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和安西軍將領似乎陷入了僵持。


    李亨被安西軍將領的殺氣所震懾,而安西句幾名將領也沒有跪拜天子,雙方就這樣一動不動,僵局越來越僵,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僵持許久,門後的廂房被下人從裏麵推開,屋裏傳來一道虛弱的聲音。


    “……不可失臣禮。”


    聲音很小,但外麵的李亨還是聽到了,正是顧青的聲音。


    話音剛落,門外幾名殺氣騰騰的安西軍武將忽然收起了兵器,麵朝李亨單膝跪地,齊聲道:“末將拜見天子。”


    李亨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伸手平舉,道:“眾卿平身。”


    幾名武將一聲不吭地起身,自覺地站立一旁,讓出中間的位置。


    李亨的心跳有些快,心情既恐懼又焦慮。


    今日親眼見識了安西軍中如狼似虎的猛將,既懼於武將之勇猛,又憂心武將之桀驁。


    從剛才他們的表現來看,他們的眼裏沒有天子,隻有顧青。


    顧青一句虛弱的命令,便能令他們甘心收起兵器以臣禮拜見。


    李亨很清楚,他們拜的不是天子,而是顧青的命令。


    忍住心頭的焦慮和不安,李亨含笑朝他們點點頭,然後抬步走進屋內。


    屋子光線很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顧青躺在床榻上,旁邊站著兩名大夫模樣的人,正靜靜地垂首躬立,見李亨走進來,兩名大夫急忙跪拜行禮。


    顧青赤著上身,身上纏滿了布條,白淨的布條上隱隱滲出斑斑血跡,而顧青臉色蠟黃,躺在床榻上動彈不得,看起來果真像是受了重傷的模樣。


    李亨心中冷笑,臉上卻露出心疼焦急之色,大步上前道:“顧卿,顧卿,朕來看你了。”


    顧青聽到了聲音,微微睜開眼,然後咬牙努力地打算支撐起上身,似乎想行禮,旁邊的大夫卻急忙製止了他。


    李亨也識趣地道:“顧卿不必多禮,保重身子要緊,快快躺下吧。”


    顧青朝李亨報以歉意的一笑,輕聲道:“陛下恕臣無禮了。”


    李亨歎道:“朕今日早晨才聽說安西軍大營被襲,有賊子膽敢在大唐國都之外糾集殘兵,突襲大營,簡直無法無天,朕已下旨嚴令追查,定要將賊人拿獲,梟首示眾,為顧卿報此大仇。”


    顧青虛弱地道:“臣謝陛下天恩,臣命數該有此劫,沒想到國都附近竟有未肅清之殘敵,是臣大意了。”


    李亨關心地道:“顧卿好好養傷,不要操心別的事,朕聽說你受傷頗重,特意帶了太醫,不如讓太醫給顧卿瞧瞧?”


    顧青還沒說話,旁邊一名大夫卻神情惶恐地道:“陛下恕罪,草民剛將顧公爺的傷口包紮完畢,傷口已止住了血,敷上了藥,若再換個人來瞧,又要將包紮的傷口重新撕開,對顧公爺的傷情頗為不利。”


    李亨笑了笑,也沒再堅持。


    其實顧青的“重傷”是怎麽回事,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李亨當然也不想真的讓太醫把顧青身上包裹的布條解開,此時此景,顧青身上裹傷的布條就是君臣之間僅剩的一塊遮羞布,若然扯下來,對大家都不好,如今君臣之間還沒到撕破臉的時候。


    李亨坐在顧青的床榻邊,關心地道:“顧卿安心靜養,你是國之重器,不可有失,北方叛亂未定,社稷百廢待興,諸多國事朝政皆須顧卿幫朕拿主意,政事堂的尚書令之職朕給你留著,待顧卿傷愈後便上任吧。”


    顧青露出感動之色,低聲道:“累及陛下掛念,臣之罪也。臣一定盡快好起來,為大唐社稷死而後已。”


    李亨也動容地道:“顧卿為大唐立下赫赫戰功,正是國之柱石,朕沒想到卿竟突然遭此橫禍,傷在你身,痛在朕心啊。”


    顧青眼眶頓時泛紅,哽咽道:“陛下以國士待臣,臣必以國士報之。”


    艱難地扭過頭,顧青從床榻的玉枕邊取過一隻鼓鼓的小布囊,顫巍巍地遞給李亨。


    李亨愣了一下,問道:“此為何物?”


    顧青黯然道:“此為安西節度使之帥印,凡有征戰,安西軍諸將皆以此印為信,傳之全軍,莫敢不從。臣已是重傷之身,又蒙天恩被封為尚書令,帥印已用不上了,自當交卸安西節度使之權,臣便將此印交還給陛下,請陛下收下。”


    李亨心髒一陣猛跳,差點當場心梗。


    這枚帥印是他夢寐以求的啊!


    如果接下它,安西軍對朝廷的威脅是否永遠消除了?


    心跳劇烈,李亨下意識伸出手打算接過帥印,然而手剛伸到一半卻忽然頓住,動作凝固了。


    心念電閃間,李亨忽然想到剛才門外那幾名殺氣騰騰的安西軍武將。


    天子聖駕在前,那幾名武將紋絲不動,手裏的兵器甚至都不曾收回鞘內,目無君上之態淋漓畢現。


    然而顧青在房裏一聲虛弱的命令,幾名武將立馬收兵歸鞘,老老實實地向天子跪拜見禮。


    所以,帥印算什麽?


    帥印算個屁!


    若欲永遠消除安西軍的威脅,要麽盡收安西軍將士之軍心,使其向天子和朝廷徹底歸心,要麽,將這些人全殺了,安西軍從上到下一個不留,朝廷的心腹之患才算消除。


    帥印?嗬嗬,此刻簡直就是個孩童的玩意兒,它的作用甚至抵不上顧青的一聲咳嗽。


    帥印交上來難道就代表顧青真的願意交出兵權了?


    真正的兵權不在這枚帥印上,而在顧青的本心。


    就算交上了帥印,隻要顧青一句暗示,安西軍就能在長安城殺人放火,攻陷內城,所以,這枚帥印交與不交,沒有任何意義。


    李亨伸出來的手緩緩地收了回去,臉上的笑容卻是和煦如春。


    “顧卿先收回帥印,安西軍仍暫由你節製,這支虎狼之師尋常人可製不住呀,必須得是顧卿這般世間英雄人物才能震懾虎狼,兵權交卸不急在一時,嗬嗬,朕不急,真的不急。”


    李亨不急,顧青卻急了,掙紮著撐起半邊身子,道:“臣已被封為尚書令,再掌兵權未免犯了大忌,臣對陛下忠心耿耿,陛下還請收下帥印,勿使陷臣於不忠不義。”


    李亨臉上微微笑,心裏mmp。


    叱嗟!爾母婢也!


    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此刻的嘴臉多麽虛偽,你若真對朕忠心耿耿,就應該立馬喝下一斤砒霜,位列仙班含笑九泉,朕才相信你的忠心。


    心疼地握住顧青的手,李亨的目光溫柔得能掐出水來,深情款款地道:“顧卿,真的不必急於一時,安西軍由你掌握,朕放心,也相信你。好好養傷,不要胡思亂想,朕明日便去城外觀音禪寺,為顧卿祈福,乞求上天讓顧卿快快康複,輔佐朕重振盛世。”


    顧青臉頰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爾母婢也,你會去禪寺為我祈福?


    你怕不是去禪寺辦道場,起法壇,畫圈圈寫桃符咒我早死吧?


    支起的身子似乎很痛苦,顧青皺了皺眉,忍著鑽心痛苦的模樣,喘息著道:“既然陛下執意不收帥印,臣便等傷愈後再交卸兵權……但是,安西軍諸將遷調各地一事刻不容緩,臣會命他們明日便啟程赴任,莫耽誤了軍國大事。”


    李亨急忙道:“諸位將軍也不必急著離京赴任,一切等顧卿的傷好了再說。”


    此時此刻,李亨總算看清了整件事的實質。


    實質就是,顧青若不願交出兵權,那麽就算交出帥印也沒用,就算把安西軍諸將調離長安也沒用。


    剛才外麵站的那幾名武將一個個殺氣騰騰,完全不將他這個天子放在眼裏,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他們會老老實實遵旨離開安西軍,離開長安嗎?


    若真順水推舟讓顧青下令,命他們明日離京赴任,這些猛將恐怕當場就會鬧出天大的風波來,昨日顧青一手炮製的所謂安西軍大營被襲一事就能看出,安西軍中沒一個省油的燈。


    與其那時候被安西軍諸將鬧出大事,折損天家皇威,還不如現在就拒絕顧青的請求,讓這群如狼似虎的猛將老實待在長安,靜等下一個合適的機會消除這群禍患。


    二人各自心懷鬼胎,表麵上卻你推我讓,君聖臣賢相敬如賓,這幅畫麵若被旁人見了,大唐不強盛才叫有鬼。


    互相謙讓半晌,君臣二人飆足了演技。uu看書.uuanshu


    最後顧青實在推脫不過,於是像個洗頭房工作的姑娘,羞答答地迎進了客人,半掩門臉,欲拒還迎地接受了李亨的好意。


    兵權暫時不交了,麾下的將領也暫時不去外地赴任了。


    不是我不放手,是天子的力氣太大,我推脫不過呀。


    顧青重新躺回了床榻,臉上的表情頗為遺憾,就像吃飯後跟朋友搶買單搶失敗了的豪客,既遺憾又不甘,捏著錢包露出虛偽的不忿之情,叫囂著下次一定讓我來……


    李亨的表情也頗為精彩。


    搶買單搶贏了是怎樣的感受?


    想必不一定都是愉悅的,強顏歡笑的表情裏透出一絲對對方的怒其不爭。


    你的力氣怎麽就不再大一點呢?


    再大一點,我便搶不過你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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