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活閱曆的中年人都知道,錢確實能解決世上百分之九十的麻煩。所以人到中年時不會再像少年那般熱血衝動,他們學會了向金錢低頭屈膝。


    與其說是向金錢屈膝,還不如說是向平穩順意的平凡生活屈膝,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日子過得安穩才是最大的渴求,金錢能滿足這種渴求,也能避免和解決很多麻煩,中年人缺少血性是因為不願再折騰,不願再招惹麻煩。


    羈絆多了,壓力大了,妻兒老小的責任擔在肩上,誰還有衝冠一怒的底氣?


    “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句話通常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喊出來的,沒見過哪個中年人會這麽喊。因為太狂,太可笑。再活二十年,喊出這句話的少年會不會為當年的狂妄而猛扇自己耳光?


    那隻神通廣大的猴子夠狂了吧?照樣被老老實實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照樣曆經八十一難護送唐僧取經,其實,佛與他何幹?經書與他何幹?


    那隻猴子不過是長大了,懂得了妥協,懂得了對天威的敬畏,懂得了狂妄是要付出代價的。


    顧青坐在院子裏,翻閱著一封信。


    信是宋根生寫來的,字裏行間明明白白地透露著一個清晰的信息。


    宋根生長大了,像那隻悲情的猴子一樣,不得不戴上金箍,踏上一趟原本並不情願的漫長旅途。


    宋根生的信裏已經很少提起造福一方百姓的夢想,也不再寫他曾經幻想過青城縣治下的百姓安居樂業,老有所依,幼有所養的美好畫麵。他的這封信裏寫的都是一些很現實的東西。


    比如當初衝動斬了當地姓蔡的豪紳,與濟王死士一戰後,他是如何收尾善後的,他包下了一座酒樓,將青城縣有頭有臉的豪紳全部請來,酒宴上宋根生向所有的豪紳致歉,為當初魯莽罰沒豪紳所圈占的土地表示了悔意。


    不僅如此,他還用商量的語氣與豪紳們分別談話,請求豪紳們稍微讓出一小部分土地留給治下的百姓耕種,這次不再是縣令的行政命令,而是用搭麵子賣人情的方式,另外他還組織徭役,尋找新的荒地開墾,雖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農民失地的問題,至少能夠暫時緩解兩個階級之間愈見尖銳的矛盾。


    用搭麵子賣人情的方式,或許宋根生還用上了顧青的縣侯名頭,最後終於得到了豪紳們的同意。


    豪紳們還是給了麵子,畢竟宋根生之前斬了姓蔡的豪紳,立威在前,懷柔於後,豪紳們就算心裏不情願,但看在宋根生好言好語商量的態度上,還是同意了。


    最後宋根生在信裏說,蜀州刺史府的別駕明年開春就致仕告老了,宋根生想運作一下,他以顧青的名義向劍南道節度使府的鮮於仲通送了一套精美的蜀州青窯瓷器,不出意外的話,鮮於仲通看到這套瓷器應該會聞弦歌而知雅意,讓宋根生升遷蜀州刺史府別駕。


    這封信顧青看了好幾遍,先是欣慰地笑,再看幾遍,顧青悵然若失地歎息。


    明明都是同齡人,顧青卻不知為何有一種孩子長大了,老父親卻垂垂年邁的感覺。


    宋根生終於不再是那個熱血沸騰的單純少年,與濟王死士一戰後,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很多。


    他懂得了用委婉的方式慢慢實現他的理想,他懂得了向當地豪紳妥協,在妥協中為百姓爭取生機,他懂得了權力二字的重要性,正在用曾經最不屑的行賄方式運作得到更大的權力,再用權力反哺父老鄉親。


    顧青的心情頗為複雜。


    既欣慰於一個懵懂少年終於成長為沉穩的男人,又失落於殘酷的現實扼殺了一個少年的純真。


    世情哪有那麽美好兩全?既能保持純真不變色,還能順手實現少年的理想,它隻是一道單選題。


    腦海裏閃過當初那個夜晚,無數江湖豪俠義無反顧衝向濟王死士的情景,他們的音容笑貌仍曆曆在目。


    那麽多人的犧牲,換來一個少年的成長,但願,宋根生不會讓他們失望。


    顧青又將信看了一遍,然後起身去了書房,提筆給鮮於仲通寫了一封信。


    以顧青如今的地位和爵位,與鮮於仲通寫信自然不必拐彎抹角,信裏開門見山地請鮮於仲通幫忙,迅速將宋根生調升蜀州刺史府別駕,寫完後顧青想了想,覺得還是要給鮮於仲通一點甜頭,塑料兄弟也需要聯絡感情的。


    於是顧青又添了幾行字,告訴鮮於仲通,他最近時常被天子召見,偶爾在天子麵前為鮮於仲通美言過幾次,所以劍南道節度使的位置目前幾年應該是穩穩的。


    其實顧青在李隆基麵前根本沒提過鮮於仲通,跟塑料兄弟來往必須要權衡得失利弊,目前來看,顧青能當官靠的是鮮於仲通的報捷功勞簿,但顧青的青窯也幫了鮮於仲通不少忙,不但簡在帝心,而且鞏固了他與楊國忠的關係,同時還博得了楊貴妃的好感。


    兩廂比較,顧青與鮮於仲通之間的人情債算是扯平,當初他與鮮於仲通彼此心照不宣地暗示過,青窯運作成貢瓷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的關係。


    至於宋根生的青城縣令,在節度使和如今的青城縣侯眼裏看來不過是順嘴一提的小事,根本連人情都算不上,如果鮮於仲通在未來幾年能夠將宋根生捧上刺史的位置,顧青倒是要好好還上這筆人情債。


    給鮮於仲通的信寫完,看著滿紙歪歪扭扭的字跡,顧青嫌棄地嘖了一聲,皺眉搖頭長歎,將信封**給下人找快馬送出去後,顧青順手從書房裏取出一本字帖,是當初顏真卿送給顧青的,顧青老老實實按著字帖臨摹起來。


    剛寫了兩個字,顧青便不耐煩地扔了筆。


    轉念一想,我已經如此完美了,唯獨隻剩字醜這一個缺點,就不能當做紀念品一樣好好保留這個缺點嗎?


    顏真卿的字帖留著,鎖在匣子裏,當成傳家之寶留給子孫後代,有機會請老顏喝頓酒,多訛他幾幅字畫。


    不僅如此,李白,杜甫,王維這些詩人都要找他們訛幾幅字,如果顧青的後代是個不爭氣的敗家子,光是這些名人字畫也夠他敗幾年了。


    坐在雅不可耐的書房裏,顧青腦子裏卻打著如此市儈的主意,越想越有道理,於是興致勃勃地提筆寫訛詐名單。


    剛寫了幾個名字,許管家在外麵小心翼翼地稟報,有一位親衛求見。


    顧青抬頭,讓許管家領親衛進書房。


    原本自家親衛見他是不需要通報的,不過書房位於顧家的內院,古代規矩森嚴,外人是不能隨便進主人內院的,尤其是身份低微的親衛。


    沒多久,一名親衛如履薄冰地走進書房,神情緊張地垂頭不敢出聲。


    顧青看了他一眼,然後笑道:“石三郎,有事嗎?”


    與親衛們認識了這些日子,顧青早已能夠熟悉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了。


    石三郎是個年輕人,十**歲年紀,平日裏在袍澤們麵前比較活潑好動,但在顧青麵前卻很老實內向。


    “侯爺恕罪,小人原本不該打擾侯爺清靜,但有件事小人不得不說……”


    顧青溫和地笑道:“有事說事,莫說什麽客套話,在我麵前不必拘束,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石三郎感激地笑了笑,接著麵容一肅,道:“侯爺,鄭向的家裏出事了,不知為何扯上了官司,原本案子發落洛南縣衙處理,後來竟鬧上了商州刺史府,韓將軍前日趕去商州,欲去刺史府辯個是非道理,卻被商州刺史下令亂棍打出……”


    顧青皺眉,站起身走到石三郎麵前,神情有些發冷:“說清楚,鄭向家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何扯上了官司?”


    石三郎搖頭道:“小人不知,韓將軍請人來侯府報信,小人又是鄭向的同鄉,故而先向侯爺稟報。”


    “韓介還在商州麽?”


    “是,刺史下令將韓將軍亂棍打出刺史府,韓將軍受了點輕傷,正在商州打點刺史府的官員,探問案情始末。”


    顧青又問道:“鄭向呢?他被當地官府拿住了麽?”


    石三郎搖頭:“小人不知,報信的人隻匆匆說了幾句話便走了,小人無從得知鄭向的下落。”


    顧青沉吟片刻,然後果斷地道:“召集所有親衛府門前集結,叫管家備好馬車,咱們去商州。”


    石三郎頗為意外地道:“侯爺也親自去麽?”


    顧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們護我周全,我也有責任護你們的周全。”


    見石三郎麵露感動之色,顧青又笑了:“莫高興得太早,我雖親自趕去,但也要講道理的,若果真是鄭向理虧做錯了事,王法無情,該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不會偏袒的。”


    石三郎急忙道:“小人是鄭向的同鄉,認識多年了,一直視他為兄長。鄭向從來不是惹事的人,定是有了什麽誤會,或是被人構陷。”


    顧青笑道:“猜測無用,親眼見到才算數,莫耽擱了,馬上啟程吧。”


    …………


    商州離長安大約兩百餘裏,屬於大唐山南道,顧青領著親衛們啟程出城,幸好長安城通往鄰近幾個城池的路修得很平整,顧青坐在馬車裏基本沒感到顛簸。


    親衛們跟著顧青的馬車也沒怎麽受罪,啟程之前顧青去了一趟左衛,以他如今左衛中郎將的身份,從左衛大營裏調借一百匹戰馬還是很輕鬆的,一道手令便完成了戰馬交接,親衛們每人一匹馬,護侍著顧青的馬車趕往商州。


    馬車晃晃悠悠前行,顧青坐在車廂裏,神情有些凝重。


    首先,鄭向的事情自己是一定要幫的。作為領導,若沒有護犢子的本性,以後手下也斷然不會擁戴。


    親衛的意義跟尋常領的軍營裏的兵不一樣,他們是顧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線,將來若遇危難,他們的身軀就是換取自己活命的一道生機,不誇張的說,親衛就是他的第二第三條命。


    身邊的親衛出了事,無論如何都要幫,從利益的角度說,這是一個收攏人心的機會。從私人感情的角度說,顧青對身邊這群剛認識的漢子頗有好感,接觸久了漸漸發現,他們其實是一群很樸實很木訥的漢子,顧青與他們開幾句玩笑都隻會撓頭嗬嗬傻笑,很難想象他們其中有一半人在戰場上居然是殺人不眨眼的百戰老兵。


    如此樸實的一群人,盡管還不算太熟悉,但顧青願意將他們當成兄弟,今日為兄弟奔走是本分也是責任。


    隻是顧青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鄭向惹下的事可能不小。


    韓介臨行前帶走了一百兩銀餅,這筆錢在如今可算是巨款了,連巨款都解決不了的麻煩,一定是大麻煩。


    兩百多裏路,一行人走了五個時辰,天黑時才趕到商州城。


    進城後,顧青分別遣了十幾名親衛出去,尋找韓介和鄭向,另外再包下一座客棧。


    進了客棧安頓下來,顧青剛洗了把臉,親衛便匆匆來報,找到韓介了。


    顧青快步出門,客棧的院子裏,韓介鼻青臉腫地坐在石凳上,他的右手軟軟地用布條吊在胸前,似乎骨折了。


    見顧青出來,韓介起身躬身:“末將拜見侯爺,勞累侯爺親自來商州,末將慚愧無地……”


    顧青攙住了他的胳膊,道:“莫說廢話了,受傷嚴重嗎?尋大夫瞧過沒有?”


    韓介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歎道:“勞侯爺掛懷,末將沒辦好事……”


    顧青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道:“事情一件件的說,一件件的辦,先說你的傷,嚴重嗎?”


    韓介感激地笑了笑,道:“不嚴重,刺史府裏與官員起了爭執,一時不察被棍子敲了一下,約莫骨裂了,養幾日便好。”


    顧青點點頭,道:“傷勢若疼痛一定要說,莫強充英雄好漢,好,接下來第二件事,鄭向人呢?”


    “鄭向仍在這商州城裏,末將命他躲起來了,刺史府如今正要捉拿他,末將嚴令他不準出來,他若被刺史府的差役拿住,這件事算是結案了……”


    顧青又點頭,緊接著道:“好,鄭向活著,那就沒事。第三件事,鄭向究竟犯了什麽事?明明前幾天還是我侯府的親衛,為何轉眼就成了商州刺史府的要犯了?”


    韓介神情頓時變得憤慨,語氣略帶幾分激動地道:“侯爺,末將前日來商州見了鄭向,末將敢以項上人頭擔保,uu看書 .uukns 鄭向是被冤枉的!若非末將有官職在身,不能枉法,末將恨不得手提青鋒劍將那幾個狗官斬於劍下!”


    “韓兄,你先冷靜,遇事太激動往往會誤事,情緒先平複一下,然後我要從頭到尾一絲不差的聽到整件事的過程,你這種慷慨激昂高呼口號的情緒,我很難跟你繼續聊下去……”


    見顧青神情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淡漠,眼神無悲無喜,他不再是侯府裏那個不講究尊卑,與親衛一同喝酒吃肉罵罵咧咧的侯爺,此刻的侯爺像一尊被香火供奉的神靈,悲憫而冷靜地俯瞰著眾生的悲喜。


    身在紅塵,耳聞目睹,紅塵卻與他無關。


    或許,這才是“冷靜”的境界吧。


    韓介慚愧地笑了笑,他比顧青年長兩歲,但卻做不到顧青此刻這般冷靜。


    深吸了口氣,韓介放緩了語速和語調,沉聲道:“侯爺,鄭向是被冤枉的。洛南縣衙與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氣,設局陷害鄭向。此案原本與鄭向無關,鄭向上麵還有一位兄長,名叫鄭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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