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果是一種職業的話,性質其實跟現代的職場老板差不多。


    私企自負盈虧,老板創業初期兢兢業業事必躬親,後來企業發展壯大了,賺的錢越來越多了,老板漸生疏怠之心,總覺得眼一睜一閉,人沒了,錢便宜別人了,嚎。於是趁著企業盈利之時抓緊享受人生,所以老板決定成立董事會,聘請職業經理人打理企業,他隻需要抓住企業的人事權。


    老董事長退居幕後,職業經理人幫他處理日常工作,曾經兢兢業業的老板在企業裏漸漸變成了一種象征形式般的存在,不僅如此,老板還在各個地方買了度假別墅,每年帶著小自己幾十歲的小嬌妻出門度長假,泡溫泉……


    如同所有大企業老板成功之後培養獨特的油膩愛好譬如盤串兒,釣魚,買球隊一樣,這位大老板的獨特愛好更高雅,他玩藝術,還譜出了《霓裳羽衣曲》……


    人生贏家大抵也就這樣了吧。


    不過老板帶小嬌妻出門度假,卻要帶上顧青這個小員工,這就令顧青有點想不通了,老夫少妻在華清池裏泡溫泉,秀恩愛,順便給顧青這個兩世單身狗喂狗糧?


    顧青忍不住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李隆基的用心。


    “胡思亂想什麽呢?”張九章一語喝醒顧青:“點你隨駕是臣子的榮耀,這次陛下巡幸華清行宮,隻點了你一個人的名,雖說是貴妃娘娘所請,但陛下顯然也很看重你,此番隨駕華清宮,你當好好表現,多聽多看少言,莫犯錯。”


    顧青歎道:“我一個重傷剛愈之人,又隻是個左衛長史,隨駕去華清宮能做什麽?”


    張九章指了指他,苦笑道:“‘簡在帝心’這四個字,多少朝臣官員終其一生都難以做到,你年紀輕輕近水樓台,還不樂意了?簡直浪費了大好的機會。”


    顧青笑了笑,沒解釋。


    跟李隆基打過幾次交道,顧青漸漸看出了李隆基的為人品性。


    所謂“簡在帝心”皆是不得誌的人自我安慰的托辭,以李隆基的性格,恐怕不會對任何一個臣子太過信任,就算他能記住你,你也不過是他手中一枚即將落子的棋子,用不用你,把你用在棋盤上的哪個位置,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棋子終歸隻是棋子,執棋的人把它落在棋盤的任何位置上,都不值得沾沾自喜。


    見顧青不言不語,張九章捋須換了個話題。


    “你與懷錦說的三國故事,倒是頗為有趣,懷錦將你說的故事都記下來了,老夫有幸一觀,正看到曹孟德與劉玄德煮酒論英雄,不得不說,你的才學一次次出乎老夫意料,昨夜老夫又看了一遍陳壽所著的《三國誌》,對比了你的三國故事,雖說你說的故事頗多虛構之處,倒也基本符合三國史實,隨駕華清宮之前,你與懷錦多說幾個章回,也好解解老夫之饞。”


    顧青謙遜笑道:“侄孫不過是胡亂編了一個故事哄懷錦的,二叔公也有興趣麽?”


    張九章笑道:“胡編亂造能編得如此合情合理又生動有趣,可見你才華出眾,你說的故事裏,將三國之亂世娓娓道來,文士之謀略,武將之血勇,梟雄之酷烈,天下之動蕩,皆在故事中,謀士用計也好,武將鏖戰也好,處處皆引人入勝,令人不忍釋卷……”


    顧青很無語,沒想到在大唐居然有人催更,催更的還是朝堂九卿之一。


    話說,要不要跟張九章收費呢?不要錢,給肉吃就好。


    “好好把這個故事講完,老夫覺得你說的故事不簡單,相比之下,陳壽的《三國誌》未免單薄了許多,而你說的故事裏,那些謀士用計之妙,頗值思量,老夫已囑咐懷錦好生收藏文稿,將來老夫親自潤色,再刻印成書,爾之文名亦當再次震動天下。”


    …………


    顧青老老實實在張九章府上養傷。


    數日以後,顧青身上的傷基本痊愈了,後背本就是皮肉之傷,收口愈合就好,嚴重的是大腿上紮的那一刀,給自己捅刀這種事,顧青沒經驗,紮大腿那一刀沒控製好力道,顯然紮得深了一些,不僅痛得要命,治療起來也特別麻煩。


    第八日的時候,顧青在張懷錦的攙扶下,已經能夠勉強一瘸一拐下地了。


    也是在這一天,顧青終於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羊腿。


    對於吃,顧青是很講究的,絕不委屈自己。在得知自己能夠吃肉後,顧青第一時間衝到了廚房,目光灼熱地盯著張家的廚子烤羊腿。


    在顧青的目光逼視下,張家廚子很緊張,手藝似乎有點失常,顧青眼尖地發現烤羊腿之前的準備工作被廚子漏掉了好幾樣。


    顧青頓時不悅,多日以來的第一頓肉,怎能被廚子糟蹋?


    “你滾一邊去,我來做!”顧青不客氣地將廚子推到一邊,親自上手操作。


    “肉要用鹽和香料事先醃製,還要順著肉的紋理劃幾道口子,方便鹽和香料入味……”顧青一邊說一邊操作,輕輕撫摩著一隻去了皮的白花花的羊腿,目光深情得像看著相戀多年的情人。


    廚子被顧青的深情目光弄得不寒而栗,然後情不自禁反省自己的錯失,難道因為自己缺少對待食物如情人般的熱情,所以自己的廚藝才無法突破瓶頸,久久不得進步?


    可是……對一坨白花花的肉太過深情,是不是有點變態?


    “……接下來要在羊腿上灑一點酒,密封半個時辰,這樣烤好以後能夠去除膻味,使肉愈發香嫩。”


    張懷錦扶著顧青的胳膊,一臉好奇地注視著顧青的側臉,越看心中越歡喜。


    顧阿兄雖說長得不夠喜慶,但他的側臉還是很英俊的,尤其是專注做事的時候,顯得愈發迷人。


    可是……為何他中意的偏偏是阿姐,而不是她呢?


    張懷錦苦惱極了,她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情愁。


    “顧阿兄,你上次回青城縣與阿姐見了麵,阿姐還好麽?”張懷錦眨著眼問道。


    顧青的注意力完全在羊腿上,心不在焉地道:“還好還好,你阿姐仍舊又白又嫩,可惜沒有醃入味,灑上點香料就完美了……”


    “顧阿兄說什麽呢!”張懷錦跺腳氣道:“我問的是阿姐,不是羊腿。”


    顧青勉強回過神:“我說錯了嗎?你阿姐和羊腿一樣又白又嫩呀。”


    “不是的!”張懷錦不滿地又跺腳,見一旁的廚子正支楞著耳朵一臉八卦的模樣,張懷錦踹了廚子一腳,將他趕出了廚房。


    “我問的是,你和阿姐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總覺得你回了長安後,提起阿姐時表情跟以往不一樣了。”


    說起傷心事,顧青頓時覺得眼前的羊腿都不香了,幽幽歎道:“我跟你阿姐求親,那場麵浪得飛起,結果卻慘遭你阿姐拒絕,懷錦妹妹,我跟你說,你阿姐可能不太正常,正常女子不可能拒絕我這樣的人間絕品,比方說,如果我現在向你求親,你會答應嫁給我嗎?”


    張懷錦聽到顧青跟阿姐求親,頓時心中一沉,接著聽到阿姐拒絕了顧青,盡管是件悲傷的事,可她不知為何心裏暗暗雀躍歡喜,最後聽到顧青向自己求親,心跳陡然加快了,俏臉紅得像一隻熟得滴水的蜜桃。


    “我,我我……會答應的呀。”張懷錦垂頭低聲道,說完害羞地扭過身,雙手捂住了臉,兩腳不停地原地直跺。


    顧青卻視她的害羞如無物,嘴角一扯:“嗬,你想得美。”


    張懷錦害羞的表情頓時像中了冰凍魔法一般僵住。


    顧青兩手一攤,道:“你看,正常女子怎會拒絕我這樣的才俊?比如說你,表現得就很正常,但是你阿姐居然拒絕我,你說她的審美已然歪曲到了一個怎樣駭人聽聞的地步?再過一千年,你阿姐這樣的屬於心理疾病,得治!”


    張懷錦心中五味雜陳。


    想哭,想發火,還想揍人……


    顧青沒注意到她失神的表情,對於張懷錦的心思,顧青早有察覺,不過他並未放在心上,在他心裏,張懷錦還隻是一個小姑娘,哪裏懂得大人的情情愛愛,小姑娘的愛情是盲目衝動且易變的,顧青作為一個活了兩輩子的成年人,怎麽可能將小姑娘的青澀愛情當真?


    在感情方麵,顧青遲鈍得不行,心裏住了一個張懷玉已夠他累的,哪裏容得下張懷錦。


    顧青拍了拍張懷錦的肩,沉聲道:“你阿姐有病,你要幫我勸勸她,有空用你的口吻幫我寫封信給她,勸她趕緊接受我,不要再矯情了,對了,免費送你一句詩,這句詩也寫在信裏,‘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勸勸阿姐,趕快折了我這朵嬌花,遲恐生變,白白便宜了別人。”


    張懷錦氣壞了,轉過身背對著他,語氣冰冷道:“我為何要幫你?”


    顧青推了她一把,嗔道:“莫鬧!你是我未來的小姨子,你不幫我誰幫我?聽話,今晚就寫。”


    張懷錦暗暗氣苦,眼眶都紅了,強忍著不哭出來。


    囑托完終生大事,顧青心情愈發放鬆,注意力重新回到羊腿上,越看越香。


    “吃烤羊腿嗎?等會兒烤好了給你留最嫩的一塊。”顧青一邊醃著羊腿一邊道。


    張懷錦仍背對著他,沒吱聲,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了。


    顧青不滿地提高了聲調:“問你話呢,到底吃不吃?不吃我一個人全吃了,你莫饞我。”


    正在傷心的張懷錦聞言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吃!”


    說完後張懷錦一愣,滿心悲傷的思路被搞得好亂,隻好暗暗痛恨自己的不爭氣。


    顧青渾然不知張懷錦此刻的心路曆程複雜得能寫一本二十萬字的了,這本裏轟轟烈烈的愛恨情仇最終居然屈服於美食,好沒骨氣的渣橋段……


    “想吃烤羊腿就要做出一點貢獻,去你家的冰窖裏偷點冰鎮的葡萄釀來,莫被你二祖翁發現,不然咱倆都要受罰。”


    “好啊好啊!”


    張懷錦歡快地答應,正打算蹦蹦跳跳跑出廚房,然而神情一呆後,張懷錦赫然驚覺,自己此刻的心情難道不應該是被情所傷而哀怨悲愴嗎?


    忽然對自己充滿了厭惡感,人生真是好泄氣,好頹喪啊……


    看著張懷錦離去的背影,顧青嘴角微微一扯。


    未經患難,不見風雨,愛情怎能刻骨銘心?


    這個道理,張懷錦不懂。


    炭火架在廚房外的院子裏,爐內燒得通紅,顧青仔細且謹慎地翻動著羊腿,白嫩的羊腿被炭火烤過後,滋滋地往下滴油,漸漸地,兩麵已呈現金黃色,院子裏散發出一陣陣濃鬱的肉香味,引得張府的下人們在遠處偷偷窺視。


    張懷錦心不在焉地盯著炭火上翻轉的羊腿,雙手托腮目光空洞,魂魄不知飄向何方。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張懷錦喃喃念誦,幽幽自語道:“顧阿兄真是好才情,隨口一句便是傳世佳句……沒錯,顧阿兄這般才俊,正常的女子確實不會拒絕他,唉,阿姐怎會……”


    忽然,張懷錦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聲脆響,力道沒控製住,張懷錦哎呀一聲,眼中頓時疼得泛淚,小嘴委屈地癟了起來。


    顧青被嚇了一跳,手裏的羊腿差點掉在地上毀了,驚魂未定地看了她一眼,目露凶光指了指她:“警告你第一次,再敢嚇我,定斬不饒。”


    張懷錦抹了把淚花兒,然後挺起了不甚飽滿的小胸脯,神情嚴肅地盯著顧青道:“顧阿兄,我決定了!”


    “決定什麽?”


    “我決定……要打敗阿姐!”張懷錦說這句話時表情布滿了神聖的光輝,嚴肅得像一位戰前磨刀的悍卒。


    顧青一愣,迅速瞥了她一眼,注意力馬上回到羊腿上,淡淡地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可能打不過你阿姐,咱倆聯手都打不過。”


    “哎呀,不是你說的那種‘打’啦!”


    “徒手和兵器你都不行。”顧青不客氣地又補了一刀。


    “不是!”張懷錦氣壞了:“我是說,我要打敗阿姐,把你的心從阿姐那裏奪過來!”


    “所以,你們還是要打?”


    “不是你說的那種打啦!”


    “那你告訴我,你要怎麽打?”


    張懷錦呆住,是啊,怎麽打敗阿姐呢?


    接著張懷錦氣急敗壞地跳腳:“我不管!反正我要打敗阿姐!啊啊啊啊啊!你是我的!”


    “羊腿熟了,嗟!來食!”


    “哦。”


    …………


    養傷十日,顧青的傷基本痊愈了,大腿還有些痛,走路略微不便,但已無大礙。


    第十日清晨,長安城從興慶宮到春明門,一路清街掃塵,羽林衛將士披掛戴甲,旌旗招展,金黃色的禦輦從宮門內緩緩啟程,帝王出行,儀仗過萬,扈從如雲。


    顧青坐在馬車上,他的馬車落在李隆基儀仗的末尾,跟那些金黃奢華的儀仗車隊比起來,顧青乘坐的灰篷馬車顯得格外突兀,像一隻耗子在一群貓的胯下竄來竄去,有種淡淡的羞恥……


    沿途能聽到百姓們隱隱約約的山呼稱頌聲,發自內心的對這位開創了盛世的帝王表示敬仰和感激。


    顧青聽著百姓們遠遠的歡呼頌揚聲,心情有些複雜。


    無論這位帝王晚年多麽昏庸多麽不堪,他終究開創了一個閃耀華夏文明史上下千年的盛世,盛唐以後,再無盛唐。他的過失與昏聵,終歸掩蓋不了他的煌煌功績。


    但願,uu看書 .uukansh自己的到來能夠挽留住這即將逝去的盛世。


    儀仗出行,羽林衛和左衛將士開道封路,從長安城到驪山,一路浩浩蕩蕩,隊伍儀仗長達十裏,隨駕的文官武將宮人宦官不計其數。


    走了大半天,快到傍晚時分,終於到了驪山腳下。


    早有宮人力士準備好了軟輦,李隆基和楊貴妃在山腳下了禦輦後,便登上了軟輦,被力士抬著上了山。


    顧青也分到了一乘軟兜,抬他的力士矯健且有節奏地往山上走去。


    一個時辰後,終於在華清行宮前停下,李隆基和楊貴妃在文武朝臣和宮人將士的恭送下,二人攜手進了行宮的正門津陽門。


    直到李隆基和楊貴妃進去許久,顧青才得了宦官的傳話,朝臣及扈從可入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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