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二字對顧青來說,很不容易。


    兩世為人,身世坎坷,從小經曆了太多人間陰暗麵,心腸變得冷硬如鐵,所以顧青對別人的戒備心理太重,尋常人很難與他交上朋友,推杯換盞勾肩搭背的人不是沒有,酒至酣處稱兄道弟的人也很多,可那都不叫朋友,那叫演技,成年人在社會上的一種謀生手段而已。


    兩位商人被抓進大牢以前,顧青也隻當他們是利益合夥人,與二人的交道來往完全因為利益,顧青有時候甚至很不厚道地想過,如果某天兩位商人惹了大麻煩,他會怎樣應對。想來想去,顧青不得不慚愧地承認,他有很大的可能轉身就跑,將自己與二人的關係迅速撇清,就當不認識他們。


    原本沒當他們是朋友,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也無可厚非。


    顧青不是聖人,更不是白蓮聖母,人性的深處往往都是自私的,他隻是適當地暴露出來了而已。


    直到兩位商人被抓進大牢,受了整整一夜的刑具折磨,最終仍未將他供出來,顧青被震撼到了,他赫然發現,原來他們二人是將自己當作朋友了的,為了“朋友”二字,他們甚至願意摒棄商人的本性,不僅不求名利,連性命都不要了。


    世界以痛吻他,同時又慷慨地給了他幾許悲憫。


    那些充滿陽光的地方,顧青願意報以溫柔。


    “既然咱們以後是真正的朋友了,那麽……”顧青停頓了一下,迎著二人喜悅又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得加錢。”


    二人愕然:???


    “哈哈,玩笑,玩笑,你們看,真正的朋友待遇就很不一樣了,以往我怎會跟你們開如此好笑的玩笑,哈哈。”


    二人恍然,原來是玩笑,少郎君笑得那麽燦爛,莫非這個玩笑真的很好笑?


    於是,完全沒被戳中笑點的二人附和著幹笑幾聲。


    顧青板起臉:“請笑得真誠一點,不然這就不是玩笑了,我真加錢了。”


    二人再笑時果然真誠了很多,為了節省成本而為生活妥協的樣子看起來很心酸。


    “說正事,以前隻將你們當利益上的合夥人,有些話不能對你們說,如今我們已是生死與共的朋友,我有個想法,通知你們一聲,你們以後記得配合。”


    二人精神一振:“少郎君請直言,我們洗耳恭聽。”


    顧青想了想,道:“石橋村瓷窯的份子,我重新分配一下,我拿五成,剩下的五成老石拿三成,老郝拿兩成,算是報答你們有情有義的擔當。”


    二人對視一眼,目光裏滿是喜色,忙不迭道謝。


    講義氣歸講義氣,商人終究還是商人。


    “還有,你們盡快將長安城的商鋪開起來,步子不要邁得太大,定個計劃,今年開幾家,明年再開幾家,長安城很大,市場也很大,不要操之過急,一家一家慢慢消化,以穩妥為主,不要急著攻城掠地。”


    二人點頭,他們是商人,自然更明白操之過急往往會增加失敗的概率。


    “最後,你們聽說過‘團隊’嗎?”顧青盯著他們道。


    二人一愣,神情困惑地搖頭。


    顧青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道:“‘團隊’,是一種合夥方式,但比合夥更深入一些,比如我們三人是一個團隊,那麽我們的關係不再是掌櫃或合夥人,而是同事,最大的區別在於,團隊裏的同事彼此之間更有默契,每個人在團隊裏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一個好的團隊甚至不需要領導者,便能各司其職做好每一件事……”


    狗看星星是啥表情?狗看不懂星星,自然是一臉茫然,兩位掌櫃此刻就是這種表情。


    顧青的這番話他們完全聽不懂,又蠢又萌又嚴肅的樣子,像兩隻剛拆過家的二哈。


    顧青不得不耐著性子繼續深入地解釋:“比如說,兩位掌櫃這次被抓進大牢,那麽其他的團隊成員該如何營救你們?在沒有領導者的前提下,團隊裏剩下的所有人就應該各司其職。如果有當官的,便要竭盡全力拉關係,托人情,如果團隊裏還有商人,那就想盡一切辦法砸錢消災,如果還有武林高手,那麽他就要考慮武力劫獄的可能性……”


    “總之,團隊裏所有人做的事情不一樣,但他們有著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把你們救出來,如果團隊成員各司其職的同時還懂得互相配合彼此,那麽這個團隊可以說非常成功了。兩位,給點別的表情,不要這副愚蠢的樣子看著我。”


    郝東來和石大興回過神,二人飛快對視。


    沉默半晌,郝東來問道:“姓石的,你聽懂了嗎?”


    石大興不自在地笑了笑,故作恍然狀:“啊!原來如此!”


    郝東來鄙夷道:“呸!你聽懂個屁!一肚子草包,字都不認識幾個,你能聽懂如此深奧的道理?”


    石大興臉上掛不住,怒道:“你聽懂了?”


    郝東來冷笑:“你莫激我,我還真聽懂了幾分。”


    顧青饒有興致地道:“說說你的理解。”


    郝東來想了想,道:“少郎君所言,其實就跟咱們自家的商鋪一樣,一家商鋪裏幹活的都有幾類人,有招呼客人的夥計,有專門收錢算賬的賬房,有負責采買清點貨物的司庫,所有這些人加起來,便是一家商鋪能正常運轉的條件,缺一不可,隻要這些人各司其職,掌櫃在不在商鋪裏其實並不重要……”


    說完郝東來小心地看著顧青,道:“少郎君,我這樣說大致不差吧?”


    顧青笑道:“差不多是這意思,不同的是,團隊裏的每個成員有著充分的自主性,‘自主性’不懂吧?就是他們不需要領導者的命令,自己便知道該幹什麽,能夠自己決定職責範圍內的事情,而所有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後,配合起來事情便能得到完美的解決。這便是團隊存在的意義。”


    郝東來恍然,看得出他的恍然是如假包換的真恍然:“啊!原來如此!”


    石大興撇嘴,投以深深的鄙夷目光。


    郝東來笑道:“少郎君,我是真懂了,不像姓石的,明明那麽愚蠢,偏偏愚蠢得理直氣壯……不過少郎君忽然提起‘團隊’,不知有何緣由?”


    顧青笑了笑,他當然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團隊”,因為這是他前世的老本行,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一個成熟的團隊蘊藏著多麽巨大的潛力,隻要配合得當,一支不到十人的小團隊能撬動一個中型公司,這事兒他上輩子幹過,很爽。


    “如今人少了,隻有我們三人組不了團隊,但我必須提前將團隊的概念告訴你們,你們若閑來無事,不妨琢磨一下我今日的話,有什麽心得體會隨時告訴我。”


    說完顧青叮囑二人好好養傷,然後離開了屋子。


    郝東來和石大興麵麵相覷,神情很茫然。


    “郝胖子,少郎君提的所謂‘團隊’,究竟想做什麽?”石大興不解地道。


    胖子的心性大多比較灑脫,聞言嗬嗬一笑:“管那麽多做甚,少郎君難道會害咱們不成?他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謀略布局這種大事,便交給少郎君去帷幄,咱們聽吩咐就行……姓石的,上次青樓裏飲酒,你點中那位花魁娘子,我還沒來得及出手官差便衝進來了,待我傷好了,一定去光顧你點的那位花魁娘子,叫她心甘情願棄暗投明。”


    …………


    李林甫宅。


    李林甫的病情越來越重了,尤其是上次錯誤地插手八卦報以後,被李隆基一番連削帶打,右相的權威大受打擊,如今屬於宰相一派的朝堂勢力隱隱有些動蕩,以往李府門前排著隊請示事宜的官員們,如今也少了很多,宰相府門前已然車馬稀少門可羅雀了。


    萬年縣令被革職拿問,劫獄的顧青反而升官,李相的忠實打手殿中侍禦史盧鉉被嚴厲斥責,主動幫盧公子出氣的左衛長史張繼被貶職……


    一樁樁一件件接踵而生的打擊,已深深地震動了朝堂。


    嗅覺靈敏的朝臣們已然察覺風向不對了,紛紛駐足而望,絕不輕易站隊,而東宮那方麵,因為李隆基打壓相權,東宮仿佛得到了某種信號,東宮一派的朝堂勢力一掃多年的頹勢,隱隱有了活躍的架勢。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u看書 .uukans 身軀越來越幹癟,瘦得隻剩皮包骨了。


    整整一個下午,李林甫睜著眼睛望著雕花的房梁,他的眼睛依舊渾濁,仿佛蒙上了一層濃霧,讓人看不清濃霧裏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為相十九年,他是開元和天寶時期在位時間最長的宰相,無論善惡是非,他將半生的精力和心血全耗費在這個官職上,如今年已垂垂行將就木,而天子已有了打壓他的舉動。


    情況不算太嚴重,李林甫為相多年,對李隆基的心思把握得無比精準,他知道天子這番動作並非衝著他這個人,而是衝著他所代表的相權。


    而這,也是君臣之間無法調和無法解決的矛盾。


    “這個顧青,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李林甫喃喃自語。


    最近相權兩次被打擊,一次是盧承平,一次是八卦報,而這兩次被打壓,都與那個名叫顧青的少年郎有關。


    大唐宰相第一次正視一個名叫顧青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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