軍停了,也跟著停下,第一個跳下馬:「我進村去看看。」話還沒有說完,就跑向村內,餘光中,路口居然有小木屋,「這地啥時有這麽漂亮的小木屋了。」他邊跑邊自言自語,不一會兒就到了村人聚集的地方,大聲問道:「怎麽回事?」


    眾人正在發愁,突然出現的軍卒,讓他們嚇了一大跳,「軍……軍爺……咋了?」


    「我問你怎麽回事?」


    「回……軍爺,他們的屋子被水泡了,漏雨。」施老爹連忙回道。


    「原來是這樣。」章年美見沒什麽大事,點點頭,「誰是裏正,趕緊給大家安排一下,不要聚在一起。」


    「是……是,軍爺。」


    平定縣是翼州最北縣城,離北麵草原子不遠,常有異族人來搔擾,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常有軍卒出現,被章年美說過之後,施老爹趕緊帶村人找裏正去了。


    章年美朝回走,發現顧敦推開了籬笆門,正在敲小木屋的門,「有人嗎?」


    「什麽人?」門內有人反問,卻是一個小娘子的童音。


    「跟你們家借鍋打牙祭。」顧敦回道。


    麻三郎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嚇得竄到大哥懷裏,小聲哭道:「大哥,我怕……」


    「別……別怕……」麻大郎強行鎮定安慰,可是發抖的手讓他的害怕顯露無疑。


    另一間小屋內,小悅兒也被吵醒了,緊緊的抓住姐姐的衣襟,小身子也抖個不停,嘴裏不停的叫喚著:「爹……爹……」


    麻敏兒豎耳仔細聽外麵,邊聽邊分析,緊張害怕的心在分析中安穩下來,輕輕拍拍小妹,「別怕,姐姐到外麵看看。」


    小悅兒兩手不肯鬆。


    「他們不是壞人。」


    「……」小悅兒驚訝的看向姐姐:「不是壞人?」


    「對,悅兒。」


    小悅兒半信半疑,但手不知不覺鬆了。


    「開門,開門——」顧敦不耐煩了,喊得一聲比一聲急。


    「來了——」終於哄小妹鬆了手,麻敏兒理好衣服,拿了門栓,開了門,雨下的天發白,勉強能看清來人,「是你們?」她抬眼朝壯漢身後看過去。


    「小娘子,居然是你?」章年美雙眼一亮,咧開一嘴白牙。


    小娘子今天不再灰頭土臉,雖著麻布衣,卻又新又幹淨,整張小臉在火把照耀下,一雙清澈盈動的鳳眼伏在彎彎的眉毛下麵,顯得著稚氣嬌憨,小鼻子微微翹著,又顯得靈動可人,大概是晚上睡覺,一頭烏髮垂在腦後,看到他們這些糙軍漢子也不顯慌張。


    「將軍,你們這是……」麻敏兒沒想到打開門看到的居然是他們,目光掃了一下,那個臭臉小將軍站在她門邊,正在摘滴水的頭盔,頭盔拿下時,水珠甩到了她,她趕緊往屋內退了一步。


    這人怎麽搞得,當著人門前甩水,什麽家教?好像聽到麻敏兒肚子裏嘀咕啥似的,側麵的小將軍轉頭看向門內,臉色更臭了。


    老天啊,是你甩了水到我身上,不是我甩了你吧,麻敏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夏臻好看的瑞風眼倏一下眯起。咋得,還想打人?麻敏兒又狠狠的瞪了一眼。


    娘哎,小娘子你別瞪了,我們家小將軍可是個渾素不分的主,惹到他的爆燥脾氣,管你是小娘子還是小娃兒,照揍不誤啊。潮濕的空氣突然變得熱燥起來。


    哼!


    哼!


    章年美見小娘子敢瞪小將軍,連忙站在門前,窄小的門被他寬肩窄腰給擋住了,「小……小將軍,屬下給你解甲衣,邊說邊圍著他主人轉,幫他解甲衣,趁機會朝門內的小娘子偷偷擠了個眼,意思是趕緊該幹嘛幹嘛去。


    麻敏兒撅了撅嘴,大爺的,夜擾民宅,還這德性,好看的鳳眼不屑的皮了一下,說道:「各位是來躲雨?」


    章年美回道:「有人餓了,借你家的鍋打個牙祭。」


    「可我家米缸是空的。」麻敏兒小臉皺成一團。


    「哈哈……」章年美大笑,「小娘子,我們自己有東西打牙祭。」


    「哦……」


    章年美把小將軍的甲衣遞給了小廝驚墨,掃了眼廊簷,「小娘子,你家木屋不大,可這廊簷不窄啊,倒是避雨的好地方。」


    麻敏兒輕輕一笑,「造這廊簷,本就有擋雨的意思。」


    「那真有先見之明。」


    在兩人對話之間,十幾個軍卒都聚在不長的廊簷下避雨,但等級分明,麻敏兒隻用一眼就看出來了,站在小屋內,想了想,把房間內的兩個小木凳拿到了走廊,「將軍,這裏有小凳。」


    她對章年美叫道,雖然她看出,臭臉年輕人比說話的將軍更有權勢,但她就是不想鳥他。


    章年美心虛的看了眼黑臉的小將軍,伸手快速接過凳子:「多謝小娘子,我姓章。」接過來的凳子一隻給了小將軍,一隻給了田先生。


    「章將軍——」


    「你爹呢?」章年美發現另一間房門口站了兩個小男孩,就是沒看見那個成年人。


    「我爹出去有事了,不在家。」


    「原來是這樣,那我讓夥夫直接到你家廚房開火。」


    麻敏兒點點頭,「章將軍請隨意。」


    章年美點點頭,轉身安排隨從開火動灶了。


    麻敏兒朝看過來的田先生點了點頭,「屋小,不能請各位入內,還請見諒。」


    「麻小娘子客氣了!」田先生微微一笑。


    麻敏兒沒想到對方居然知道她姓什麽,愣了一下,「各位,那你們請隨意,我帶妹妹休息就不打擾了。」


    「麻小娘子客氣了。」田先生微笑點頭,示意小娘子隨意。


    麻敏兒轉頭給大哥一個稍安勿燥的眼神,然後輕輕關上木門,門縫合上之前,她感覺有道目光掃了一下,朝門縫看出去,那個臭臉小將軍背對著門,看不出是不是他射過來的目光。


    不管了,深更半夜的,姐要睡了,走到妹妹身邊,輕輕說道:「悅兒,跟姐姐睡覺吧。」


    「哦!」姐姐鎮定自如的應對,小悅兒不害怕了,跟姐姐一起躺到地板上,聽著外麵軍漢子們的粗聲粗語,竟在不知不覺睡著了。


    麻敏兒不知道這些軍漢子們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等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打開房門,大哥正在打掃走廊。


    「大哥……」


    「大妹,你醒啦!」


    「嗯!」麻敏兒問,「他們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他們在廊簷下停留了大半個時辰就離開了。」


    「哦。」麻敏兒想起廚房,「鍋灶不會被他們拆了吧。」


    麻大郎笑道:「沒有。」


    呃……麻敏兒所說的『拆』不是指東西被拆走了,而是指廚房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意思,幾步就躥到了廚房。


    「大哥,你還說沒拆。」


    「鍋灶還在啊!」


    我的個娘啊,麻敏兒捂臉,巴掌大的廚房,一地雞毛、灶台上麵糊到處都是,灶後的柴火拖得散了一地。


    「我……」麻敏兒看向厚實的大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伸手捋袖,收拾廚房。


    先涮鍋,麻敏兒揭開鍋蓋,「咦,居然還有一塊醃肉!」她用手戳了一下,「好像是豬肉。」天知道她有多久沒有吃過豬肉了。


    麻大郎正在收拾地麵,轉身看到米缸,「大妹,缸裏有兩個炊餅。」


    麻敏兒興奮的轉頭看向米缸,「哇,真的,今天早飯有著落了。」


    「想不到這些兵卒還真不錯,居然給了柴火費。」麻大郎感慨。


    「本來就當給嘛。」麻敏兒嘴上雖這樣說,但心裏知道,古時軍隊可不像現代人民軍隊那般有素質,能留下柴火費,還真令人驚訝。


    兄妹二人高興的把小廚房收拾好,剛準備商量怎麽做早飯時,郭李氏來了,站在小廚房門前,「大郎,二娘,夜裏是不是有大兵卒?」


    「嗯!」麻大郎點點頭。


    「我本來想過來的,後來聽了聽,他們好像認識你們,我就沒來,沒事吧。」


    麻敏兒搖搖頭,「沒事,郭嬸。」


    「他們好像又躲雨又吃東西,是不是把你們家的糙麵都吃完了。」


    「那點那夠啊!」麻敏兒好笑的說:「那些人自己有東西打牙祭。」


    「那就好,那就好。」郭李氏轉頭朝路口看過去,「也不知道你們爹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要到正午了。」麻敏兒猜測。


    「要不,我讓大平去路上迎一迎?」郭李氏滿臉擔心。


    麻敏兒有些不自在,連忙道:「不用麻煩了,郭嬸,大平哥對這裏也人生地不熟,要是走丟了,可不好找。」


    「哎呀,都半大小子了,丟什麽丟。」郭李氏毫不介意。


    麻敏兒還是拒絕了:「郭嬸,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爹讓我們安心的在家等他,你也別擔心了。」


    「這樣啊!」郭李氏隻好作罷,「那我回去了,要是有什麽要我幫助的,對嬸講。」


    「好的,郭嬸。」


    郭李氏前腳剛走,鎮上的小乞丐付小有來了,他聲音很小:「我看到衙門後院有人到鎮上糧鋪買飲餅了。」


    「買飲餅?」


    「嗯。」


    「他們那來的銀錢?」麻敏兒驚訝極了。


    付小有小聲道:「我偷偷跟在後麵,看到他們拿的銀角子鉸得很碎。」


    「銀角子從那裏來的呢?」麻敏兒眉頭凝成一條線。


    付小有搖搖頭:「不知道。」


    「大哥,你知道嗎?」


    麻大郎也搖搖頭。


    「小有,你再去打聽打聽。」


    「好!」小乞丐剛要走,麻敏兒把他叫到廚房,撕了半邊炊餅給他,「今天沒銅子,就用這個抵,可以嗎?」


    「當然可以。」付小有高興的拿著炊餅走了。


    雷雨中的衙門後院顯得不太安靜,老倉頭不停的開門、關門,一個上午就沒消停過,到正午時分,索性也不關門了,任由院內的人自由出入。


    衙門不遠處,鎮上最好的兩進兩出宅院裏,一個年輕的衙差頂著鬥笠快速跑進了亭長的書房。


    「大人,大人,他們熬不住了,拿出私房錢了!」衙門捕頭兼各式跑腿打雜的杜英雄人未到房間,興奮的聲音已經入黎耀宗的耳朵了。


    「真的?」黎耀宗高興的屁股離了椅子,伸頸探向手下。


    「是的,大人,他們一拔一拔的朝高家餅鋪去買炊餅,用得都是銀角子。」


    「果然是京城人啊!」黎耀宗高興的老臉都開成一朵花,「我就知道,他們肯定有油水,哈哈……」


    「大人,那現在要怎麽辦?」


    黎耀宗招了招手,「你過來,你就這樣……這樣……」


    「是,大人!」


    正午時分,麻齊風終於回到了家裏。


    「爹……」小悅兒跟燕子似的撲到麻齊風懷裏,她小小年紀就失去娘親,對父親特別依戀。


    麻齊風放下手中的糧袋,一把抱起小女兒,「悅兒,看爹買了什麽?」從懷中掏出兩根絲帶,這是綁雙丫髻用的。


    「哇,爹,真好看。」


    看到女兒歡喜,一夜未睡的麻齊風,蒼白的臉上笑意綻放,再苦再難又算得了什麽,一夜輸輸贏贏,他絞盡腦汁在賭坊全身而退,此刻無論是腦子還是體力都累到了極至。


    「悅兒,爹累了,下來吧。」麻敏兒注意到了爹的疲憊。


    「哦。」小悅兒手拿紅絲帶高興的從爹的懷裏滑下來,「二姐,給你,我們一人根。」


    「不用,姐姐有!」麻敏兒高興的伸手:「過來,讓姐姐給你綁到髻上。」


    麻齊風又從懷裏掏出一對湖青絲帶,「敏兒,你也有。」


    「爹,我都大人了,不要這些。」


    「大……」麻齊風被女兒一本正徑的態度逗得笑起來,渾身的倦意仿佛盡散去,「拿著吧。」


    麻敏兒不是個小孩,先不要說生存有多艱難,他爹去縣城除了賣了幾個帕子、香囊,肯定沒有找到活計,一夜未歸,除了在賭坊,她不作他想,可她不忍拂了一個父親的心意,除了感激的話,其他一字未提。


    伸手接過絲帶,還挺漂亮,麻敏兒微笑道:「多謝爹。」


    麻大郎拎起布袋,掂了一下,怕有二三十斤糙麵,「爹……」抬頭仰望父親的目光裏都是欣喜。


    「都餓了吧,敏兒趕緊做飯。」


    管這糧食是怎麽來的,先活下去再說,麻敏兒脆生生的回道:「好咧,爹!」


    「爹,今天有肉湯,就等你回來吃了。」麻三郎高興的叫道。


    「肉……那來的?」


    「一群大兵留下的醃肉。」


    「大兵?」麻齊風眉頭倏然皺起,「怎麽回事?」


    「爹,別擔心,那群大兵,我們遇過兩次了,他們不是壞人。」麻敏兒見老爹擔心趕緊說道。


    「上次扔你的那群人?」


    「對,爹!」


    「哦。」麻齊風又想起女兒搶過人家竹筒與炊餅,人家也沒拿女兒怎麽樣,提起的一口氣鬆下來,鬆下氣來,眼皮打架,「爹要休息一會。」


    「爹,你趕緊去睡一小會兒。」


    麻齊風點點頭,抬腳上了木台階,到了走廊,仿佛想起什麽,朝隔避看了眼,轉頭,「分些糧給你們郭嬸家。」


    「是,爹。」


    郭李氏母子三人就在隔避,麻齊風回來,他們早就想過來問候一聲,但看到他手中提了糧袋,沒好意思過來,這一過去分明就是想人家糧食,可目前她們確實沒有任何糧食來源,真是愁人啊!


    麻齊風的聲音不大,但他們還是聽到了,真是又感激又愧疚。


    「娘,我聽村裏的人說,這雨下了,要不了幾天,野草野菜馬上就要出來了,等有了這些,我們可以多找點給麻叔家。」


    「對對對!」聽到兒子的話,郭李氏突然感覺能報一點恩、還一些人情了。


    麻大郎分了一大瓢糙麵,足有四、五斤,娘仨省著吃,能吃好幾天了。


    等麻大郎走後,郭李氏坐在門檻上抹眼淚哭了起來,這哭不是傷心的哭,而是感恩的哭,她一把拉住兩個兒子,「大平,二平,麻叔的恩情,你們可要記一輩子。」


    「娘,我知道。」郭大平敦厚老實馬上點頭。


    「娘,等有我出息了,我肯定買好多好吃的給麻叔。」二平歡脫連忙說道。


    「好兒子,麻家的大恩,娘可都指忘你們了。」郭李氏抹著眼淚微笑。


    麻齊風醒來時,都快到晚飯時間了,睜開眼,三郎、四娘坐在邊上玩木鳥,抬眼沒看到大郎和二娘,「三郎……」


    「爹,你醒啦!」麻三郎快樂的問道。


    「你哥哥姐姐呢?」


    「二姐說,趁雨停去村子後麵轉轉。」


    「去那裏做什麽?」


    「姐姐說,看看有沒有野菜弄點回來炒菜做湯。」麻三郎從地板上跟著爹站起來,「爹,洗臉水已經弄好了,放在小廚房門口的木條板上。」


    麻齊風伸手揉了兒子的頭頂,「是不是你姐姐放的?」


    「是啊,二姐說爹賺錢很辛苦了,幫你打了洗臉水,烙的餅、燉的湯都放在大鍋裏的竹蔑上熱著,隻要你一醒,就能吃上。」


    看到兒女們如此貼心,麻齊風心潮湧動,一手牽一個出了屋子,走過簷廊,到了小廚房門口,鬆了孩子們的手,掬了水在手心,喝到嘴裏咕咕去味,吐到了邊上的泥地上,拿了放在木盆邊上的布巾,用力擦了擦臉,擦好後隨手晾到邊上木棍上。


    抬頭看向遠方,雨後天未睛,灰濛濛如煙雨水墨,遠山近野,雖蕭瑟,卻不荒涼,麻齊風暗暗對自己說,別怕,更別灰心,日子會越過越好。


    「爹,你不想吃肉嗎?」麻三郎立在爹身邊,見他發呆,連忙提醒。


    聽到兒子稚嫩而焦急的聲音,麻齊風回過神,咧嘴一笑,伸手颳了兒子一個小鼻子,「兒子,你不想吃肉嗎?」


    「當然想!」麻三郎害羞的撅起小嘴。


    「哈哈……」麻齊風大笑,一手抱起小悅兒,一手拉著兒子的手進了廚房,鬆開兒子的手,揭開鍋蓋,一股肉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香。」


    「好香!」


    一雙兒女齊齊噎口水。


    麻齊風明白,中午,自己未睡醒,兩個大孩子定是沒有動肉湯,拿起筷子給兩個小的一人夾了一塊:「吃吧!」


    肉在嘴邊,麻三郎用手拿住,皺起小眉頭,「可是哥哥和姐姐還沒有吃呢?」


    「你和悅兒先償償,償完了,我們就等哥哥姐姐回來吃好不好。」


    「好!」又能吃肉,又能等大家一起吃,麻三郎高興的把肉片放到嘴裏嚼起來。


    醃肉被麻敏兒切得很薄,薄得幾乎能跟星級酒樓的大廚相媲美,一片入嘴,真是什麽感覺都沒有就沒了。


    麻三郎使勁咂了一下嘴,朝外麵看過去,「天什麽時候黑啊!」


    「哈哈……」麻齊風再次笑了,不忍心,又夾了一塊給兒子。


    「爹,要是都被我吃了,哥哥姐姐沒得吃怎麽辦?」


    「放心吧,兒子,還有好多。」麻齊風看向木碗,裏麵確認還有很多,隻是很薄,伸手拿了塊餅墊肚子,發現餅的份量足夠晚上吃了,這孩子真是有心了,兩頓合一頓做了。


    墊了肚子後,麻齊風帶著一雙兒女坐在廊下,無聊之下,教他們背了一首啟蒙詩——《無衣》出自《詩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兩個小家兄跟著父親讀得搖頭晃腦。


    麻敏兒回到小木屋時,就見到了這樣的情形,這首詩,她在大學時學過,是一首請戰詩,沒想到父親竟有這樣的情懷。


    她和麻大郎二人脫了沾泥的草鞋,赤腳上了廊下木板地,坐到邊上,聽弟妹背詩,一直等他們背完了才開口:「爹,吃了嗎?」


    「吃了一塊餅。」


    「沒喝湯嗎?」


    「等你們回來一起。」


    「爹,那你等一下,我和哥哥找到了幾棵馬齒覓,我去洗下放到湯裏。」麻敏兒邊說邊下去穿上草鞋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肉湯香氣四溢,香氣一直飄到了郭李氏屋裏,毫無意外,麻二娘端了一碗給郭李氏。


    「二娘,就這一點點,你們吃,端過來幹啥?」


    「郭嬸,這是昨天晚上大兵留下的,不多,大家都償償。」


    「哎呀,二娘,你太客氣了。」


    麻敏兒笑笑:「郭嬸,我還等著碗呢!」


    郭李氏無奈的笑笑:「行,那嬸也不客氣了!」倒了肉湯把碗還給了二娘。


    麻二娘又端了一碗給送芋頭的施老頭家。


    「施大娘,這是昨天晚上打牙祭的大兵留下的,我煮了一下,給你二老端一碗。」


    「哎呀,這怎麽使得,怎麽使得……」施大娘連連推辭。


    麻敏兒笑道:「大娘,俗話說,鄰居好,寒金寶,那天要不是你送了幾個芋頭,我們能餓暈。」


    「哎呀呀,你這孩子……」施大娘笑得眯不見眼。


    「大娘,趕緊倒吧,我爹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呢。」


    「那……」施大娘看了眼自家老頭子,見他默許了,客氣的收下了,拿出空碗時,碗裏多了一把野蒜。


    「大娘……」麻敏兒雙眼一亮,她正愁沒調味料呢。


    施大娘笑回:「這兩天雨水多,屋後的野蒜髮瘋似的長,竟有手指長,拿回去和在糙麵裏可香了。」


    「多謝大娘。」


    施大娘把麻二娘送到了路口,嘴就沒停過,「二娘啊,大雨過後,常出去轉轉,野菜可不少。」


    「好的,大娘,謝謝啊!」


    「這孩子……」施大娘看著小娘子的背影笑得嘴都合不擾。


    路過羅家空宅時,麻敏兒下意識看了眼,羅家的房子雖破,卻很大,要是被誰家買了推了重建,倒是能好好建個二進二出的漂亮宅院,真是可惜了。


    麻齊風站在廊簷下,看女兒如女主般和周圍人打交道,欣慰的同時,竭至不住想起自己的娘子,想得心都疼了,娘子……娘子……


    「爹,我回來了!」


    女兒脆生生的聲音喚醒了麻齊風,「趕緊上來吃飯。」


    「是,爹。」麻敏兒脫了草鞋放在梯板下,赤腳上了走廊。


    「吃好飯,爹給你做雙布鞋。」麻齊風對女兒低聲說道。


    「謝謝爹。」


    「吃飯吧。」


    麻家人圍到小桌邊,開始吃晚飯。貼餅、肉湯,自從流放以來,這是他們吃過的最好的飯食,一家人低頭不語隻管吃飯,靜謐而美好。


    吃飽喝足,一家人坐在房間地板上,兩個小的仍然玩木鳥,仿佛怎麽也玩不夠似的。


    麻大郎坐在弟妹邊上,不時幫他們撿一下扔遠的小鳥,臉上微微笑意一直沒有斷過。


    麻齊風坐在小桌邊,想幫女兒做鞋,沒油燈,太暗,被女兒搶了過去,「爹,明天天亮做一樣的。」


    「沒事,爹手癢。」


    「那也不許做,傷眼。」


    那倒是真的,娘子的眼睛就是這樣傷的,不僅傷了眼,還傷了身體……麻齊風再次想起病逝的娘子,心口再次疼起來。


    感覺到爹情緒低落,麻敏兒開口:「爹,白天,我在村裏轉了轉,有些人家準備開地種些糧食。」


    「爹不懂這些。」


    「我知道,爹!」麻敏兒說道:「我們都不懂,可以向村裏人學。」


    麻齊風點點頭,「嗯,隻是不知這地什麽時候能分到地。」


    這也是麻敏兒發愁的事情。


    第二日一大早,麻敏兒就起來為家人做早飯,窩窩頭剛做好,院子外有人叫:「麻二娘……」


    是小乞丐付小有的聲音,麻敏兒連忙迎了出來,伸手開了籬笆門。


    「二娘,我打聽到了。」


    「哦,怎麽回事?」


    「藏的私房拿了出來。」


    麻齊風正在房內幫女兒做布鞋,聽到有人叫,出了房間,站在走廊上,聽到他們倆人對話,雖不明白前因,但也猜了個大不離。


    麻敏兒來到走廊邊上,小聲說道:「不是被解差詐光了嗎?」


    麻齊風冷笑一聲:「麻家再怎麽說也是大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總能想到辦法藏些私房。」


    大爺的,有私房錢不拿出來,跑來吸我家的血,麻敏兒氣得心口疼,想想明白了,這些人都不敢第一個拿出私房銀子,怕自己的私房變公用。


    大爺的……大爺的……麻敏兒暗暗把這些人罵了個狗血噴頭,幸好那天和爹把他們震住了,斷了他們吸血的念頭,他們大概也別無他法了,紛紛拿出了自己的私房,可是私房也有用盡的一天,為何不讓亭長分房分地呢?


    這群吃軟怕硬的慫包,麻家算是敗落盡了。


    麻敏兒剛想去廚房拿個窩窩頭給小乞丐,他賊頭賊腦的朝四周看看,然後一副神秘的樣子,「鎮上官差好像盯上他們了。」


    「什麽意思?」


    「這幾天我一直留意後衙的人,發現鎮上的衙差、小吏們也都注意後衙,看到他們拿私房個個興奮的不得了。」


    「爹……」麻敏兒大吃一驚。


    麻齊風倏一下抬頭看向鎮上,他還準備今天晚上偷偷送些糧給那邊,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事。


    「爹……」麻家其他人對麻敏兒來說,跟陌生人一樣,不,比陌生人還不如,可是爹是麻家人,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會如何對待這件事呢?


    麻齊風嘆了口氣,「爹晚上去提醒他們一聲。」


    「哦!」這樣最好了,也算盡了麻家人的本分,麻敏兒去廚房拿了兩個窩頭,「要是鎮上有什麽事,隨時來告訴我們。」


    「好!」付小有接過窩頭高興的跑了。


    這一頓早餐因為麻齊風吃得不安心,他的情緒感染了孩子們,他們也吃得不安心。


    麻敏兒沒有多說什麽,早餐過後,收好廚房,準備把施大娘給的一把野蒜栽到院子,以後做菜、做麵食,可以掐葉子調味。


    郭李氏見麻敏兒在籬笆邊上栽野蒜,連忙過來,「二娘,以後這些活,就讓郭嬸來。」


    「那怎麽行,郭嬸,我總得學會。」


    「那也不急,等你再大兩歲也不遲,這兩年,這些活就讓郭嬸來。」


    麻敏兒看看自己九歲的小手,也罷,「那就辛苦郭嬸了。」


    「你這孩子,以後別說這客氣話,再說,嬸可要生氣了。」


    「好,聽郭嬸的。」麻敏兒也不矯情了,「郭嬸,你看從廊下到籬笆門這一段地方還挺大的,我想把它們做成菜地,劃成幾個畦,裏麵種不同的菜,你覺得怎麽樣?」


    「挺好的。」郭李氏贊同說道:「嬸來給弄,要不了兩天,保證都給你弄好。」


    「那就辛苦嬸了。」


    「有吃有喝,辛苦啥。」吃了麻家的糧,終於能為他家做點事,郭李氏巴不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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