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護府與安西節度使府同為一衙,都護府與節度使府的職權大致來說差不多,隻不過正都護通常是由皇子遙領,而節度使則是實權人物,同時也兼任副都護。


    如今的安西四鎮,實權人物是顧青,他的官爵名銜說出來一長串,太子少保和光祿大夫之類的虛銜沒什麽用處,但節度使卻是十足的集軍政大權於一身。


    商人們此刻聚集在節度使府門外,人群並未鬧事,而是推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來與節度使府的官員溝通。


    溝通過程很友好,老人行禮甚恭,後麵的商人們也是彬彬有禮,靜靜地站在遠處不言不動。


    顧青沒在節度使府,裴周南被李司馬請了出來,見門外黑壓壓一大群人安靜地站著,裴周南臉色有點難看。


    這麽多人,這麽有禮貌,搞得想動兵鎮壓都不好意思下手……


    拱手長揖,裴周南剛說了一句“諸位……”


    下麵忽然有人打斷了他,高聲道:“這位上官,敢問顧侯爺何在?小人欲求見顧侯爺……”


    然後一片附和聲,裴周南神色愈發尷尬,雙手仍保持拱手動作,僵住半天沒動。


    “西域商路匪患再度猖獗,小人求顧侯爺為咱們做主,速速出兵平定匪患。”


    “對對,求顧侯爺出兵平匪。”


    “匪患不平,商路不通,我等商人無以為繼,求顧侯爺為我們做主。”


    裴周南臉色越來越難看。


    說到底,這次的匪患與他有著直接的關係,若不是他堅持要顧青撤軍,而導致匪患不能及時消弭,事情也不至於鬧到如今這地步。


    此刻商人們都已堵住節度使府的門了,接下來該怎麽辦?


    最重要的是,責任由誰來負?


    裴周南張了張嘴,麵對黑壓壓的人群,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群情激昂之時,裴周南扭頭望向旁邊的李司馬,鐵青著臉低聲道:“速派人去大營請顧侯爺過來。”


    李司馬苦笑道:“昨夜侯爺親衛來節度使府告之我等官吏,說侯爺欲今早離營狩獵,無人知其歸期。”


    裴周南一呆:“狩……狩獵?這鬼地方哪裏能狩獵?”


    李司馬如導遊般熱情地介紹道:“沙漠裏還是有一些獵物的,比如野兔,蜥蜴,羚羊,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看到從北邊草原流竄過來的狼……”


    裴周南怒道:“閉嘴!這等光景了,侯爺怎能丟下安西的安危於不顧,私自出營狩獵?”


    李司馬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呃,下官聽說裴禦史下過軍令,不準駐軍出營,既然不準出營,侯爺或許覺得留在大營裏沒甚意思,於是決定出門玩耍幾日吧……”


    裴周南一滯,臉色愈發鐵青。


    一著錯,著著錯。


    原本裴周南來到安西後處處順風順水,挾天子之令短短幾日便將顧青打壓得抬不起頭,誰知僅僅隻是一道撤軍的命令後,裴周南發現自己處處走黴運,處處被動挨打。


    那道撤軍的命令,委實太過草率了。


    “派人出營將侯爺追回來,快去!”裴周南咬牙道。


    李司馬笑眯眯地應命,轉身傳令去了。


    轉身的刹那,李司馬肥臉上的笑意漸漸隱斂起來,那雙和善親切的眼睛也漸漸變得充滿了譏誚輕蔑。


    這點斤兩竟有膽量跟侯爺爭權,嗬!


    還是侯爺的大腿比較粗,必須牢牢抱住。


    …………


    第一天,節度使府門口的商人們沒等到顧青露麵,不甘地散去了。


    當天夜裏,福至客棧幾位商人聚在一起飲酒,不知不覺喝多了,一位自稱


    消息靈通的商人醉意醺然地告訴大家,其實顧侯爺早就派出大軍剿匪了,隻是剿匪中途,朝廷派來的官兒欲與侯爺爭權,逼迫顧侯爺將大軍撤了回來。


    侯爺畢竟是朝廷的官,拿的是大唐天子的俸祿,自然不敢反抗那位官兒,於是隻好將大軍撤了回來,該剿的匪也沒剿成,落了個虎頭蛇尾草草收場。


    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匪患未平,四處為禍,倒黴的卻是我等商人,侯爺受了委屈,安西軍將士也受了委屈,得意的倒是那位朝廷派來的官兒,他爭贏了。


    大家一聽頓時驚呆了,沒想到居然還有如此勁爆的內幕。


    接著大家義憤填膺,氣得差點掀桌子。


    你們官員爭權奪利,為何要拿我們商人當犧牲品?憑什麽!


    於是商人們借著幾分酒意紛紛拍著桌子高聲怒罵起來,罵聲半條街都聽得到。


    福至客棧本是諸國商人住店落腳之所,商人們一番怒罵後,整個客棧的商人都知道了此事,消息就這樣傳開,當天夜裏,整座龜茲城的商人都知道了。


    全城痛罵一人的光景委實壯觀,所有的矛頭全都指向一人,監察禦史裴周南,朝廷派來的狗官。


    福至客棧的櫃台後,皇甫思思一手支著下巴,眨巴著大眼睛看前廳裏的商人們跳腳大罵,嘴角微微一勾,彎出一抹好看的弧線。


    侯爺受了那麽大的委屈,幫他散播一下消息不過分吧?朝廷的事幫不了他,民間的事倒是可以略盡綿薄。


    皇甫思思眼神漸漸幽怨起來。


    白吃白喝還欠我的錢,我卻像個傻子似的處處幫他,見不得有人欺負他,這人恐怕是我前世的冤家,注定今生要被他欺負死……


    …………


    商人們罵了一夜,終於漸漸消停。


    罵歸罵,終究民不敢與官鬥,尤其是商人,社會地位屬於低賤下層,比農民都低,更不敢公然得罪官府。


    除了忍氣吞聲,還能怎樣呢?顧侯爺那麽大的官兒,還不是得在狗官麵前低頭認慫。


    原本怒氣漸漸平息了的商人們,卻被第二天一早的一個消息再次激起了憤怒。


    昨日下午,就在龜茲城附近,一支正打算來龜茲城落腳打尖兒的胡人商隊路遇盜匪,整支商人被屠戮一空,貨物馬匹全部被劫走,沒留一個活口。


    據說現場血肉模糊,官兵趕到的時候,商隊的兩百多具屍首都被禿鷹啃了一半了,一片血淋淋的碎肉和白森森的骨頭在黃沙地上四處零落,畫麵十分淒慘。


    聽到這個消息,商人們壓抑了一夜的憤怒終於徹底爆發了。


    龜茲城出了奸臣,這是要斷大家的活路呀!


    人群再次聚集於節度使府門前。


    與昨日聚集時的彬彬有禮不一樣,今日仍舊是那些商人,仍舊是黑壓壓的一片,然而節度使府門前卻群情激憤,罵聲不絕。


    裴周南住在節度使府裏,一大早便被外麵嘈雜的聲音吵醒,心情很不爽地起床,下人端來的熱粥剛喝了一口,圓滾滾的李司馬便滴溜溜地滾過來了。


    今日的李司馬再也不見以往親切憨厚的笑容,而是一臉焦急慌張。


    “裴禦史,您快出門看看吧,府外有商人鬧事!”


    裴周南一驚:“鬧什麽事?昨日他們聚集的時候本官不是說過嗎,待顧侯爺回來再商議出兵剿匪之事……”


    李司馬急道:“昨夜不知哪個缺德的商人胡編亂造,說是裴禦史您下令撤軍,而致商路匪患猖獗,商隊無辜被屠戮,此刻外麵那些商人都在罵您呢。”


    裴周南大吃一驚,臉頰的肌肉不由控製地抽搐起來。


    此刻顧青不在節度使府,據說出營狩獵去了,不知何日才歸。


    論官階,裴周南不算最大,但在節度使府裏,除了顧青以外,就數他的權力最大,此時商人鬧事,隻能由裴周南出門安撫。


    “走,出去看看。”裴周南咬牙道。


    剛邁出府門外,前方忽有風聲,裴周南腦海警鈴大作,下意識地一閃身,一隻雞蛋從耳邊擦過,摔在地上一片粉碎狼藉。


    “狗官亂政!拿我等商人的性命當爭權的犧牲品,罪孽深重!”


    “好幾百條人命啊!就因為你一句撤軍,全被盜匪殺了!狗官!”


    “不見朗朗天日,uu看書.uukansh 朝中出了奸臣!”


    排山倒海般的痛罵聲,裴周南一輩子都沒被人如此罵過,頓時氣得臉色鐵青,然而當著無數圍觀百姓和商人們的麵,裴周南又不方便下令驅趕打殺,氣得渾身直顫,仍沒想好如何應對。


    當罵聲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失控時,裴周南眼皮猛跳,忽然沉聲大喝道:“都閉嘴!本官正在派人尋找顧侯爺,待找到侯爺後,本官會與侯爺商議出兵之事,一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的!”


    人群頓時一靜,一名老人推開眾人,走到裴周南麵前,睜著渾濁昏花的老眼仔細打量他,然後歎了口氣,惋惜地道:“長得還算周正,比顧侯爺長得迎人,為何非要做奸臣?你們當官的難道如此草菅人命嗎?這位上官,你說與顧侯爺商議出兵之事,敢問何時出兵?商路盜匪不除,我等商人寸步難行,從此斷了生計,還請上官高抬貴手,縱然要官鬥,也莫牽扯無辜之人的性命。”


    裴周南滿腹怒火,又不知該對誰發,氣得瑟瑟發抖,仍努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咬著牙道:“本官馬上去大營,縱然顧侯爺不在大營內,我亦可試試調動兵馬。諸位若信我,不妨稍等片刻,安西軍即刻便可出營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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