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思這樣的女人是個矛盾體,她有嫵媚的外貌,也有冰清的內心,她在客棧內像一隻齜牙的猛獸保護自己的領地,但是每天黃昏時,她總是獨自坐在龜茲城的城頭,靜靜地看著夕陽西沉,直到太陽完全沉入地平線以下,她才慢吞吞地回家。


    在客棧裏,她是潑辣的女掌櫃,手下養了一群身強力壯的夥計,南來北往的客商沒人敢拿她當弱女子。


    而坐在城頭看夕陽的她,恬靜而脆弱,獨自抱著胳膊,眼神迷惘空洞,像一個迷路多年的可憐孩子,瑟縮在牆角苦苦熬過每一個寒冷的黑夜。


    官府抄家時,她才十歲出頭,絕望哭泣的家人將她匆匆帶離節度使府,從此亡命天涯。


    幼小的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為何父親為大唐立下那麽多戰功,人人都說他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然而一夜之間卻被天子賜死。


    為何天子輕易便否定抹殺了父親的一切功績,毫不留情地將他置於死地,甚至連全家都不放過。


    後來她漸漸長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她才明白父親卷入了一場名叫“政治”的漩渦,任何人一旦被牽扯進漩渦,都會被撕裂絞碎,屍骨無存。


    真是很可怕的東西啊,害得她從小顛沛流離,如喪家之犬般四處躲藏流竄,害得她原本應該擁有的父愛母愛,一夜之間消失殆盡。逼得她不得不在十多歲的年紀便獨自扛起了生活的重擔,像失群的小狼,齜著牙用猙獰的麵孔嚇退一切欺負她的猛獸,拚命攫取一點食物維生。


    不知道從何時起,故作猙獰的小狼長大了,她成了真正的狼。


    她在這座小城裏過著平靜的生活,像所有平凡的普通人一樣為生活忙碌,心裏有遺憾,眼裏有光,隻有在獨自看夕陽時,她才像個無助的孩子,苦苦回憶家的方向。


    每個人都有人生的遺憾,每個人的眼裏都曾經有光,她知道終有一天,人生的遺憾會被時光慢慢磨平,眼裏的光也會在歲月的衝洗下慢慢暗淡。


    她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將痛苦交給人生和時間,如果能忘,那就忘了吧。


    …………


    夕陽完全沉沒於地平線下,皇甫思思悵然地從城頭回來,剛走到客棧門外,便看到幾個鬼鬼祟祟的家夥正在議論她。


    皇甫思思認出了其中的兩人,他們是親衛,曾經跟在那位侯爺身後出入她的客棧。


    那位張嘴能氣死人的侯爺,是打破她平靜生活的源頭,讓她不得不回到殘酷的現實,殘酷的現實告訴她,如今的她並沒有外人看來那麽瀟灑堅強,她終歸仍受製於人,被人逼著去幹那些她不願意幹的事情。


    “你們幾個混賬,站在我的客棧門前說我的閑話,找死嗎?”


    皇甫思思站在他們身後,語氣冰冷地說出這句話。


    王貴等人被嚇了一跳,目光驚駭地回頭望去,見皇甫思思一襲紫衣站在身後,臉上似笑非笑,目光充滿寒意。


    一名親衛急忙道:“姑娘恕罪,嗬嗬,是我們兄弟冒犯了,對不住,對不住,您莫往心裏去……”


    皇甫思思上下打量著他,道:“我認識你,顧侯爺的親衛?”


    “是是,姑娘好眼力。”


    皇甫思思又看向王貴,冷笑道:“這位倒是眼生得緊,你說說,我長得哪裏像庸脂俗粉,讓你們侯爺看不上眼?”


    王貴的情商顯然比顧青高多了,急忙陪笑道:“是小人胡說八道,姑娘有傾城之姿,我家侯爺遲早會為姑娘輾轉反側,茶飯不思。”


    皇甫思思咯咯笑了兩聲,道:“你家侯爺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口才,我也會為他輾轉反側,茶飯不思。”


    王貴咧嘴笑道:“我家侯爺是有大本事的人,幹的是治國安邦的事,不像小人隻會賣弄嘴皮子,姑娘與我家侯爺有緣,實是生平幸事……”


    皇甫思思冷笑:“我覺得與他有緣,他卻視我如無物,畢竟我這樣的庸脂俗粉可入不了侯爺的眼。”


    王貴一呆,為何話題又繞回原點了?


    與女人聊天果真很累,難怪侯爺懶得搭理女人,實在是明智的做法。


    逗弄夠了,皇甫思思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鬢,輕聲道:“說說吧,你們鬼鬼祟祟圍在我的客棧門外,是打算劫店嗎?”


    一名親衛正要開口,卻被王貴輕輕拽了一下,親衛隻好垂頭不語。


    皇甫思思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裏,冷笑道:“嗬,有小秘密啦?不說算了,離我的店遠一點,莫耽誤我的買賣。”


    說著皇甫思思身形嫋娜地抬步往客棧走去。


    王貴眼珠一轉,忽然覺得如果讓這位女掌櫃去套吐蕃商人的話,說不定比他們當麵逼問要強很多,這女人長得確實挺美,任何男人都無法逃開她的魅力,套話更有優勢。


    “姑娘請留步,姑娘,我家侯爺有件事,請姑娘幫忙。”王貴喚住皇甫思思。


    皇甫思思扭頭道:“你家侯爺對我冷冰冰的,我憑什麽幫他的忙?”


    王貴笑嘻嘻地道:“姑娘您不妨換個念頭想想,如果您幫了侯爺這個忙,以後侯爺對您就不再冷冰冰的了,姑娘,您與我家侯爺有緣呢。”


    旁邊幾名親衛聞言暗暗道了一聲佩服。王貴這狗東西撩妹確實厲害,難怪上次為了一個營妓都能跟安西軍衝突起來,被人揍得滿地找牙。


    皇甫思思一愣,接著咯咯笑了起來,纖細的手指朝他遙遙一點,笑道:“你家侯爺麾下有你這般口齒伶俐的人,他卻為何像根木頭似的,真是說不通呀。”


    皇甫思思猶豫片刻,道:“說說吧,你家侯爺要我幫什麽忙。”


    “姑娘,您店裏住進了幾個吐蕃商人……”王貴湊在皇甫思思身前輕聲道。


    …………


    苦苦在客棧門口等了一個時辰,王貴等親衛終於見到皇甫思思從客棧裏走出來。


    皇甫思思的表情凝重,腳步匆忙,走到王貴等人身前,皇甫思思忍不住責怪道:“沒想到你們將如此重要的軍國大事交給我來辦,膽子夠大的,真恨不得代你家侯爺抽你們一頓……”


    王貴急聲道:“姑娘問出什麽了?”


    皇甫思思壓低了聲音道:“聽那幾個吐蕃商人說,他們曾在吐蕃國與軍隊做過糧草買賣,隱約聽某個將領說過,大軍入寇大唐後馬上進入沙漠,引安西四鎮的主力追擊,然後吐蕃軍分兵而擊,趁著四鎮內兵力空虛,兵分兩路攻打四鎮中的龜茲,焉耆,攻下兩鎮後他們再趁勢北上,攻打西州……”


    王貴等人聞言不由又驚又怒,王貴咬牙道:“好陰險的吐蕃賊子!”


    皇甫思思道:“咱們安西四鎮的大軍如今在何處?”


    “離龜茲城兩日路程,在赤河邊駐軍,派出了很多斥候打探吐蕃軍的蹤跡。”王貴遲疑了一下,又道:“吐蕃賊子敢在我大唐境內如此撒野,不怕被我大唐王師圍剿全殲麽?西州北麵可是北庭都護府,三萬吐蕃軍,不夠我們兩個都護府一頓吃的。”


    皇甫思思歎了口氣,道:“軍國大事,我不敢亂猜,隻能複述那幾個吐蕃商人的原話,那幾個吐蕃商人說……除了與這三萬吐蕃軍做過糧草買賣外,他們還在吐蕃國內的吐穀渾做過一筆更大的糧草買賣。”


    王貴等人畢竟隻是親衛,對軍事的敏感度沒那麽高,聞言一臉迷惑地看著皇甫思思。


    皇甫思思出身將門,父親皇甫惟明曾任隴右節度使,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對軍事的敏感程度比他們高多了。


    見幾人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樣,皇甫思思歎道:“吐蕃商人與吐穀渾的吐蕃軍做過更大的糧草買賣,說明吐蕃出兵遠不止這三萬,這三萬人恐怕隻是一支前鋒,他們真正的意圖,是牽製安西四鎮和北庭都護府的兵力,而他們的主力尚未開拔,吐穀渾方向與大唐接壤之處……”


    皇甫思思說著說著,見幾人仍是一副茫然的樣子,於是歎氣道:“罷了,這等大事我不敢再胡亂猜測,你們將我的原話記下,馬上告訴你家侯爺,侯爺那麽聰明,自會做出判斷,軍情緊急,不可耽誤,快去。”


    最後一句話王貴他們聽懂了,立馬便待離開。


    隨即王貴不知想起什麽,u看書 .uanshu 扭頭好奇問道:“姑娘是如何套出吐蕃商人的話的?那幾個商人那麽容易套出話麽?”


    皇甫思思嫣然笑道:“我自有我的辦法,一壇酒,幾個媚眼,他們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背給我聽……”


    幽怨狀輕歎了口氣,皇甫思思嬌俏的麵容浮上幾許輕愁薄怨,黯然道:“可惜你家侯爺卻不吃我這套,任我如何在他麵前賣弄風情,他卻巋然不動,終究是我錯付了……”


    王貴等人見她黯然神傷的樣子不由心疼不已,急忙勸道:“姑娘這次幫了侯爺的大忙,我們回去後會在侯爺麵前多多美言,讓侯爺心裏有你……”


    皇甫思思黯然的模樣忽然變了,噗嗤一笑,掩嘴道:“罷了,我逗你們的,你家侯爺是根木頭,誰稀罕呢,哈哈,快回去吧,莫耽誤了大事。”


    王貴等人麵麵相覷,被皇甫思思迅速轉變的麵孔弄得有點懵。


    這姑娘……真是一隻妖孽,還是侯爺有遠見,不理她就對了,否則會被她吸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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