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前,兩軍對峙,隨著李嗣業的一聲令下,三千陌刀營將士將手中的陌刀揮舞起來,一場大戰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陌刀營,進——!”李嗣業揚刀嘶吼。


    黃昏日落,血紅的殘陽照映在雪白的刀刃上,折射出一片駭人的血光,如同地獄的熔漿。


    朔方軍將士心驚膽戰,步步後退,陣列出現了騷亂。


    他們也曾是精銳邊軍,多年來擔任抵禦北方突厥部落南下寇邊的重任,北方遼闊的草原荒漠也曾是他們躍馬揚刀保衛家國的戰場。


    但是,今日在這太極殿前,朔方軍與安西軍兩相交戰,他們卻膽寒了。


    軍隊的氣勢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確實存在的東西,許多有豐富經驗的百戰老將隻要在戰場上隨便掃視遠處的敵人一眼,心裏便清楚這一戰的勝負。


    老將看的無非便是雙方的氣勢,氣衝雲霄之時,以寡敵眾不是傳說,而是必然的結果,數千年以來,許多著名的戰役裏往往有數十人揚刀策馬追殺上千人,這也是氣勢。一支軍隊的氣勢往往代表著一場戰事的勝負,當軍隊裏最普通的軍士也有了不死不休的戰意,勝負基本已沒有了懸念。


    眼前的安西軍將士便是如此。


    作為一軍主帥,顧青從未對他們說過安西軍的未來,也未向普通的軍士們灌輸過任何信念,顧青隻告訴過他們,安西軍要做的,是讓天下再無烽煙,有安西軍在的地方,便是以絕對碾壓的實力換取和平。


    “和平”是沾滿鮮血的刀劍緩緩歸鞘,是敵人站在麵前卻連拔刀的勇氣都沒有。


    將士們記住了顧青的話。


    每一次血戰,都將它當成今生的最後一次衝鋒,天下若無烽煙,便是太平光景。


    “太平”成了安西軍所有將士的信念。


    此時此刻,朔方軍果然失去了拔刀的勇氣。


    是安西軍駭人的戰意震住了他們,還是魚朝恩假傳聖旨威脅將士從而亂了軍心。


    原因有很多,此刻安西軍的陌刀營揮舞起陌刀,與他們近在咫尺,朔方軍將士隻覺得自己麵對著一座高聳巍峨不可征服的高山,他們連握兵器的力氣都失去了。


    李嗣業滿臉殺氣站在隊伍前列,兩側的令旗不停揮落,每一次揮舞陌刀營便向前推進一步。


    一步,又一步,如牆而進,所向披靡。


    朔方軍將士在後退,一步,又一步,軍心頹崩。


    顧青騎在馬上,靜靜地站在陌刀營方陣的後方,冷眼看著步步緊逼的陌刀營,還有節節敗退的朔方軍,顧青眉頭越皺越緊。


    都是軍中袍澤,都是抗擊過外侮的大唐王師,朔方軍沒做錯什麽,如果可以,顧青不願多傷人命。


    眼前這個結,怎樣才能以盡量避免傷人命的方式解決?


    思忖良久,顧青扭頭對韓介道:“傳令,調撥一萬兵馬,各自分兵五千,從皇宮芳林門和丹鳳門穿插而入,對朔方軍形成四麵包圍,兩支兵馬以盾牌為前陣,緩步拒止,盡量不傷人命,若敵軍反抗便可殺之。”


    韓介領命匆匆退下。


    兩支兵馬很快從太極殿兩側繞行而過,順利解決了芳林門和丹鳳門的守軍後,一炷香時辰便出現在朔方軍陣的後方。


    當朔方軍將士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被四麵包圍時,渙散的軍心愈發崩頹,軍陣已現亂象,側翼的方陣內甚至出現了逃兵。


    顧青站在陣中忽然大聲道:“傳令擂鼓,前陣喊話,命朔方軍將士放下兵器,歸降者免死。”


    軍令很快傳到前陣,四麵八方頓時回蕩著整齊的吼聲。


    “放下兵器,歸降者免死!”


    “歸降者免死!”


    隆隆的戰鼓聲中,一聲聲大吼令朔方軍愈發心驚膽戰,無論將領如何催促進攻,仍然沒人敢動,他們已完全失去了鬥誌。


    顧青盯著遠處戰場上幾名聲嘶力竭催促進攻的朔方軍將領,皺眉指著那幾名將領道:“傳令調集各營神射手,將那些將領射殺。”


    百餘名神射手迅速被調到前陣,眾將士搭弓瞄準朔方軍的將領,嗖嗖幾聲後,將領應聲倒下。


    將領被射殺,朔方軍將士頓時愈發無心再戰。


    隨著四麵包圍的安西軍逼近,四個方向的安西軍前陣都手執盾牌朝朔方軍逼近,朔方軍不得不一退再退,他們的陣列早已亂得不成形狀,甚至連站立的空間都被四麵八方的盾牌推進擠壓。


    盾牌陣如同無法阻擋的鐵牆,步步推進,步步擠壓著朔方軍將士的空間,直到這時,朔方軍中終於有人受不了了,在人頭攢動的人群裏忽然大吼道:“我等究竟為誰而戰?”


    遠在安西軍中軍陣的顧青聽到了這句話,揚手下令將士暫停進攻,獨自策馬朝朔方軍馳去,韓介正待阻攔,顧青已一騎絕塵而去。


    行至前陣,將士們自覺地讓開一條路,韓介和親衛們將顧青團團圍住,警惕地注視四周,隨時準備為顧青擋下冷箭。


    顧青卻不在乎,隻盯著相隔數丈的朔方軍將士,緩緩道:“你們需要為之舍生忘死戰鬥的,不是天子,不是我顧青,而是天下子民。今日休戈止戰,天下太平。”


    “放下兵器歸降,我仍視爾等為袍澤兄弟,絕不加害一人,大唐健兒的刀劍,隻能指向國境之外,而非同室操戈,同根相煎。”


    朔方軍將士猶豫,遲疑,麵麵相覷,仍然無人肯放下兵器。


    顧青等了半晌,見狀沉思片刻,忽然大聲道:“安西軍將士聽令,後退三步,收起兵器。”


    轟的一聲,將士們令行禁止,紛紛收起兵器,往後退了三步。


    然後所有人靜靜地看著朔方軍將士。


    本來毫無懸念的一場戰事,就在安西軍的刀劍即將從朔方軍將士的脖頸揮落時,他們選擇了後退。


    這是安西軍對朔方軍釋放最大的誠意和善意。


    同為軍中袍澤,大唐健兒不應戰死在同室操戈的戰場上。


    兩軍依舊對峙,隻是空氣中已沒有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那股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殺氣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沉默地對峙許久,一名朔方軍將士忽然將手中的兵器一扔,大聲道:“我降了!”


    有人帶頭,別的將士自然忙不迭跟著效仿。


    一陣清脆的金鐵敲擊聲過後,朔方軍將士紛紛將兵器扔在地上,就連打定主意為天子戰死的將領們見此情勢,不由悲愴地歎了口氣,然後也將自己的刀劍扔在地上。


    顧青靜靜地看著,心底深處也長鬆了口氣。


    不到逼不得已,他不願屠戮袍澤,大唐健兒的每一條性命都不應該死在袍澤的刀下。


    手中有刀,心中有佛。


    幸好蒼天不負,他們為自己掙得了生機,而顧青,也為自己守住了一絲善良。


    “未執兵器者,宮門外列隊,等待收編。”顧青下令道。


    朔方軍將士老老實實垂頭赤手走向宮門。


    還有極少部分不願放下兵器者,這些人大多是朔方軍中將領,盡管麾下將士已紛紛歸降,但他們仍不甘心,手中的刀劍始終不曾放下,目光仇恨地盯著顧青。


    “篡位國賊!且看你猖狂到幾時!”一名朔方軍將領瞋目大吼道。


    顧青笑了笑:“我從未猖狂過,我隻是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剩下不願投降的人,顧青已不必再勸,是非對錯,忠奸善惡,分辨這些太複雜,既然鐵了心與自己為敵,那麽,顧青也不會做白蓮聖母。


    “都殺了。”


    顧青說完轉身就走,他的身後,無數刀戟朝那些將領身上屠戮而去。


    聲聲慘叫中,顧青踏著滿地鮮血,一步一步走向承香殿。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宦官顫聲喝道:“太上皇陛下駕到——”


    話沒落音,宦官看到滿地的屍首和鮮血,嚇得兩腿一軟,不受控製地癱倒在地,麵如土色渾身哆嗦。


    宦官的身後,高力士攙扶著李隆基蹣跚走來。


    李隆基自然是見過大場麵的,對滿地屍首和鮮血視而不見,隻是見到那些一隊隊赤手空拳往宮門外走去的朔方軍將士時,李隆基的臉色終於變了。


    停下腳步,李隆基絕望地閉上眼,仰天歎息,淚流不止。


    “完了,一切都完了!朕對不起列祖列宗!”李隆基癱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顧青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


    這位毀譽參半的帝王,此時哭得像個孩子,那些崢嶸歲月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城府和算計,此刻全然不複,隻有發自心底深處的絕望和悲哀。


    顧青整了整衣冠,緩步上前,仍以臣禮見之。


    “臣顧青,拜見太上皇陛下。”


    顧青行了禮,周圍的安西軍將士也紛紛向李隆基行禮。


    李隆基沒理他,猶自大哭不已。


    顧青也不急,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發泄情緒。


    過了許久,李隆基才平緩了心情,望向顧青時眼裏充滿了仇恨。


    “顧青,從今以後,大唐江山都是你的,你滿意否?”


    顧青搖頭:“臣無篡位之意,太上皇仍是太上皇,天子仍是天子。”


    李隆基冷笑:“而你,便是漢時的霍光董卓,可擅行廢立天子之事?好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顧青歎道:“太上皇不必將臣想得這麽壞,不管你信不信,權力對我而言,隻是一種實現誌向的工具,它本身對我並無吸引,我隻想手握權力,踏踏實實做點事情。”


    李隆基冷冷道:“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顧青苦笑歎息。


    是的,除了身邊的親人,顧青的想法沒人相信,他們都以為顧青在做一件古往今來所有野心家都在不停重複的事,擁兵,篡位,得國,改朝。


    數千年的曆史,大抵便是如此周而複始循環著,為天下黎民謀福的正義理由聽起來像半掩門的娼婦故作羞澀的掩麵,那些謀朝篡位的人,口裏喊著正義的口號,然而他們真正的最終目的,隻是想坐上那把椅子。


    顧青不是野心家,他若真想篡位,早在當初龜茲城完全掌握了安西軍後,便有爭雄問鼎的實力,不必磨磨蹭蹭等到今日。


    他需要的,隻是“權力”這個工具而已。


    李隆基走到顧青麵前,仰起臉露出他的脖子,道:“今日得償所願,朕也該授首了,大好頭顱盡管拿去。”


    顧青歎息一聲,默默地往後退了一步。


    “陛下年事已高,該回宮歇息了。”顧青輕聲道。


    李隆基冷笑道:“此時若不殺朕,待各地藩鎮勤王兵馬到來,你可莫後悔。”


    顧青淡淡地道:“藩鎮兵馬不會來了。”


    李隆基眯起了眼:“朕知道你調撥了數萬兵馬出京迎敵,但是你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安西軍並非天下無敵,忠於皇室的藩鎮兵馬沒你想象中那麽容易對付,就算藩鎮兵馬全軍覆沒,還有天下士子和百姓的唾罵,顧青,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顧青仍保持著臣子的禮儀,躬身道:“臣不想與太上皇陛下爭辯,靜待兩日,必有結果。”


    見顧青像一團軟綿綿的棉花,李隆基的口舌之利卻處處落了空,重要的是,眼前的情勢,三萬朔方軍齊卸兵,整座長安城已完完全全掌握在顧青手裏,皇室再無一兵一卒可用。


    滿城皆臣服於奸佞,大唐皇室徹底落入顧青的掌控之中。


    還爭辯什麽呢?事實勝於雄辯,一切爭辯都顯得可笑。


    李隆基仿佛蒼老了幾十歲,努力挺起的腰不知不覺佝僂下來,抬手指了指前方的承香殿,李隆基歎道:“朕……想見見亨兒,顧郡王肯答應否?”


    顧青側身一讓,溫和地道:“太上皇請。”


    …………


    梁州城外。


    馬璘和孫九石所部已與高仙芝的五萬蜀軍開戰。


    戰事持續了一整天,如同顧青事先預料的那般,uu看書uukanshu 蜀軍雖在人數上占優,但相比安西軍無敵的戰力,蜀軍終究一敗塗地。


    戰事剛開始,馬璘和孫九石便遵從顧青的部署,神射營五千將士正麵推進,馬璘率兩萬騎兵壓住左右側翼,與神射營互為呼應,而剩下的一萬騎兵,則在交戰之前便悄悄調派出去,繞過梁州城外的平原山脈,一直繞到西麵的蜀軍後隊。


    戰事正鏖之時,一萬騎兵從蜀軍背後發起了突襲,再加上蜀軍正麵不斷推進的神射營,和不時朝前陣中軍穿插的側翼騎兵,饒是曆經百戰的當世名將高仙芝也無力回天。


    背後突襲蜀軍的一萬騎兵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腹背受敵之時,蜀軍終於徹底崩潰。


    馬璘趁勢發起猛攻,亂軍中俘虜了高仙芝和封常清,斬殺敵軍無數。


    此戰大捷。


    將士們還在打掃戰場,清點俘虜時,報捷的快馬已向長安城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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