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古今,基本的社會規則必須要遵守。


    比如道歉要虔誠地露出胸部,比如對剛認識的貼身下屬必須要給見麵禮,錢這個東西是最能表達心意且最實用的,不一定能買來忠心,但一定能買來好感。


    看著麵前的韓介和百名親衛,顧青麵帶微笑,目光卻分外留意,他在猜測這一百人裏麵究竟有幾人是李隆基安排下的眼線。


    排除眼線沒必要,暫時先留著,顧青如今的所作所為並無任何不可告人,如果眼線把顧青每日的日常活動原原本本告訴李隆基的話,估計李隆基聽到顧青上午翹班下午睡覺會影響心情的,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是不要太刺激他了。


    每人送十貫,顧青一句話便送出去了一千貫。


    心疼得抽抽,但還是要保持微笑。


    “謝侯爺賞賜!”眾親衛躬身行禮。


    大錢都花了,小錢就更不必在乎了,顧青想了想,又道:“午時我會讓管家包下一座酒樓,請袍澤們吃飯飲酒,放開肚皮吃喝管夠,明日再正式應差吧。”


    韓介和親衛們再次道謝。


    發完了福利,顧青這才仔細地打量親衛們。


    據郭子儀介紹,這些人都來自左衛驍騎營,他們當中有一半是上過戰場的,其中有五十來人在安西都護府與吐蕃浴血奮戰過,說是百戰老兵亦不為過。後來都護府換防,這些老兵才得以從遙遠的西域戰場撤下來,調任左衛宿衛皇宮。


    顧青緩緩環視眾人,發現親衛裏麵果然有一些比較成熟的麵孔,有的甚至已是三四十歲的年紀,麵色黝黑,神情淡漠,眼神裏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殺伐之氣,與他們的目光接觸令人打從心底裏感到不適,就好像這些老兵的眼裏,一切生物都即將成為他們刀下的亡魂。


    顧青心情忽然大好。


    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這些親衛都是寶貝呀。想不通李隆基為何將如此珍貴的老兵調給自己當親衛,但顧青的心態已經從剛開始的抗拒到此刻心滿意足的接受。


    對老兵,顧青是很敬重的,這是來自前世的教育,對於軍人,尤其是為國征戰過的軍人,無論受到多麽高規格的禮遇都是天經地義的。


    左衛府裏混了半天後,顧青便領著一百名親衛直赴酒樓。


    酒樓是許管家包下的,顧青等人剛到,夥計們便立馬端上了熱騰騰的飯菜酒肉。


    一百人很快塞滿了酒樓,顧青坐在主位,以主人的身份笑著招呼親衛們吃飯喝酒,親衛們起身道謝後開始吃飯,顧青卻發現桌上的酒卻沒人動過,大家都在埋頭吃飯,對桌上放著的醒目的酒壇,大家的眼神瞟都不瞟一下。


    顧青眯起了眼,看了看旁邊端坐的韓介,笑道:“他們都是你的麾下?”


    韓介擱下筷子道:“是,末將剛從左衛驍騎營調出來,郭大將軍命末將從麾下再調一百人充為侯爺親衛,他們都是末將的袍澤兄弟。”


    顧青指了指他們,道:“我請他們飲酒,他們為何不飲?”


    “末將和兄弟們身負護衛侯爺之重任,擔心飲酒誤事,早年末將便有過軍令,軍中非年節不可飲酒,違者重罰。”


    顧青飲了一口酒,輕聲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和兄弟們調來做我的親衛,那麽從今以後,我對親衛是否有直接的指揮權?”


    韓介道:“有,末將和兄弟們既為侯爺親衛,自然聽命侯爺,為侯爺驅使效命。”


    顧青盯著韓介的眼睛,道:“包括你嗎?”


    “末將是侯爺親衛中的一員,末將自然也要聽命侯爺的。”


    顧青笑了:“那麽,我現在命令,所有弟兄今日可飲酒,這個命令請韓兄轉達下去。”


    韓介毫不猶豫地起身,放聲喝道:“所有人聽命,侯爺有令,飲酒!”


    轟的一聲,一百名親衛同時伸手取過桌上的酒壇,琥珀色的三勒漿倒在麵前的酒盞裏,然後一百人動作整齊劃一,同時端起酒盞一口飲盡,然後起身行禮,異口同聲道:“謝侯爺賜酒。”


    顧青倒吸一口涼氣,眼中漸漸浮起驚喜之色。


    僅僅隻看剛才整齊的舉動,可見這支百人親衛軍紀何等嚴明,令人歎為觀止。窺一斑而見全豹,這支親衛隊絕對是大唐軍隊裏的精銳級別,若是令他們衝陣的話,結陣之下必能以一當十。


    郭子儀從軍中調撥這批精銳給自己當親衛,恐怕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出自李隆基的授意,這些人在軍隊裏都是寶貝,沒有哪個將領願意將寶貝獻出去給別人當親衛。


    那麽問題來了,李隆基為何要給自己調撥如此精銳的親衛?他有何目的?


    這個問題如果想得深遠一點,可能要上溯到十年前安祿山派死士刺殺張九齡了,這件事在當時不是秘密,而是李隆基當時選擇性的忽視了,事到如今,李隆基多少有些提防的,安祿山派死士刺殺朝臣,他能幹出第一次就有可能幹出第二次,那麽李隆基調撥精銳為親衛,是為了保護顧青的安危?


    一切隻是顧青的猜測,顧青無法確定,人在朝堂,身邊每一件微小的事情背後都有著深意和內幕,如果不細心去琢磨,那麽便哂然一笑不當回事,如果琢磨過了,其實也無法改變什麽,隻能做到自己內心不糊塗。


    旁邊的韓介並不知道剛才短短那一刹顧青竟想得那麽深遠,此刻他隻知道麵前這位少年侯爺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這位侯爺看似平易近人,態度也非常親切溫和,如果沒穿官服的話,他隻是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尋常少年。


    然而韓介剛剛與他短短幾句對話裏,卻看到了顧青隱藏在表象之下的鋒芒。


    絲毫不帶火藥味的幾句問話,以及一道命令,顧青便輕易接收了親衛的指揮權,從頭到尾都是麵帶微笑,可是語氣裏不容置疑的堅決意味卻非常清晰地告訴了韓介,以後對親衛發號施令的人是他顧青,不再是韓介了。


    韓介不由暗暗警醒,年少便被陛下封爵,果然不是簡單角色,顧青的本事不僅僅是驪山上救了陛下的性命。


    此時韓介才豁然清醒自己的位置,於是趁著親衛們飲酒時,韓介起身向顧青敬酒,並低聲賠罪。


    顧青眨眨眼,微笑道:“無妨,往後還要辛苦韓兄和兄弟們護衛,我這人相處久了你便知,我出身貧寒農戶,從來沒忘本,也不擺架子,兄弟們跟著我不會虧待你們,至於規矩,我不立規矩,你們看著辦,不耽誤正事就好。在我眼裏,你們不是親衛,在我麵前不需要什麽尊卑,今日請大家飲酒,是為了慶賀我多了一百位朋友。”


    韓介一愣,接著感動地保持躬身的姿勢,飲盡了杯中的酒。


    顧青又笑道:“韓兄,親衛具體做什麽?打個比方,如果我在大街被人欺負了,你們幫我揍他嗎?”


    韓介毫不猶豫地道:“自然要揍,有末將和兄弟們在,斷不會讓侯爺受欺負的。”


    顧青又道:“如果我要主動揍別人呢?你們也幫我揍嗎?”


    韓介猶豫了一下,道:“自然……自然也會聽命於侯爺的。”


    “如果我在大街上看中了一個良家婦女,要你們幫我搶回家當夫人,順便把她的家人都揍了,你們幹嗎?”


    韓介驚呆了:“搶良家婦女?還要揍她的家人?這……”


    相識短短幾個時辰,韓介的三觀開始搖搖欲墜。


    “哈哈,跟你開玩笑的,以我剛正的為人,怎麽可能無緣無故揍別人的家人呢?”顧青哈哈笑道。


    韓介沒笑。


    他發現顧青漏了一個玩笑,所以,揍別人的家人是玩笑,搶良家婦女不是玩笑?


    這是事先埋下了雷嗎?


    …………


    下午時分,京兆府尹進了興慶宮。


    查了三四日後,驪山縱火的真凶拿住了,此案並沒有朝堂君臣們想的那麽複雜,就是三個逃徭役的逃工為了引開山下戍守的官兵,用了一招調虎離山計放火燒山,就是那麽湊巧,李隆基和顧青當時正好在山上,於是被大火圍困,一百多人差點被燒死。


    李隆基聞奏報後久久不語,神情變幻莫測。


    三名真凶正在刑部大牢裏,經過嚴刑之後,三人始終說不出幕後主使,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樣了也隻是痛苦求饒,審了大半天後,京兆府尹這才下了結論,此案就是單純的逃工縱火,與任何人並無牽連。


    如果一定要牽連的話,將作監的官員疏怠職守,對徭役勞工暴虐殘忍,致使勞工出逃,差點釀成大禍,李隆基和顧青遭受的無妄之災,將作監官員難辭其咎。


    興慶宮內,李隆基又仔細問了幾遍,尤其是追問了好幾次府尹此案是否與太子有牽連,然後又將三人的供狀看了一次又一次,這才滿懷狐疑地認同了京兆府尹的結論。


    三名逃工的下場自不必說,當街斬首棄市,都不必等秋後問斬了。至於他們的家眷,也是被流放千裏的下場,最後將作監的官員也跑不了,一名監丞被李隆基下旨斬首,監丞以下數名官員被革職流放,驪山華清行宮的擴建工程停工,所有官員和服徭役的勞工逐一排查篩選,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堂堂九五之尊,大唐盛世的聖天子,居然差點被三名不堪徭役之苦的逃工一把大火燒死,事情的真相委實有些諷刺。


    …………


    長安東市隆記瓷行的掌櫃姓梁,是義陵縣侯梁國棟的遠方親戚。


    大唐的權貴產業眾多,而權貴和官員是不能親自出麵做生意的,商賈之道自古被世人鄙夷,權貴官員行商就是自貶,會被人笑話的,甚至還會被禦史上疏參劾,告一個“與民爭利”的罪名。所以權貴對商賈向來避之不及,無論認不認同商賈,表麵上是必須要露出鄙夷之色的,不鄙夷商賈就是不合群。


    但名下產業那麽多,權貴要撈錢,產業需要人打理,怎麽辦?


    於是權貴的遠方親戚們便成了他們的遮羞布。一切都是親戚幹的,與我無瓜,我還是曾經那個中年,沒有一絲絲改變,蔥白十指隻翻書,絕不碰那銅臭阿堵之物。


    傍晚時分,梁掌櫃走進了義陵侯府。


    侯府的產業交給了幾位掌櫃打理,梁掌櫃是其中之一,他大約掌握著侯府三分之一左右的收入。


    可悲的是,提供侯府三分之一收入的梁掌櫃在侯府裏並不受待見,侯府的管家對他很冷漠,領他進偏廳時都離他遠遠的,生怕湊近了沾染商人的市儈氣。


    義陵侯梁國棟在偏廳裏接見了梁掌櫃。


    梁國棟對梁掌櫃的態度更冷漠,神情頗不耐煩。


    梁掌櫃到底是商人,臉皮的厚度絕對是合格的,被人如此冷漠也仍然堆滿了笑容,一副唾麵自幹的樣子。


    “叨擾侯爺清靜,小人之罪,請侯爺莫怪。”


    梁國棟閉目養神,看都沒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事說事。”


    梁掌櫃哈腰陪笑道:“是是,說來隻是一樁小事,兩月前東市開了一家瓷器店,賣的是蜀州青窯的瓷器,侯爺明鑒,去年咱們大唐與大食國在怛羅斯一戰,打了個平手,但西域的商路卻已喪於大食之手,西域的胡商被道路所阻,人數比往年少了許多,故而今年咱們瓷行的買賣頗為難做……”


    梁掌櫃囉嗦個沒完,梁國棟不耐煩地道:“買賣上的事你與我說何意?難道要我操心這個嗎?”


    梁掌櫃急忙惶恐賠罪,道:“小人隻是怕侯爺聽不明白,於是說個前因後果,故而囉嗦了些,侯爺,今年瓷行的買賣本就難做,突然冒出了個蜀州青窯,咱們瓷行可就愈發難做了,今年交賦侯府的銀錢收益,隻怕要比往年少三成……”


    梁國棟終於睜開了眼。


    不能不睜眼了,梁掌櫃的話已經直接觸及了侯府的收入,觸及了錢袋子,梁國棟再不耐煩都要嚴重關注了。


    “什麽意思?怎麽就少三成了?請你打理瓷行是幹什麽的?這般無能,我留你作甚?”梁國棟語氣不善道。


    梁掌櫃急道:“侯爺,可不能怪小人呀,小人打理瓷行很盡力了,但是人家蜀州青窯賣的瓷器品質確實比咱們瓷行要好,胡商也都不是傻子,自然更傾向好的瓷器,這兩個月蜀州青窯已經搶走咱們不少熟客了……”


    梁國棟冷冷道:“那個蜀州青窯賣的瓷器果真比咱們的好嗎?”


    梁掌櫃歎息道:“小人比較過了,確實比咱們的好多了。”


    梁國棟冷哼道:“那就把蜀州青窯的商鋪吃下來,變成咱們的商鋪,這事兒還需要我教你怎麽做嗎?”


    梁掌櫃苦著臉道:“侯爺,怕是吃不下來……”


    “為何?”


    “蜀州青窯在東市一共買了四家商鋪,商鋪是兩個蜀州的商人在打理,但是商鋪背後的人有來頭。”


    “是誰?”


    “小人打聽過了,是剛剛被陛下封為青城縣侯的一個少年,名叫顧青。”


    梁國棟兩眼赫然睜圓。


    顧青,這個名字他聽說過,尤其是最近這段日子更是如雷貫耳,據說這位少年在驪山行宮救了陛下的性命,而且深得楊貴妃之寵愛,可謂最近長安城裏的紅人。


    “怎麽會是他……”梁國棟癱坐在蒲團上,煩躁地撓著頭發。


    大家都是縣侯,但縣侯的含金量是不一樣的,梁國棟這個縣侯是祖上傳下來的,這兩代已在長安朝堂漸漸默默無聞毫無建樹了,而顧青,卻是冉冉升起的官場新星,論聖眷,論聲勢,都比他這個義陵縣侯強多了。


    簡單的說,這位新晉縣侯恐怕惹不起。


    梁掌櫃又悄悄給梁國棟補了一刀:“侯爺,小人知道這位青城縣侯是當今天子眼裏的紅人,惹不起就惹不起吧,可是咱們家的買賣卻實實在在被那顧青的商鋪一口一口地吞掉了不少呀,小人已然無法再忍了,於是在不傷和氣的情況下,跟他們壓價爭客,打了小半個月,虧掉了不少錢,誰知他們昨日卻忽然不跟咱們打了,他們換了個法子……”


    梁國棟一愣:“什麽法子?”


    梁掌櫃露出疑惑之色,道:“他們把瓷器的價格拉回了原位,而且製了不少旗幡,上麵寫滿了‘向隆記學習’‘大唐瓷行,隆記為首’等等,全都是說咱們的好話,那些旗幡插遍了長安東市,如今已人人皆知,東市所有的商賈和遠道而來的胡商都知道咱們隆記聲名響亮,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有一家新開的瓷行如同小弟一般崇拜著咱們……”


    梁國棟驚呆了,這是什麽騷操作?顧青手下的掌櫃瘋了麽?


    “你確定是蜀州青窯瓷行的人幹的?不是別的對頭借刀殺人?”梁國棟追問道。


    梁掌櫃重重點頭:“小人絕沒看錯,為了證實此事,小人特意派人跟蹤插旗的人,那些人都是蜀州青窯瓷行的店夥計。uu看書 .uukanshu ”


    “顧青吃錯了藥嗎?居然滿大街說對手的好話……邀名?捧殺?都不對!”梁國棟喃喃道。


    梁掌櫃苦著臉道:“所以小人這才不得不進府向侯爺請益,接下來咱們究竟該怎麽辦呀?”


    梁國棟眼中露出幾分冷意,緩緩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就算我惹不起顧青,可買賣歸買賣,他吞掉了我的收益,我若一聲不吭以後如何抬頭做人?”


    “侯爺的意思是……”


    梁國棟一咬牙,道:“繼續壓價,搶客,把顧青的商鋪打下去,打到他關門,大家都是縣侯,官麵上便不做文章了,對大家都沒好處,但商賈方麵便各憑本事吧,若他敢使卑鄙手段動用官府,我也不是吃素的,官司打到天子麵前我也占著理呢。”


    梁掌櫃躬身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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