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在玉門關做的事,高仙芝並不知情,那時的他已經回到了長安。


    可是李隆基此時的臉色卻令高仙芝有些惶恐,先褒後貶的語氣更令高仙芝感到天威莫測,無法揣度李隆基接下來的話是甘霖還是雷霆。


    “臣……臣實不知顧青闖了這般大禍。”高仙芝垂頭道。


    對於顧青,高仙芝的感覺比較複雜,既有些佩服顧青治軍治城的能力,又多少有些嫉恨他搶了自己節度使的位置,總的來說,終歸還是欣賞的,尤其是當初在安西時與顧青把話說透之後,高仙芝也恍然明白自己這些年在安西犯下的錯誤,對顧青的恨意漸漸沒那麽深了。


    可是此時此刻李隆基分明已對顧青有不滿之色,高仙芝幾乎不用猶豫,立馬決定掉轉槍頭,果斷站在李隆基一邊。


    “顧青有才,但年輕氣盛,行事果決卻不計後果,用其人如用雙刃劍,有利亦有弊。”高仙芝評價道。


    李隆基冷哼一聲,道:“朕比你更清楚顧青的為人,當初他在長安時沒少闖禍,劫大牢,殺刺史,無法無天之極,但是朕沒想到他去了安西後,闖的禍也愈發大了起來,居然敢私自調撥兩萬兵馬,兵臨玉門關啟釁河西軍,這是何等的膽大包天!他眼裏還有朕這個天子嗎?”


    高仙芝惶恐道:“陛下息怒,顧青私自調兵,此為大罪,陛下可聖裁嚴懲,以儆效尤。”


    李隆基怒過之後,語氣忽然又變得平緩,道:“方才朕聽了你經略安西之策,朕還想聽你說說顧青是如何經略安西的。”


    高仙芝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他與顧青並無深仇大恨,安西節度使之位也不是顧青搶走的,而是天子的任免,此刻見李隆基對顧青似有很大的不滿,高仙芝還是有些擔心顧青會被嚴懲。


    於是高仙芝措辭之後緩緩道:“顧青此人,經略安西比臣更老道,他似乎對商賈之事頗為看重,上任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擴龜茲城池,新建集市,並降低賦稅,吸引各國商隊來龜茲城做買賣。”


    “他還修建了許多商鋪,靠賣商鋪的錢財,龜茲城幾乎是一夜之間變得富裕了,顧青用這筆錢來獎賞將士,組建陌刀營,神射營,每日操練將士時,名列前茅者皆有賞錢,將士們為了顧青的賞錢,操練起來格外賣力,戰力比以前高了不少,上次全殲吐蕃兩萬餘,也是因為將士們身強力壯,輕易勝之。”


    李隆基麵無表情,不發一語認真地聽著,高仙芝滔滔不絕說了很久,都是關於顧青經略安西的一些細節,李隆基自始至終沒插一句嘴。


    直到高仙芝說完後,李隆基點了點頭,忽然笑了:“高卿卓見,精準獨到,朕很欽佩。”


    說完李隆基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端起酒盞笑道:“今日你我君臣把酒言歡,高卿離開長安多年,閑暇之時可在長安城閑逛些時日,看看我大唐國都的變化,聊解多年戍邊之苦。”


    高仙芝急忙謝恩。


    一頓酒宴,君臣盡歡,高仙芝識趣告退,李隆基含笑親自將他送出殿門外。


    轉過身時,李隆基的目光卻有些陰沉。


    高力士在身後垂著頭,多年主仆的默契,他不用看李隆基的臉色都知道,此時的天子心情很不好。


    “高將軍,還記得當年你初識顧青時,是如何評價他的?”


    高力士不假思索地道:“沉穩,聰慧,有才,但心中無情,無情難免不忠。”


    李隆基頗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難為你還記得。”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亦對顧青此人頗為重視,隻因陛下對他重視,是以老奴記得有關顧青的一切。”


    李隆基臉上不見喜怒,悠悠一歎道:“如今朕還想聽聽你對顧青的評價,想知道是否與當年相同。”


    高力士想了想,道:“沉穩,聰慧,有才,心中有情,然則不一定忠。”


    李隆基又意外地哦了一聲,道:“心中有情,當知忠義,為何有情卻不忠?”


    “顧青之情,意在麾下部將,意在黎民蒼生,但他對陛下……不一定有情。”


    李隆基淡淡地道:“短短數年,顧青為何從無情變成了有情?”


    “世事多難,寵辱親疏,如今的顧青是位高權重的安西節度使,不再是那個剛走出蜀中山村,命運乖舛的野小子,曆世如參禪,一朝參悟,心中自然便有了情。”


    李隆基點頭,緩緩道:“高將軍,朕閱世人多矣,唯獨你,活得最通透。”


    高力士識趣地沒吱聲兒。


    李隆基又歎道:“是否每個外調軍鎮的節度使都會變,變得不忠不義,變得目無君上朝廷?”


    這個問題太敏感,高力士不敢回答。


    李隆基的目光盯著殿外一株金黃色的銀杏樹發呆,目光迷茫而深邃。


    良久,李隆基忽然又道:“裴周南的奏疏剛入長安不久,楊國忠便來向朕求情,說顧青情非得已,說他年輕氣盛,不過是一時衝動,少年郎不知輕重,受到些許委屈便不計後果……”


    譏誚般一笑,李隆基輕聲道:“顧青今年已二十一歲了吧?還是年輕氣盛的少年郎嗎?他調兵時難道真的沒想過後果?他若沒想過後果,為何裴周南的奏報與楊國忠的求情幾乎同時出現在朕麵前?”


    “說得好聽,他這是既會闖禍又懂得善後,說得不好聽,他這是蓄謀已久,有意試探朕的寬容底線……”


    高力士忍不住道:“陛下,平吐蕃策正是關鍵之時,此策唯有顧青方能把控大局,國庫已撥出近五十萬貫施行此策,若貿然撤換顧青……”


    李隆基臉上閃過一絲猶疑。


    相比顧青的無法無天,李隆基更在意平定吐蕃的千古功業,此策若成,必將留名青史,一生成就超過太宗高宗,從此耀於廟堂,萬代社稷受益無窮。


    若此時將顧青撤換調離,此策很難繼續施行下去,舉世隻有顧青一人才清楚地知道此策如何施行,如何把握火候,如何潤物無聲地斷絕吐蕃的生機。


    帝王的尊嚴,與千古的功業,兩者在李隆基的腦海裏反複糾纏掙紮。


    良久,李隆基歎了口氣,道:“平吐蕃策要繼續施行,但顧青私自調兵啟釁,此事亦不可不究,否則國法奚用?”


    頓了頓,李隆基語氣陰沉地道:“傳旨,嚴厲訓斥顧青所為,並奪其太子少保和光祿大夫之號,紫金魚袋收回,改銀魚袋,罰俸一年,並密令裴周南邊令誠嚴密監視安西軍,往後若無朝廷的調兵虎符文書,絕不準顧青擅動一兵一卒。”


    “老奴領旨。”


    李隆基臉色仍然陰沉,望著殿外的銀杏喃喃道:“權柄過甚,難全忠義,平吐蕃之後,還是把顧青調回長安吧,天下有一個安祿山,已經夠了。”


    …………


    一根鐵管在顧青手中反複端詳,從鐵管的一頭望向另一頭,深邃且遙遠,像宇宙裏的黑洞。


    提前讓城裏的木匠打造的一個槍托形狀的東西與鐵管合二為一,刹那間顧青竟有些精神恍惚,仿佛看到兩個時空瞬間交疊。


    熱兵器替換冷兵器,令這個古老而勤勞的民族不知受盡了多少屈辱和苦難,無數高舉著刀槍棍棒的官兵前赴後繼衝向敵人,卻倒在一片煙霧繚繞的槍炮聲中。


    那時的人們愚昧且狂妄,他們並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他們甚至以為在刀刃上撒泡尿就能百邪不侵,就能抵擋洋槍洋炮,然而仍舊倒在敵人的陣前,無論付出多大的傷亡仍無法往前突進一步。


    可憐又可笑的悲壯。


    如今這個世界多了一個顧青,他帶來不一樣的東西,他即將改變這個世界。


    那麽,前世從史書上看到的那些屈辱和苦難,是否也能改變,讓它們不再發生?


    或許,仍然無法改變。


    心若已腐朽糜爛,再強大的槍炮也挽不回失敗的命運。顧青帶來的東西不過隻是一個曇花一現的意外而已。


    韓介站在顧青身後,已經觀察很久了。


    見顧青將鐵管鑲卡在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的凹槽裏,固定住,然後一個形狀愈發古怪的東西就此誕生。


    韓介越看越迷糊,uu看書 wwknshu 好奇道:“侯爺,您在鼓搗啥東西?這是……兵器嗎?”


    顧青頭也不回道:“沒錯,很厲害的兵器。”


    韓介不解道:“此物既無開刃鋒口,亦無尖銳鋒利之處,它……靠什麽能要敵人的命?”


    “靠的是對敵人滿腔的憤怒,和我大唐王師戰無不勝的堅定信念。”顧青猝不及防給他灌了一口雞湯。


    韓介苦著臉道:“侯爺莫鬧,末將見識淺薄,實在不知侯爺究竟弄出了個什麽東西,求侯爺賜教。”


    顧青拍了拍這個時代出現的第一件熱兵器,笑道:“它的射程高於弓弩的射程,而且準頭比弓弩更精確,若有足夠的數量,可左右一場戰爭的勝負。”


    韓介驚道:“竟如此厲害?它如何用?”


    顧青停下手裏的動作,苦笑道:“如何用的問題,我還在思索,主要是思索火藥的最佳配比,韓介,去幫我搜集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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