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


    府中小廝站在堂中,繪聲繪色的把吳家的情況說了個七七八八。


    “三姑娘,小的打聽過了。那吳家住在新昌坊,家中十二口人,吳大人,吳夫人,下有三位公子,兩位娘子。吳大人有一哥哥,但死的早,故而幫著養了嫂嫂等五口人。另有下人四個,據傳,宅子小房間不夠,吳大公子和這下人住在後頭偏院裏邊呢。”


    這話一出,紀雲汐身邊伺候的婢女們都暗自抽了口涼氣。


    寶福更是一臉震驚。


    唯獨晚香麵無表情的給紀雲汐繼續染指甲。


    紀雲汐聞言嗯了聲,麵色如常:“還有嗎?”


    這小廝前不久還跟著府中管家做事,但那日提了糖葫蘆後,便被紀雲汐看上,要了過來。


    現在直接在她這當差。


    小廝姓唐名虎,年紀不大,擱現代也不過是個高中生。


    但他家裏是賣糖葫蘆的,從小在市井長大,路數很野,腦子也轉得快。


    “有有有,吳家下廚的婆娘每日都會去買菜,但專挑最便宜的買。她說吳家生不起炭火,冷得不行,頓頓都隻買得起素菜,想吃點葷的,還要她上城外去逮兔子。主子又摳又窮,她說她都快要幹不下去,想跑啦!”


    最後一個指甲染好。


    紀雲汐就著屋內光亮掃了眼,煙紅色,極美極豔。


    是時候砸點錢了。


    紀雲汐眉眼輕揚,交代道:“唐虎,你去庫房拿點東西。準備準備,我要去趟吳家。”


    斷斷續續下了好幾日雪。


    今日午後,終於出了太陽。


    一直躲在屋中披著被子念書的吳二,著實有些被悶壞了。


    他看看外頭的好天氣,索性拿了書,推開門,往後頭小院而去。


    雪後初霽,冰雪消融。


    雖然天氣依舊嚴寒,但這迎麵而來的景致,清新舒爽的空氣,不免讓吳二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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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禁念起詩句:“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簷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注1)。


    吳二腳步一停,喉嚨一卡,‘不等閑’三字便消弭在了舌尖。


    他連忙作揖:“兄長。”


    隻見院中陽光最盛之地,穿的鼓鼓囊囊,不知給自己塞了多少衣服的吳惟安正坐在椅子上曬太陽。


    暖陽環抱,微闔雙目,好不愜意。


    聞言他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而左側,家裏後廚大娘拎著柴刀在劈柴,邊劈邊瞪曬太陽那人,不絕如縷的噔噔噔聲此起彼伏,砍著木頭就像切豆腐塊一樣輕鬆。


    劈柴的過程中,時常有木屑四濺,一抹鬼影穿梭在其中,把碎屑掃的幹幹淨淨。


    吳二:“……”


    就,習慣了。


    吳二吸吸鼻子,用手帕擦擦控製不住的鼻涕水,打算裝模作樣看個幾頁書,就悄無聲息的離開。


    結果還沒等他翻兩頁,圓臉管家出現在院中:“公子,紀家三姑娘正往府中而來,一會兒便到。”


    話音剛落,人就沒了。


    吳惟安睜眼起身。


    因他衣服穿得太多,行走似有不便,像隻修長的企鵝,拖著椅子慢吞吞回了自己屋裏。


    手上,無名指與小指間的殘月疤痕,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有過。


    他一動,其他人也動了。


    紀雲汐跟著吳二邁入這處後院時,隻看見旁邊一個長著青春痘的小廝,穿著灰撲撲的布衣,雙目無光的掃著雪。


    吳惟安樸實無華的房內。


    紀雲汐披著大氅,抱著暖爐,幾眼就將房間布局看在眼裏。


    吳二跟在一側,頗為無力:“三姑娘,換個地方說話可好?此處是兄長臥房,在下怕姑娘久留會損姑娘清譽。”


    “不要緊,我向來不在乎這些。”紀雲汐收回視線,看了眼角落裏有些瑟縮的男子,對吳二道,“有些話我隻想和你兄長說,你出去吧。”


    吳二:“這怕是不妥……”


    晚香和寶福進來就好一陣折騰。


    她們先給硬邦邦的木椅放上柔軟舒適的坐墊,又仔細擦了擦怎麽都擦不幹淨,看起來始終陳舊灰撲的桌麵,索性披上一層從西域送過來的,帶著異域色彩的桌布。


    而後,從攜帶的物件中,拿出溫著的花茶,仔仔細細倒了兩杯。


    還順道摸出了好幾疊精致酥軟的糕點。


    做完這一切,晚香走過去,看似客氣,但不由分說抓上吳二,便和寶福離開了房間,關上了門。


    房內,隻剩下了紀雲汐和吳惟安兩人。


    縮在牆角的男人笑了聲:“三姑娘好生氣派。”


    紀雲汐穩穩當當坐在桌前,全身上下的奢華,讓這房內看起來都貴了一些。


    她看他一眼,也不客氣:“你這確實寒酸。”


    吳惟安在她對麵坐下,歎氣:“世道艱難,賺錢不易。”


    紀雲汐挑眉,端起上好的琉璃杯盞,輕抿了口,悠悠問:“是麽?我倒覺得錢挺好賺的。”


    吳惟安:“……”


    屋裏沒了陽光,又開始冷了起來,衣服穿再多都沒用。


    他下意識搓了搓凍僵的指尖。


    紀雲汐瞥了眼,發現他手上的傷疤已經沒了,不由一愣,隨即想通,微微笑道:“公子處事果然謹慎。”


    吳惟安向來隨遇而安,端起茶水便一飲而盡:“我也是怕了,萬一又冒出來幾個三姑娘,怕是難以招架。”


    紀雲汐看著他又去拿糕點,沒接他這話,開始凡爾賽:“說來慚愧,我手裏什麽都沒有,除了錢。可是錢多又如何?似乎也沒多大意思。吳公子,你說呢?”


    吃著點心喝著茶的吳惟安頓時覺得味同嚼蠟,第一次感受到了有錢人的惡意。


    他放下茶盞,語氣懇切:“三姑娘,你也知我家中貧寒。既然姑娘錢多,不如借我一些,我日後必定歸還。”


    紀雲汐摩挲著手裏暖爐的紋路,毫不留情地拒絕:“我從不借人錢。”


    吳惟安麵容淡了幾分:“那便可惜了。”


    紀雲汐看著他微紅的指尖,勾唇一笑:“但我喜歡送錢。”


    吳惟安:“?”


    紀雲汐身子側了側,從桌腳邊放著的筐裏,拿了個暖爐和一疊銀票。


    暖爐和銀票被置於桌上,她手輕輕一推,推了過去。


    “我看公子手冷。”她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所以這暖爐公子可要收好,再丟怕就真的沒了。”


    “姑娘這雪中送炭的情誼,吳某謹記在心。”吳惟安其貌不揚的麵容十分真誠,他伸手,指尖便摸上了那溫暖精致的暖爐,和雖然冰冷但炙熱的銀票,心一下子便暖了起來,“姑娘日後有事,都可來找。能幫的,我一定幫。”


    紀雲汐手忽而重重一按,按住那暖爐和銀票。


    吳惟安挑眉。


    一個不放,一個不鬆。


    局麵一時僵持。


    紀雲汐傾身低頭,烏黑柔順的發間,發簪上的瑪瑙玉石閃瞎人眼。


    五官明豔,那雙極為清明的眼,似乎能看透一切。


    紀雲汐紅唇輕啟,一字一句:“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吳惟安垂眸:“姑娘這是想完全將我吳家綁上你紀家的船。但人心不足蛇吞象,當朋友不是更好?”


    紀雲汐:“不好,朋友隨時可棄。”


    吳惟安輕笑:“親家就不能棄了麽?”


    “也可以,但要斷臂求生,大傷元氣。可以公子處事之風,想必非生死攸關,不會出此下策。”


    “姑娘才見我兩回,今日是第三回,如何敢斷言?”吳惟安打量著近在遲尺的那張臉,覺得這女子真是有意思的厲害。


    行事作風他完全猜不透,非常人所為,做事極為大膽,不可以常理推斷。


    他隻能靜觀其變,見招拆招。


    紀雲汐哦了聲,輕飄飄吐出一句:“我極為擅長經商。”


    吳惟安從善如流的點頭:“略有耳聞。”


    紀雲汐再道:“經商需要識人。”


    吳惟安懂了:“謝姑娘賞識。”


    紀雲汐依舊壓著暖爐和銀票,吳惟安也不曾鬆手。


    他目前就這一個弱點,他也知道紀雲汐在狂打他這個弱點。


    這錢其實很燙手。


    但盡管如此,他是真的很缺錢。


    很缺很缺。


    他背後不僅隻有一個秦老,那不過冰山一角。


    正巧,紀雲汐身為商人,知道有一樣東西,是旁人很難拒絕的。


    那就是砸錢。


    一百萬不夠,就一千萬。


    一千萬不夠,就一個億。


    一個億不夠,就十個億。


    事實證明,她砸得起,也總能砸的對方最後心甘情願叫爸爸。


    紀雲汐更湊近了一些,在他耳邊傾身曼語:“公子可知我手裏能拿出多少?”


    她身上的香一絲一縷鑽入吳惟安鼻尖。


    這香,一聞便知是西域而來的曼珠沙華,小小一點便是黃金千兩,一股金錢的味,誘人得很。


    吳惟安有些醉了,下意識柔聲:“多少?”


    “你要多少,我便能給多少。”紀雲汐輕笑,“你總要娶人,不是麽?”


    吳惟安心微微一跳,眼觀鼻鼻觀心:“是。”


    “那便是了。”紀雲汐笑意盈盈,“你日後未必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家,你再思量思量?”


    話音剛落,她鬆了手,拉開兩人的距離。


    吳惟安順勢將暖爐和銀票收下,腦海中一直回旋著對方那句‘你要多少,我便能給多少’。


    他有些恍惚:“好,我細細思量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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