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趕路,李十二娘顯然很有經驗。她知道應該將趕路的節奏控製在多少裏,每天的節奏都不一樣,目的是為了盡量不要錯過宿頭,盡量不要在野外駐紮過夜。


    每天日落時分都恰好能夠到達某個城池或小鎮,一行人借幾家民宿,吃一頓熱食,那種踏實的感覺比在野外搭帳篷強多了。


    神秘的是,每天日落休息時,李十二娘總要帶著陳扶風等人消失一陣,回來時往往很神奇地多了幾個人,加入顧青的隊伍。


    這些多出來的人皆是俠客之流,也有那種一臉橫肉看起來絕非善類的家夥,一看就是常常從路邊跳出來大喝一句“此山是我開”之類的綠林好漢。


    顧青也見識到了李十二娘的交遊何等廣闊,黑白兩道,青山綠水,似乎大唐境內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朋友,而且這些都是真朋友,她隻需要一聲招呼,朋友便會毫不遲疑地離開家園跟她走,共赴一場生死未卜的惡戰。


    有時候李十二娘也會在夜深時獨自一人回來,回來後情緒低落,坐在台階前望著天空的星月發呆,顧青關心地問她,她隻是幽幽說了一句“故人已逝”,或是“故人已非故人”,然後灑脫地笑了笑,再也不提。


    隨行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已經超過了李光弼和張家的親衛數量。


    一路同行,顧青與俠客們的交情越來越深厚,與朝堂上的官員打交道的方式不一樣,江湖好漢們的愛與恨是非常磊落且直接的,顧青僅憑父母的名字便得到了好漢們的尊敬,李十二娘每次與他們介紹時便說起顧家夫婦的名字,然後好漢們一臉敬仰地抱拳行禮,見麵第一眼便將顧青當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下一刻便與顧青勾肩搭背仿若多年故交,這樣的喜愛委實毫無道理且直接利落。


    快進蜀道時,隨行的人數包括親衛和俠客在內已然有了五六十之眾。


    然而顧青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入蜀道的前一晚,眾人難得地在野外紮營,李十二娘從附近村莊買來了幾隻羊,好漢們上前將羊宰殺洗淨之後,顧青自告奮勇幫大家烤羊肉。


    一把神秘的香料撒在羊肉上,將羊身割開一道道口子以便入味,醃製半個時辰後,將羊架在火堆上烤,烤至金黃滴油,香味漸漸在露天的草地上散發出來,在空氣中飄蕩。


    好漢和親衛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早已開始飲酒吹牛兼罵娘了。


    顧青沉默地坐在火堆邊烤羊,李十二娘走到他身邊坐在,輕聲道:“看不出你還有這等手藝,烤得不錯,香料用得很恰當。”


    顧青笑了笑,道:“當初在石橋村孤身一人,為求溫飽必須什麽都得會,除了烤肉我還會炒菜,蒸炸煮煎樣樣不說精通,至少能夠做到在惡劣的環境下盡量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


    李十二娘歎道:“真是苦了你了,你爹娘如果說一生有虧欠的話,唯獨對你有虧欠。”


    顧青笑了:“誰都不虧欠,過自己的日子,好與壞是自己的事,爹娘能生下我已很感恩了,他們丟下我有苦衷,我不怪他們。”


    “這幾日你似乎心情不好,為何?”李十二娘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顧青沉默片刻,道:“李姨娘,此事牽扯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原本隻是我和宋根生兩個人的事,如今李叔叔的親衛,張家的親衛,還有你和那些朋友,我與他們皆是萍水相逢,他們卻要為了我而去拚命,我有點害怕,承擔不起這麽多的恩情……”


    李十二娘輕聲道:“當年你父母義無反顧保護張家滿門,你覺得你父母是為了張家還是為了正義公道?”


    顧青苦笑:“當我站在局外時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正義公道,可一旦事情落到我頭上,心中難免愧疚,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麽,終究與我有關,李姨娘,你比我更清楚,接下來咱們要麵對的是一場惡戰,會死人的。”


    “行俠之事,絕非為了某個人而流血拚命,你父母戰死是為了保護忠良,讓乾坤多一線光亮,今日我的這些朋友千裏迢迢去拚命,也不是為了你或宋根生,他們同樣也是為了天下的公道,顧青,對於‘俠’這個字,你看得太淺薄了。”


    羊肉烤好了,金黃色肉塊滋滋往下滴油,濃鬱的香味在空氣中越飄越遠。


    一位名叫羅非的好漢聞著味兒跑過來,看著火堆上的羊肉暗暗吞了口口水,大笑道:“顧兄弟,差不多可以了,快給哥哥我割一塊,饞死哥哥了。”


    羅非是在梁州城外被李十二娘找來的,他也是李十二娘的多年故交。這個人身材矮胖,頭發有點禿,笑起來滿嘴大白牙,像尊彌勒佛似的可愛又憨厚。人看起來憨厚,但手底的功夫卻不憨厚。


    李十二娘悄悄告訴顧青,羅非曾經在山林裏用兩把開山斧獨自殺過兩隻猛虎,雖然最後他也傷得隻剩一口氣了,但此戰當時轟動江湖,連顧青的父母聽說後都特意趕到梁州,為的僅隻是與傳說中的殺虎好漢喝一頓酒。


    顧青笑著割了一塊最嫩的肉給他,羅非接過,一口咬下,哈嗤哈嗤呼著熱氣,含含糊糊地讚道:“好!兄弟這手烤肉的功夫不錯,以後哥哥定要與你多玩耍,你每日為我烤肉成不?”


    顧青笑道:“成,到了青城縣,我買一百頭羊犒勞大家,石橋村還存有許多烈酒,一口飲下,仿若快刀割喉一般痛快。”


    羅非兩眼一亮,嘴裏咀嚼的節奏慢慢緩了下來,顯然相比烤肉,他更喜歡好酒。


    “就這麽說定了,你可不能誆我。”羅非高興極了,一把勾住顧青的肩,神秘兮兮地道:“哥哥我見你第一眼便看出來了,你還是個雛兒,若你果真有那種快刀割喉般的烈酒,日後你破童子身的事包在哥哥身上……”


    顧青身子馬上往後仰,警覺地道:“羅兄,我不好這一口兒……”


    “呸!我也不好這一口兒,但我認識長安青樓的許多小娘子,個個都是身段婀娜,一把能掐出水兒來,尤其是吹了燈以後,那口舌功夫,那研磨手段,嘖嘖,飄飄欲仙呐……”


    話剛落音,旁邊的李十二娘猛地一巴掌將羅非拍到地上,揚起一陣塵土。


    “狗嘴收斂點,莫教壞了孩子,再讓我聽到這些不三不四的話,打斷你的狗腿!”李十二娘寒著臉斥道。


    羅非肥臉著地,半晌沒動靜,手裏仍高高舉著一塊烤好的羊肉,人被拍得七葷八素,肉卻被保護得好好的,足見吃貨的修養素質。


    隨即李十二娘冷冷望向顧青,卻見顧青垂頭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褲襠,李十二娘冷冷道:“你在想什麽?”


    顧青仍盯著自己的褲襠,神情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我在想,羅兄是如何看出我還是個雛兒的?有這麽明顯嗎?”


    …………


    第二天入蜀道,路程變得艱難起來,但與顧青同行的都是有功夫的,飛簷走壁或許有點誇張,健步如飛卻顯然毫不吃力,反倒是顧青拖了大家的後腿,後來幾位與顧青交情不錯的俠客哈哈一笑,索性合力抬著顧青走。


    進了蜀道後,趕路的節奏忽然加快了,有時候連晚上也打著火把趕路,那些陡峭的山崖和腐朽陳舊的棧道嚇得顧青膽戰心驚,眾人卻如履平地。


    不可思議,短短數日眾人便過了蜀道,到了綿州。


    有顧青強大的財力支持,到了綿州後給眾人買了馬,然後繼續向南飛馳。


    三日後,顧青等人終於到了青城縣。


    看著熟悉的縣城街頭,平靜而略顯冷清的街邊商鋪,顧青下馬拽住一位路人問了一句縣衙現況,路人一頭霧水神情茫然,顧青鬆了口氣,看來宋根生還沒事,濟王府的死士趕路沒他們這麽玩命,他們顯然趕在了死士前麵到達青城縣。


    李十二娘騎在馬上,環視縣城四周的街道和環境,神情漸漸變得有些傷感。


    “這裏便是青城縣?”


    顧青道:“是。”


    “當年你父母曾經在此隱居數年,原來他們便是在這裏度過的……真是讓人羨慕。”李十二娘喃喃道。


    “他們隱居的地方在石橋村,聽村裏的老人說,他們偶爾才來縣城采買一些東西。”


    李十二娘幽幽一歎,隨即神色恢複正常,道:“快帶我們去縣衙吧。”


    一行人來到縣衙,門口懶洋洋值崗的差役見一群看著絕非善類的人浩浩蕩蕩殺來,不由大驚失色,下意識抽出了腰間的鐵尺,一臉戒備地盯著顧青他們。


    顧青騎在馬上急忙高舉起手,大聲安慰道:“莫緊張,我們不是什麽好人……”


    一名差役冷靜地點頭:“看得出。”


    說完兩名差役忽然轉身就跑,嗖的一聲竄進了縣衙內,而且反手關上了門。


    羅非在他旁邊,斜眼朝顧青一瞥,嗤笑道:“瞎說什麽大實話。”


    顧青尷尬地道:“嘴快了……”


    五六十個人千裏迢迢趕來青城縣,滿腔激勇打算為保護忠良拋頭顱灑熱血,誰知還沒見到正主便吃了閉門羹,看著大門緊閉的縣衙,顧青等人神情呆滯地騎在馬上,隻覺一陣陣蕭瑟的寒風卷起枯葉吹拂而過,bgm分外哀傷,畫麵一度非常傷感。


    幸好尷尬的氣氛並未維持多久,縣衙的大門再次打開,一道清揚激越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


    “何方賊子膽敢衝撞縣衙,我是青城縣令,有事衝我來!”


    話音剛落,一身青色官服的宋根生昂然走出縣衙,淵渟嶽峙地站在側門外,神情不怒自威,凜然不可侵犯。


    緊接著,宋根生身後一道雪白的身影飛快閃了出來,身行一晃便站在了宋根生的前麵,用身體護住了宋根生。


    二人出來後看清門外馬背上的眾人,宋根生和張懷玉不由神情一呆,接著宋根生大喜,撩起官服下擺飛快衝向前,大笑道:“原來是你!”


    顧青下了馬,微笑著把住了他的胳膊,然後忽然將他拽過來,使勁擁抱他,並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幾下。


    宋根生對這種見麵的新穎禮節頗為不習慣,不自在地掙脫出來,上下打量顧青,笑道:“你為何回來了?”


    顧青微笑臉,伸手將他的腦袋往旁邊一撥拉,宋根生猝不及防踉蹌橫行了幾步,顧青的視線正麵,張懷玉那張亦喜亦嗔的俏臉落入眼簾。


    顧青不理會旁邊宋根生幽怨的目光,大步迎向張懷玉,走到她麵前不知為何忽然下意識抱拳,接著脫口而出道:“大哥!”


    張懷玉喜悅的表情頓時一僵,茫然地往後看了一眼,道:“誰是大哥?”


    “你是大哥。”


    張懷玉皺眉:“我為何是大哥?”


    “我在長安時與懷錦相識,我們經過友好協商後決定義結金蘭,並且共同推舉你為我們的大哥,我是二哥,懷錦是三弟。大哥過年好!”


    張懷玉神色漸漸有些不善:“我成了你們的大哥,此事我為何不知道?”


    “現在不就知道了。大哥莫客氣,一日為大哥,終生是大哥,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顧青豪邁地道。


    張懷玉神情漸漸陰沉,顧青也漸漸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見她眼神似乎帶有一絲殺氣,顧青也懵了。


    “大哥……對當大哥不滿意嗎?這已是最高職稱了。再往上隻能叫你‘大哥大’或者‘太上大哥’,你覺得哪個好聽些?”


    張懷玉仍舊不說話,隻是冷冷地盯著顧青,顧青一臉無辜地直視她的眼睛。


    詭異的氣氛維持了許久,張懷玉忽然身子一矮,就地使出一招掃堂腿,顧青猝不及防,猛地被掃倒。


    張懷玉站起身,拍了拍手淡淡地道:“我教你蹲馬步的功夫,看來這大半年你是一點都沒練,你這樣的,我能打一百個。”


    沒再理會倒地的顧青,張懷玉抬眼望向前方的李十二娘,嘴角終於露出淡淡的微笑,上前拉住了李十二娘的手,還未開口眼眶便有些泛紅了:“李姨娘……”


    李十二娘輕撫她的頭發,笑道:“這小子該打,我早就想打他了,你出手真是大快人心。”


    張懷玉委屈地道:“李姨娘,這些日子,我一個人撐得好累……”


    李十二娘歎道:“苦了你了,放心,我們來了,顧青為了救你和那個憨憨縣令,一路風雨兼程快馬趕來,幸好還不算太晚。”


    張懷玉抽噎,將頭靠在李十二娘的肩上。


    此時此刻的張懷玉卸下了長久的堅強偽裝,委屈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顧青呻吟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招呼親衛和好漢們進縣衙安頓,然後走到宋根生麵前,微笑著道:“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不急,有件事我必須要做,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宋根生急忙道:“你說,我照辦。”


    顧青微笑臉:“找個沒人的屋子,我們進去詳談。”


    宋根生於是將顧青帶到了一間無人的屋子裏,還很細心地關上門。


    顧青笑道:“你如今是官了,七品縣令說大不大,也是一縣父母,放心,我不會打臉的。”


    宋根生一愣:“什麽打臉……”


    話沒說完,顧青猛地一腳踹中他的腹部,宋根生痛得兩眼瞪圓,剛彎下腰,顧青緊接著一記肘擊打中他的背,宋根生倒地,顧青瘋了似的朝他一陣猛踩猛踹,揍了大概半炷香時辰才喘著粗氣停手。


    蹲下身觀察了一下宋根生的慘狀,嗯,果然沒打到臉,不耽誤他逞縣令的官威。


    宋根生趴在地上捂著肚子哀哀呼痛,虛弱地道:“為何一見麵便揍我?”


    顧青站在他麵前冷冷地道:“因為你闖了大禍,我為了救你的狗命,帶這麽多人從長安千裏迢迢跑來保護你,他們也都是活生生的命,uu看書 wuuansh 卻要為了你而與敵人豁命相搏,宋根生,為民請命聲張正義固然沒錯,但你做事的手段太幼稚太魯莽,不揍你一頓難解我心頭之怒。”


    宋根生仍趴在地上,垂頭半晌沒出聲,良久,輕聲道:“我確實該揍,我也不配當這個官,但我還是那句話,我沒錯。顧青,青城縣的農戶已有近半淪為流民,他們沒了活路,縣衙每年給朝廷交的糧賦都要減少一成半成,長此以往,子民們活不下去,天下必有大亂,這個蓋子我必須要揭,否則枉自為人。”


    顧青冷冷道:“我沒說你做錯了,但是你處置此事的方式真的太魯莽了,沒有實力卻敢激化矛盾,把天捅個大窟窿,我問你,你捅破的大窟窿誰來幫你補?看到門外那些人了嗎?他們是我請來幫你補窟窿的人,知道我為何要請這麽多人來保護你嗎?因為濟王的死士已在路上,馬上要到青城縣了,他們是來殺你的。”


    宋根生緩緩坐了起來,平靜地道:“顧青,請他們回去吧,我不願有人為我流血拚命,我不想造殺孽,不想欠別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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