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裏確實有顧青的眼線,朝堂裏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有人幫他做,負責為顧青收買眼線的人是段無忌。


    朔方軍掌管太極宮的戍衛,但宮裏的宦官們可都是隻認錢的勢利之輩,段無忌砸下錢,宦官們便為他隨時提供消息,所以李亨有意借回紇兵的事剛與李泌郭子儀討論完,消息已傳出了宮。


    李亨當然也察覺到了,可是從古至今的帝王都無法解決宮人忠誠度的問題,李亨也沒辦法。


    顧青很坦然,基本操作而已,收買幾個宦官傳遞一下消息有何奇怪?有本事你也可以在我府上收買下人丫鬟呀。


    “陛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這深宮之中,總會有消息散出去的,臣也隻是偶然聽到了。”顧青麵色平靜地道。


    李亨眯起眼道:“顧卿的意思是,不願朕向回紇借兵?”


    顧青點頭:“是的,臣以為向回紇借兵弊大於利,叛軍已現頹勢,到明年開春後,臣便可下令安西軍北渡擊敵,陛下沒有必要向異國借兵。”


    李亨皮笑肉不笑道:“上次在朝會上商議北渡出兵的事,顧卿當時可是左右推搪,不願出兵,為何今日又變了口氣?”


    顧青加重了語氣:“上次朝會有舍人記錄在冊,臣當時說了,將士折損嚴重,全軍需要養息,待明年開春再出兵,臣可從沒有說過不願出兵的話,請陛下明鑒。”


    “借回紇之力為朕平定叛亂,不是更好嗎?”


    “異族兵馬入我中原,燒殺搶掠惡事做盡,其害不遜於叛軍,這是引狼入室,回紇兵對大唐百姓做的事,百姓們會全部算在陛下頭上,那時對天家皇威也是不小的傷損,陛下請三思。”


    李亨不吭聲了,但表情卻不以為然。


    顧青暗歎一聲,其實君臣心裏都清楚,所謂“借兵平叛”不過是騙人的鬼話,李亨借兵的真正目的是牽製安西軍,回紇兵南下後說不定會與安西軍開戰,隻有消滅了安西軍,李亨才能在龍榻上安睡。


    消滅安西軍是李亨的戰略目的,為了這個目的,犧牲一些百姓的性命和利益算什麽?皇位穩了,百姓的犧牲便有價值。


    這是顧青與李亨之間僅剩的一層窗戶紙,誰都不願捅破。


    一旦捅破了,君臣之間表麵和睦的關係會徹底結束,以後雙方將勢如水火。


    李亨不敢走到這一步,他擔心自己會被顧青橫下心索性推翻。


    顧青不願走到這一步,叛亂未平,天下還未太平,他不願再給天下製造戰亂了,目前能維持的局麵已經是最好的平衡,平衡若被打破,一切將變得不可控。


    雙方心知肚明,卻隻能拿“平叛”來當作表麵理由,而且爭來爭去分外認真。


    “顧卿的意思,朕會仔細參詳的……”李亨擠出了笑臉,道:“朕甫即位,叛亂未平,天下百廢待興,還需要顧卿輔佐,朕會努力做一個從諫如流的明君。”


    顧青心中漸漸沉了下去。


    嘴上說著“從諫如流”,實則是在敷衍應付,李亨仍未改變主意,回紇兵南下已成定局。


    “陛下,臣再說一次,回紇兵不可借,異族入中原,對百姓便是一場天大的災難,關中剛剛收複,百姓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陛下若再給他們帶來新的傷害和搶掠,百姓何其無辜,他們都是陛下的子民……”


    李亨已有些不耐煩了,尤其是對顧青這種帶著訓斥味道的勸諫更為反感,堂堂天子,被權臣訓得體麵皆無,對李亨來說是絕對不可接受的。辛苦等了幾十年才當上了皇帝,難道還要像個孫子似的聽臣子訓斥嗎?


    “顧卿,朕說過了,會仔細參詳你的諫言,你管得太多了。”李亨語氣有些發冷。


    顧青也冷下臉來,盯著李亨道:“臣為社稷計,為億萬黎民計,今日想向陛下討一道旨意,求陛下承諾收回成命,斷了向回紇借兵的念頭。”


    李亨臉色陰沉地道:“爾欲持權逼宮乎?”


    “臣不敢,臣隻是為民請命,請陛下給百姓一個太平日子。”顧青針鋒相對道。


    “朕若執意向回紇借兵呢?顧青,是不是朕做的事若不合你的意,你便打算闖宮兵諫?”李亨麵若寒霜地道:“爾欲做天子乎?”


    “臣無此意,臣是大唐之臣,絕無兵諫之意。”顧青垂頭咬牙道。


    李亨仰起頭,第一次在顧青麵前露出了帝王的霸氣,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冷冷道:“顧青,你麾下雖有十萬控弦之士,但大唐終究是李家的大唐,大唐各地州縣,各地藩鎮節度使仍是忠於天子的,你縱然控製了長安城,也不見得能將朕取而代之。”


    顧青仍垂頭道:“陛下,臣並無此意,臣所諫者,是求陛下行仁政,布仁德於天下,百姓久陷戰亂,不可再受荼毒,向異族虎狼借兵屠戮搶掠自己的子民,古往今來聞所未聞,陛下此舉殊為昏聵,臣不得不犯顏諫止。”


    李亨勃然大怒:“顧青,爾敢說朕昏聵?”


    顧青抬眼直視他的眼睛,道:“是的,臣剛才就是這麽說的,陛下若沒聽清,臣還可以再說一次,陛下此舉殊為昏聵,臣必須諫止。”


    李亨氣得渾身直顫,連連道:“好,好!果真是大唐的忠臣,朕今日方知忠臣是何模樣,顧青,朕若執意借兵,爾待如何?”


    顧青忽然站起身,大殿內頓時一股森然殺意衝天而起,李亨大驚失色,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失聲道:“你要做甚?”


    顧青神情冰冷,語若寒霜道:“臣不敢禦前失儀,陛下若執意借兵,便請恕臣無禮了,回紇兵若敢南下,臣視為入寇,當領兵拒之。”


    “你,你敢!”李亨震怒道。


    顧青卻忽然笑了:“陛下拭目以待,看臣到底敢不敢。”


    整了整衣冠,顧青朝李亨長揖一禮,道:“臣告退。”


    說完顧青轉身就走,留給李亨一道決絕的背影。


    李亨盯著他的背影,表情滿是怨毒,牙齒咬得格格響,良久,忽然咆哮道:“來人!”


    一身紫袍的李輔國匆忙入殿。


    李亨看著他,惡聲道:“馬上派人入回紇,告訴回紇葛勒可汗,請他速速派兵南下,他要的條件,朕……答應了!”


    李輔國心中咯噔一下,見李亨滿臉怒氣,不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葛勒可汗的條件是入都城搶掠三日……”


    啪的一聲脆響,一隻精致的酒盞砸中了李輔國的額頭,頓時血流不止,李輔國卻不敢擦拭,慌忙跪地請罪。


    “連你也來教訓朕了麽?朕是天子,朕即社稷!朕說的話便是聖旨,容得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指摘斥責麽?遲早有一天,遲早有一天朕要殺光這些亂臣!”李亨渾身顫抖地吼道。


    李輔國不敢多說,磕了幾個頭後起身便欲告退。


    李亨又叫住了他:“回來!”


    李輔國老老實實站定不動。


    李亨咬牙道:“派密使北渡,見史思明,告訴他,他若肯歸降,朕封王裂土,賜他位極人臣,隻要他的麾下能為朕牽製安西軍。”


    李輔國仍不敢多說一句話,低眉順目地應是。


    交代之後,李輔國退下,李亨坐在殿內氣喘不止,表情越來越陰沉。


    剛才憤怒之下的兩道旨意是亂命嗎?


    李亨是至尊天子,再憤怒也不會完全失去理智。


    明知顧青會率兵迎擊回紇,李亨還是派人催促回紇兵南下,從他的立場來看,回紇與安西軍遭遇交戰也不是壞事,或許能消耗掉安西軍的部分兵力,如今隻要能削弱安西軍,李亨什麽都願意幹。


    …………


    顧青走出太極宮,心情很沉重。


    今日與李亨反目,實非他所願,按他的計劃,叛亂未平之前並不打算與李亨翻臉成仇,這樣對自己,對天下局勢都沒好處。


    然而,人算終究不如天算,有些事情突然冒出來,打破了顧青的底線,而顧青不打算妥協。


    一個男人無論尊貴還是卑微,至少心底深處應該有一道紅線不可觸碰。


    能者的紅線是天下,庸者的紅線是家人老小,這些都應該誓死捍衛,心底裏有這道紅線,做人才能堂堂正正,如果連自己都對這道紅線一退再退,一次又一次選擇妥協,這樣的男人無論成就多高,一生都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者。


    顧青如今心底裏的紅線便是天下,天下是無數百姓的天下,李亨今日觸碰了這條紅線,那麽,翻臉就翻臉吧。


    走出太極宮,段無忌和韓介正在承天門外等著他,見顧青出來,二人急忙迎上前。


    “公爺,與天子談得如何?”段無忌期待地問道。


    顧青指了指自己的臉,冷冷道:“看我的臉色,你覺得如何?”


    段無忌神情一僵:“公爺與天子爭吵了?”


    顧青沒回答,沉吟片刻,道:“韓介,派人傳令,命常忠點兵三萬,準備出城開拔,孫九石領神射營隨同開拔……”


    段無忌道:“公爺欲北上拒回紇?”


    “沒錯,我要將這支異國蠻夷猢猻攔截下來,趕出關中。”顧青冷冷道。


    段無忌看了看眼前雄偉巍峨的太極宮,歎了口氣。


    “公爺,若咱們領兵拒回紇,恐怕您與天子之間便徹底反目了,日後朝堂之上,公爺當初的布局全打亂了……”


    顧青打斷了他的話,道:“我若不領兵拒回紇,日後無顏見百姓父老,這件事會成為我一生的汙點,怎麽都洗不掉,無忌,換了你是我,你會如何做?”


    段無忌苦笑道:“學生也會選擇出兵拒之。”


    “那就不要廢話了,傳令出兵!”


    一旁的韓介聽得興奮激動不已,情不自禁朝顧青抱拳行禮:“末將跟隨公爺多年,見慣了公爺發號施令,但末將還是不得不說,公爺這次殺伐果斷更痛快,尤其是為民而戰,更令人欽佩。末將和兄弟們能遇公爺而侍之,三生有幸!”


    …………


    在親衛們的護侍下,顧青徑自騎馬出了城。


    城外安西軍大營內,久違的聚將大鼓隆隆擂響,三通鼓後,城內駐防的常忠,劉宏伯,李嗣業,孫九石等將領匆忙趕回大營帥帳。


    顧青沉著臉坐在帥帳的主位上,麵無表情地環視眾將,陰沉的目光盯得眾將渾身發毛。


    良久,顧青低沉地道:“諸位,又要開戰了。”


    眾將一凜,抱拳齊聲道:“願聽公爺調遣。”


    顧青嗯了一聲,道:“先說說什麽事,天子前些日派出密使北上,與北方回紇汗國的葛勒可汗秘密商議,天子欲向回紇借兵,人數大約五萬,借兵的表麵理由是助大唐平定叛亂,但實際的理由相信你們都清楚,其實是為了牽製我安西軍……”


    顧青又緩緩道:“牽製倒也罷了,可讓我不能忍的是,天子還答應了葛勒可汗,默許回紇兵南下後,可入洛陽城肆意搶掠三日,嗬,倒是教我開了眼界,頭一次看到主動引外族入寇,荼毒搶掠自己的子民。”


    “關於此事,我與天子政見不合,按理說,臣子本不該忤逆君上,但無辜百姓即將刀劍加頸,我亦是山村農戶出身,怎能視百姓被蠻夷禍害而無動於衷,這次出征,其實是違旨而為,縱被千夫所指,吾亦往矣!諸位可願與我同往?”


    眾將毫不猶豫地同時起身,吼道:“末將願與公爺同往!”


    李嗣業忽然冷笑:“回紇蠻夷又如何?我安西軍天下無敵,單隻我三千陌刀營橫刀列陣於野,管教他十萬天兵天將都闖不過去!”


    孫九石嘻嘻一笑,道:“不勞陌刀營袍澤動手,我五千神射營便足夠料理這幫猢猻了。”


    李嗣業斜眼瞥著他,冷冷道:“姓孫的,聽你的意思,欲與我陌刀營搶功?”


    孫九石一滯,尷尬地笑了笑,沒敢吱聲。


    李嗣業在安西軍中的資曆比孫九石老,更重要的是,李嗣業脾氣火爆,軍中除了顧青誰都不服,一言不合便與人決鬥,就算不使兵器,李嗣業的魁梧身材和一身蠻力,在軍中單挑比力也是無敵的存在,孫九石不敢招惹他。


    顧青卻有些不耐煩,冷冷朝李嗣業一瞥,李嗣業感受到顧青不滿的目光,雖然顧青一句話都沒說,但李嗣業還是打心底裏發怵,縮了縮脖子沒敢說話了。


    顧青緩緩道:“這次陌刀營不出征,留守長安,若長安有變故,隨時策應支援。”


    李嗣業一愣,然後急了:“公爺,憑啥不讓我陌刀營出征?我們陌刀營可從沒給公爺丟過臉!”


    顧青冷冷道:“此次攔截回紇兵,大概率會在野外平原交戰,陌刀營的強項是戍守關隘,一夫當關以一搏十,平原交戰難免平添無謂的傷亡,這次就不必隨同出征了。”


    李嗣業焦急地欲待爭辯,顧青臉色一寒道:“服從軍令,不必再爭。”


    李嗣業垂頭喪氣地哼了一聲,不敢再說什麽。


    顧青看著常忠和孫九石道:“這次安西軍點騎兵三萬,以及神射營全部將士出征北上,若遇戰事,神射營為前鋒正麵迎敵,兩萬騎兵護衛神射營左右兩翼,若回紇軍陣列被神射營擊潰,剩下的一萬右軍趁機正麵突進,衝進他們的中軍,徹底打垮這支異族蠻夷。”


    二人起身鄭重抱拳領命。


    然後顧青又看著劉宏伯道:“你率剩下的安西軍繼續戍守長安,並嚴密監視太極宮和興慶宮的動向,若宮闈有變,或是朔方軍有不正常的兵馬調動跡象,當機立斷率軍擊之,關鍵時刻可調動陌刀營支援,在我回來以前,長安城必須仍在我們掌握之中。”


    劉宏伯和李嗣業起身領命。


    顧青站起身,環視眾將,緩慢而有力地道:“諸位,此戰是國戰,天子引狼入室,美其名曰‘借兵’,在我這裏,卻視回紇為‘入寇’!大唐的事,還輪不到異國番邦來插手。外敵入寇,理當擊之,此戰不為君戰,為民而戰!”


    帥帳內彌漫著一股久違的森然殺氣,眾將高舉右臂,齊聲怒吼:“為民而戰!殺——!”


    帥帳外,一群棲息於枝的鳥雀被這一聲怒吼驚得四散而飛,uu看書 .初冬的天空顯得愈發陰沉,頃刻間戰雲密布,風雨欲來。


    半個時辰後,長安城內的空氣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無數披甲執戟的安西軍將士緊急集結,分批次向城外大營開拔而去,城內百姓商賈們的心懸得老高,一臉莫名地看著列隊匆匆奔行而過的安西軍將士,無數人交頭接耳議論。


    “沒聽說叛軍犯境呀,難道那幫殺千刀的又渡過黃河了?安西軍為何突然集結?”


    “對呀,顧公爺這次要與誰開戰?”


    “不管安西軍跟誰開戰,肯定是來敵犯我疆境,安西軍奉旨擊之,這些軍伍漢子都是好樣的,若不是安西軍收複關中和長安,咱們如今還不知過著怎樣悲慘的日子呢,叛軍是真不拿百姓當人呀。”


    “沒錯,反正安西軍是咱們自己人,他們打的敵人一定是罪大惡極,咱們鼓掌歡送便對了,管他們打誰呢。”


    一言甫落,圍觀的百姓們頓覺有理,於是自發地站在路邊,為匆匆集結的安西軍將士鼓掌歡呼起來,更有身家富裕者臨時買來大量的糧食和肉幹,拽住路過的將士胳膊便往他們懷裏塞。


    安西軍將士其實也不知大軍開拔要去打誰,但被百姓們如此善待擁護,將士們頓覺臉上光彩,心裏亦充滿了底氣和蓬勃的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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