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


    叛軍攻關已半月,潼關仍在堅守。


    朝廷王師折損很嚴重,高仙芝從長安帶來的五萬兵馬僅僅半月後便隻剩兩萬餘,折損已過半了。


    但潼關仍在高仙芝手中。


    每一次攻守都異常慘烈,安祿山越來越暴躁,叛軍也越來越凶悍,在將領的嚴厲督戰和極為誘人的獎賞下,叛軍如同發了瘋一般不要命地架著雲梯往上攀,每戰高仙芝總是親臨城頭督戰,指揮守軍用不小的代價打退叛軍的進攻。


    一次又一次,雙方兵馬的折損都很大。


    潼關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它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朝廷王師之所以折損過大,是因為長安兵馬久享太平,實在太缺乏實戰和操練了,論體力論單兵素質,遠不及百戰精銳的叛軍,一旦叛軍攀上城牆,往往需要三個人的代價才能換得叛軍的一條性命,所以縱是潼關易守難攻,王師付出的代價也很慘烈。


    夜深,將士們橫七豎八倒在城牆馬道上,頭枕著長戈沉睡。每個人的臉上布滿了疲憊,很多傷兵連傷口都沒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任由鮮血緩緩流逝,許多人就這樣一睡永遠不醒了。


    高仙芝走在躺滿將士的城牆馬道上,他的鐵鎧沾染了夜半的露水,鐵鎧肩頭隱隱可見血跡,那是守關時不小心被敵人的冷箭射中。


    看著沉睡的將士們,高仙芝的心情很沉重。


    盛世大唐,離國都數百裏的潼關,誰能想到竟是這般慘烈的景象?


    遠處的馬道上,忽然傳來一道淒厲的哭聲,哭聲隻有短暫的一瞬馬上便戛然而止,似乎被將領嚴厲嗬斥住了。


    高仙芝麵色不改,作為征戰多年的老將,他很熟悉這種哭聲,那代表著某個親密無間的袍澤傷重不治而亡。


    身後,封常清的臉色比高仙芝更凝重。


    “大將軍,朝廷的援兵仍未至,連聖旨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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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仙芝搖搖頭,道:“朝廷不會有援兵了,長安城如今隻剩了三萬兵馬,無論如何不能再調撥了。”


    封常清不甘地道:“可是潼關眼看快守不住了,若無援兵,縱是我等豁出性命,終究也會被叛軍擊破。”


    高仙芝沉聲道:“向別處求援的人可有回來?”


    封常清搖頭:“河西軍在洛陽城慘敗後,哥舒翰病情愈發嚴重,軍心士氣也很低落,如今正在商州駐紮休整,此軍短期內不可用。隴右軍奉旨征調入長安戍守,不可能馳援潼關,關中各州駐軍也被火速調往長安,還有南邊的駐軍,山南道,江南道,黔南道等地的兵馬,如今也正火速奔赴關中勤王,但他們路途遙遠,等他們趕到關中,估摸已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高仙芝蕭然歎道:“一個月,叛軍早已攻下潼關了……”


    忽然想起什麽,高仙芝道:“顧青呢?安西軍那邊沒消息麽?”


    “安西軍奉旨攻打洛陽……”封常清笑了笑,笑容說不出的譏諷。


    高仙芝愣了一下,接著麵露怒色:“安西軍才五萬兵馬,誰讓他去打洛陽的?這不是找死麽?”


    封常清麵色發冷:“是陛下的旨意。”


    高仙芝又一愣,接著無奈地歎息:“陛下這是亂命啊……”


    封常清急忙製止道:“大將軍慎言!”


    高仙芝沒出聲了,神情悲愴地看著漆黑的潼關外,蒼穹之上,冥冥中仿佛有一雙眼睛,在悲憫地注視著人間,小到百姓悲歡,大到國運氣數,都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變幻無常。


    “就算無援,我等亦當堅守下去,戰至一兵一卒。”高仙芝瞋目咬牙道。


    匆忙的腳步聲傳來,一名斥候跑到高仙芝麵前行禮,道:“大將軍,小人剛從關外打探軍情回來,青城縣侯顧侯爺所部安西軍兵圍洛陽,截斷了北麵叛軍的後勤糧道,安祿山大急,命麾下大將史思明分出五萬兵馬開拔東去,直赴洛陽。”


    高仙芝和封常清震驚地對視,半晌無言。


    良久,封常清訥訥道:“顧侯爺用兵真是……鬼神難測,明明是奉旨攻打洛陽,他卻索性斷了叛軍糧草……”


    高仙芝遙望關外叛軍營盤,隱隱可見兵馬調動,時已半夜仍然燈火通明,高仙芝笑了:“顧青此人所思所想,非尋常道理可循,不過這個決定做得好,洛陽不可攻,斷敵糧草便可揚長避短,讓敵人主動出城與之決戰,尤其是……他還逼得安祿山不得不分兵,間接緩解了潼關之危急,甚妙,哈哈!”


    “國朝有此人,社稷幸甚!”


    …………


    洛陽城北,安西軍大營。


    皇甫思思拎著食盒走進帥帳,食盒裏麵是她精心做的幾樣菜,菜肴很可口,隔著食盒都能隱約聞到濃濃的肉香。


    這個挑食的家夥隻吃肉不吃青菜,挑食時的嘴臉特別可恨,各種尖酸刻薄的話都能說得出,皇甫思思親身經曆過幾次後,決定以後順著他來,反正她再也不想聽他說那些聞者氣得會跳井的諷刺話了。


    剛到掌燈時分,帥帳內點了幾盞蠟燭,但仍顯得有些昏暗。


    顧青神情疲憊,伏著身子湊在帥帳中央的一張碩大的沙盤上,眼睛出神地盯著沙盤上的某一點,保持這個動作不知多久了。


    皇甫思思放下食盒,又轉身找了幾個燭台,多點上幾支蠟燭,帥帳內終於明亮了一些。


    “侯爺,該用飯了。”皇甫思思軟軟地搖著他的胳膊。


    顧青回過神,第一眼朝食盒望去,第二眼才看到她。


    “今天做了什麽菜?味道差了我可不吃,我活生生餓死自己,就問你心不心疼。”


    皇甫思思翻了個白眼兒,哼道:“妾身心不心疼先不說,侯爺若餓死自己,就問你難不難受。”


    “來啊,互相傷害啊。”


    “好啦,今日給你做了你最喜歡的燉羊肉,慢火燉了兩個時辰,燉得很爛了,入口便化,侯爺喜歡嗎?”


    很奇怪,以往皇甫思思說完後,顧青都會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二話不說拎過食盒就幹飯,此刻顧青卻仍沒動靜,皇甫思思好奇地盯著他的臉,才發現他的臉上有笑容,但笑容很勉強,眼神中露出凝重之色。


    “侯爺怎麽了?是吃膩了妾身做的菜嗎?”


    顧青搖頭,目光轉到沙盤上,歎息道:“這幾日沒什麽食欲……安西軍要迎來一場大戰了,這一戰會很慘烈。”


    皇甫思思愕然道:“妾身雖不參與軍中事,可也聽將士們議論說最近咱們順風順水,不但截了叛軍的糧道,逼得洛陽城守將幾次派兵出城與咱們交戰,而且咱們還截下了一批叛軍的糧草,一切都很完美呀。”


    顧青哼道:“下麵的將士們懂什麽,兩軍交戰怎麽可能順風順水?任何戰爭都是要命的,你若是敵軍主將,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糧道被截麽?”


    皇甫思思忽然甜甜地一笑,道:“妾身若是敵軍主將,索性便降了侯爺,侯爺可對妾身肆意妄為,想怎樣就怎樣……”


    顧青腦海裏冒出一幅畫麵,又肥又腫的安祿山自縛雙手跪在他麵前,一臉嬌羞地擺開了任君采擷的姿勢,媚眼含春哼著古怪的小調,“來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時光”……


    顧青打了個寒顫,眼中露出驚恐之色,然後盯著皇甫思思正色道:“你若是敵軍主將,一定要拚死抵抗,戰至一兵一卒,最後痛快點自己抹脖子,不要給我添麻煩,知道嗎?”


    皇甫思思嗔道:“妾身隨口胡說,侯爺如此嚴肅作甚。”


    見顧青神情仍然有些沉鬱,皇甫思思擔憂地道:“安西軍馬上要大戰了嗎?是跟洛陽城的叛軍決戰嗎?”


    顧青搖頭:“洛陽城叛軍才一萬多人,高尚隻能堅守不出,無法掌握主動,更沒底氣與我決戰,但我估計安祿山的援軍快來了……”


    皇甫思思驚道:“安祿山叛軍十五萬兵馬都來嗎?”


    “那倒不會,uu看書 uanhuom 糧道與潼關,對安祿山都很重要,但我估計安祿山更看重潼關,畢竟攻克了潼關後,長安城指日可克,攻下了長安城,叛軍糧道問題都能暫時緩解,所以安祿山馳援的兵馬應該隻有幾萬……”


    “然而就是這幾萬兵馬,對安西軍來說也不輕鬆,這場大戰後,不知會折損多少袍澤兄弟……”


    皇甫思思道:“侯爺何不暫避鋒芒,與敵周旋於關中,既能牽製叛軍兵馬,又能保存自己的實力……”


    顧青驚奇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對兵家之事倒也有些見地。”


    皇甫思思得意地道:“妾身可是將門出身,父親書房裏的兵書妾身小時候也讀過不少,還親眼見過父親排兵布陣,對兵家之事從來不陌生。”


    顧青歎道:“暫避不大可能了,潼關告急,長安告急,我若再避,如何對得起關中百姓,總要做點什麽,緩解潼關和長安的危機,叛軍的這條糧道我一定要死死攥在手裏,不能屈讓,這一戰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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