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平靜的氣氛裏,戰爭悄然來臨。


    顧青和李亨都別無選擇,局勢到了如今的地步,大家都已無法再退一步了,李亨的身後,是大唐曆代先帝的英靈,皇位傳到他這一代,他不能當亡國之君。


    顧青的身後是十萬安西軍將士,他若退一步,將士們身家性命不保,李亨舉起屠刀後不會對安西軍任何一個人留情的。


    一山不容二虎,世上隻能有唯一一個王者。


    眾將在王府商議之時,長安城的另一角興慶宮裏,李隆基也在大宴賓客。


    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對大事來臨之前的預感總是很強烈的,李隆基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今夜他宴請的客人,正是北方世家子弟。


    以陳郡謝氏謝傳經為首,包括太原王氏,柳城李氏,蘭陵蕭氏等等世家子弟皆在座。


    宮廷酒宴,瓊漿美食,歌舞撩人。


    太常寺的宮廷舞伎在殿內如狂風中的柳絮,扭動著纖細的腰肢,每一記眼眸流轉,都留下了嫵媚的餘韻,觀者無不心動。


    世家子弟們顯然都有著良好的教養,雖然心動,卻不形於色,他們仍正襟危坐,衣冠和儀態一絲不苟,宴上的每個動作仿佛都經過千百遍的演練,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處。


    這才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有教養,有見識,有頭腦,他們每個方麵都是全麵的,令人無法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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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坐在殿內上首,含笑注視著殿內的世家子弟們,眼中閃過一抹精明之色。


    一曲舞罷,舞伎們朝李隆基行禮,無聲地退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端杯道:“朕與諸位世家健兒難得一見,來,諸君且與朕滿飲。”


    謝傳經和眾多子弟們紛紛起身,恭敬地雙手捧杯,向李隆基遙敬一盞。


    擱下酒盞,謝傳經坐了回去,心中卻暗暗歎息。


    安史之亂以前,他曾代表謝氏入長安朝賀天子,那時的李隆基何等意氣風發,與楊貴妃並攜而立,酒宴飲至酣處,李隆基披發赤足而舞,楊貴妃在一旁為其羌鼓和之,絲竹迎之,博得殿內朝臣滿堂喝彩。


    今日的李隆基卻與當年渾若兩人,他真的老了,他的頭發已白了大半,臉上的老人斑愈見明顯,後背已有些佝僂,端杯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重要的是,他的身邊已沒有了那位風華絕代的貴妃娘娘,此刻的他孑然坐在上首,在滿堂歡宴中顯得愈發孤單寥落。


    一代盛世君王,終究避不過生老病死的規律。


    李隆基渾然不知在座的世家子弟們早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他仍笑得非常爽朗,仿佛仍是當年那位開創了盛世的一代雄主。


    “諸位皆是千百年門閥的子弟,這些年大唐與各大世家有過爭執,也有過合作,但終歸互為輔成,唇齒相依,朕這句話,諸君以為然否?”李隆基捋須輕笑道。


    世家子弟一愣,飛快地麵麵相覷,然後異口同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你的地盤你最大,你現在說太陽是方的我們也毫無異議。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隨即舉杯又朝眾人敬道:“來,為吾等百年基業互為輔成飲勝,願大唐國祚與世家根脈共依共存,不離不棄。”


    眾人又恭敬地飲盡了一盞酒,然後各自咂摸咂摸嘴,漸漸品出李隆基話裏的味道不一般了。


    這……是在提前做鋪墊嗎?


    其實今日宦官登門相請時,各世家子弟已多多少少明白李隆基今日宴請的目的了。


    二聖臨朝,權臣酣睡於臥榻之側,如今的長安朝局複雜且凶險,李隆基雖已是不問政事的太上皇,然而事關李唐基業興亡,他也坐不住了。


    皇家需要尋找援助,世家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在民間有威望,在朝堂有勢力,在鄉野有號召,若要誅除顧青和安西軍,單單靠各藩鎮勤王兵馬恐怕是不夠的,各大世家的態度很重要。


    李隆基今日宴請,便是試探各大世家的態度,他想知道各大世家與顧青究竟已親近到什麽地步了。


    酒過三巡,李隆基與世家子弟們寒暄過後,這才緩緩說起了正題。


    “朕自即位以來,從來不甘隻做守成之君,諸位當知,朕之前雖有父皇臨朝,但朕事實上是從武周接過的江山,遙想大唐立國之初,高祖先皇帝晉陽起兵,一聲號令,天下世家英雄莫不景從,短短一年餘的時間,我們便推翻了暴隋,為天下臣民開創了大唐新氣象,那段日子,崢嶸而珍貴……”


    李隆基眼中露出神往之色,笑歎道:“朕隻恨生不逢時,未出生在那段令人心馳的年月,世人皆謂朕是太平天子,可朕何嚐想當太平天子,高祖太宗先帝與各大世家起兵滅暴隋才是朕真正向往的經曆啊……”


    見在座的世家子弟皆默然,李隆基笑了笑,忽然加重了語氣,道:“隋朝之時,我李家也是世家門閥之一,朕的李家,與各位世家先祖曾經同為袍澤並肩殺敵,正是因為各大世家同心協力,方才有大唐一百餘年氣象,才有這遠邁秦漢的盛世光景。”


    眾世家子弟起身紛紛附和,山呼大唐萬勝。


    李隆基無悲無喜,他露出世交長輩的姿態,語重心長地道:“天家與世家百餘年來皆是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雖說期間天家與世家多少有過齟齬和紛爭,積下不少恩怨,但殊途同歸,天家與世家終歸都有一致的利益,如今天家內外交困之際,各大世家切不可妄信背棄,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啊。”


    話說到這裏,李隆基的用意已明明白白浮出水麵。


    不同於以往彎彎繞繞含糊隱晦的大人物表達方式,這次李隆基的話說得很直白,大約是明白如今已是生死存亡關頭,話再不說明白些,萬一這些世家子弟理解錯了,可就是彌天大過了。


    世家子弟當然明白了,事實上在踏進宮門的那一刹,他們便大抵清楚李隆基今日宴請的目的。


    可是,世家該如何選擇?


    李隆基的話有幾分道理,但天家與世家這一百多年來積累的矛盾恩怨,卻被他輕飄飄地一句帶過。


    事實上,一句帶不過。


    矛盾積累太深了,尤其是高宗武後時期,朝廷橫下心思要削弱世家門閥的影響,那些年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被逐出朝堂,多少世家被武後的剛硬手段平滅,多少世家子弟淚流滿麵,在朝廷大軍直抵家族門前時他們流著淚大聲誦讀聖賢經文,然後眼睜睜看著大軍破門,屠戮抄斬,一家一姓一學說,從此永遠消逝於世間。


    飽含了血淚的恩怨糾葛,豈是一兩句話能帶過去的?


    雖無國恨,確有家仇。


    李隆基聲情並茂地說完,他自認為走心了,連他自己都感動了,但是在座的世家子弟們卻紛紛沉默不語。


    他們不是家族的族長,無權幫家族做任何決定,但他們既然已坐在興慶宮的夜宴裏,便要擔負起家族興亡的責任。


    氣氛忽然有些僵冷,李隆基不悅地皺眉。


    顯然剛才那番走心的表演並未打動觀眾,入戲的隻有他自己,小醜也是他自己。


    李隆基咬了咬牙。


    看來光走心不夠,還要拿出真金白銀才能打動他們。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才能消弭一切恩怨糾葛。


    “世家與國同戚,朕已決定,明年起取消科舉,朝廷選士從此隻在世家之中取。”李隆基語氣堅定地道。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李隆基,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李隆基微笑道:“你們沒聽錯,取消科舉製,恢複大唐立國初年的世家門閥薦舉投行卷製,三省六部之朝臣,皆由世家薦舉所任,世家所舉,朕無不允者。”


    見眾人驚愕,李隆基趁熱打鐵,又道:“不僅如此,朕還決定,將大唐天下藩鎮擴充至二十個,增補的十大藩鎮南北各半,分賜予各大世家,朕允許世家於藩鎮內可募兵,可征稅,可自決徭賦,可自決藩鎮之司法,刑名,牢獄,生殺予奪皆可,爾等可自成小國,前提是不反朝廷,不擁二主。”


    這句話的威力委實巨大,震得各世家子弟耳朵嗡嗡作響,半晌沒回過神。


    讓出的利益太大了,說是讓出半壁江山也不為過。


    世家分領十大藩鎮,從此司法,賦稅,徭役,土地和子民等等皆由世家予奪,這根本就是效仿漢朝時的分封諸國。


    ……這位太上皇是老糊塗了還是不想過了?


    謝傳經目光閃爍一陣,率先起身道:“陛下,臣等愧不敢受。”


    李隆基頷首笑道:“你是陳郡謝氏的子弟吧?嗬嗬,盡管坦然受之,朕敢給,你們不敢要麽?陳郡謝氏……嗬,聽說蜀州郡王顧青的正妃出身於陳郡謝氏?”


    謝傳經垂頭道:“名義上出於謝氏,實則是張九齡之子張拯與妾室所生。”


    李隆基哦了一聲,含笑道:“原來是妾室所生,嗬嗬,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人終歸認的還是正統啊。”


    這句話明顯話裏有話,似在提醒,又似在敲打。


    謝傳經聽懂了,卻不敢搭腔,隨著李隆基開出的這些條件,原本複雜的朝局更複雜了,謝傳經隻不過是謝家留駐長安的代表,卻並非能做主的人,李隆基今夜說的這些話,他隻能原原本本派快馬傳回家族,等家中族長和宿老們商議定奪。


    宮廷酒宴散去,謝傳經和世家子弟們紛紛向李隆基告退離宮。


    眾人走出宮門後,不約而同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麵麵相覷,各自苦笑不已。


    宴無好宴,果然如此。


    李隆基不愧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除了戰爭,關於算計人心和朝堂平衡這方麵的功力卻是爐火純青,世上罕有敵者。


    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走到謝傳經身邊,輕聲道:“謝兄,太上皇陛下今日提出的條件,你如何看?”


    別的世家子弟也支起了耳朵,關切地盯著謝傳經。


    陳郡謝氏在如今的朝局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僅因為顧青是謝家名義上的女婿,而且謝家也是世家與顧青之間達成合作的牽線人。


    謝傳經穩重地笑了笑,道:“條件當然很誘人,至少當時我聽了以後很動心,傳到我謝家本族那裏,想必幾位老祖宗也會很動心……”


    王氏子弟頓時聽出了謝傳經話裏的未盡之意,急忙道:“謝兄莫非還有別的說法?”


    謝傳經笑道:“若要我說,便莫怪我直言了,條件固然是極佳的條件,但是……我隻有四個字評價太上皇提出的條件。”


    “哪四個字?”


    謝傳經斂起笑容,一字一字緩緩道:“鏡花水月。”


    眾人皆驚愕。


    謝傳經歎道:“各位世交兄弟,把你們的眼睛從宮闈深處移開,抬眼看看天下吧。”


    “天子秘密調遣三鎮兵馬入京勤王,欲與顧郡王和安西軍決一死戰,各位平心而論,此戰勝負幾何?”


    眾人遲疑不語。


    王氏子弟猶豫地道:“宮裏還有三萬朔方軍,u看書.uuanhu 若與勤王兵馬裏應外合,安西軍恐怕勝算不大吧?”


    謝傳經冷笑:“勝算不大?君可知昔日潼關之戰,安西軍僅僅靠著神射營的五千將士正麵節節推進,而十萬叛軍卻無一人能入神射營陣前百步之內,最終十萬叛軍兵敗山倒,不得不狼狽逃竄出關中,各位,安西軍僅僅五千兵馬便擋住了十萬叛軍,現在我問你們,此戰勝算幾何?”


    眾人震驚四顧,未敢言聲。


    謝傳經歎道:“我陳郡謝氏為何敢在顧郡王和各大世家之間做這個牽線之人,難道我們不怕一旦朝廷滅了安西軍,我陳郡謝氏滿門上下皆有被抄斬之禍?為何明知後果還敢作為?”


    “因為我族中宿老早已判明,朝廷與安西軍必有一戰,而最終的勝利者,必然是顧青的安西軍無疑。”


    “顧青勝,安西軍勝,我陳郡謝氏便不是謀逆之世家,而是有擁戴從龍之功的開國功臣,是安西軍天下無敵的戰力給了我陳郡謝氏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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