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隻是個八品小官,雖說是官兒,但他其實連大唐朝堂的邊都沒挨上,頂多算是個外圍男。


    所以他不明白為何自己隻是送了一壇酒進宮,李隆基便那麽痛快地給自己報了仇,盧承平不多不少也是三日牢獄,恰好與他一樣。


    顧青當然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到以為李隆基看他順眼,把他當成優樂美捧在手心裏嗬護他。


    顧青不懂,但在座的有人懂。


    張九章和李光弼都是官場老鳥了,細細一咂摸,頓時便品出了味道。


    兩人迅速對視一眼,張九章沉聲道:“陛下責罰盧承平,恐怕與顧青無關……”


    李光弼點頭:“盧鉉近兩年有點張揚,天子或許不滿了。”


    張九章接著道:“更有可能是敲打盧鉉背後的李相,李相與東宮兩派如今在朝堂左右失衡,李相對東宮步步緊逼,陛下看不過去了……”


    李光弼露出玩味的笑:“兩個年輕人不過打了一架,卻引出了這麽一串事,連李相都卷進去了,那個盧承平三日後從左衛大牢出來,恐怕他爹會把他的腿都打斷。”


    張九章笑道:“看明日李相會如何反應,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李相不可能不知。”


    李光弼笑得很惡劣:“或許李相的病情又會加重了……更有可能會辭相,哪怕裝模作樣辭相。”


    張九章道:“病情加重也算是個辦法,李相若沒老糊塗的話,應知進退。辭相不大可能,李相若離了權力,太子將來即位可不會放過他,再說,陛下也不願見到李相辭相,朝堂勢力會失衡,重新扶植別的勢力非短期能見作用。”


    “所以陛下隻是敲打李相,但不會讓他傷筋動骨?”


    張九章歎道:“陛下高明啊,分寸輕重拿捏得正好,既讓臣子警醒,又不至於打壓過甚動搖朝堂根本,拿盧鉉開刀恰到好處。”


    李光弼轉頭看著顧青,笑道:“好消息是,盧家父子最近怕是不敢找你麻煩了,他們要夾著尾巴做人,不過死仇仍是死仇,待風聲過去,他們還是會報仇的。”


    顧青笑道:“不怕,大不了我便辭官歸鄉,臨走前寫一封陳情書滿長安張貼,痛哭流涕說是被盧家父子迫害,看他們如何自處。”


    堂內三人大笑,張九章指著他笑罵道:“你從哪裏學來的陰損性子?天生適合官場的料,當個小小的錄事參軍倒是屈才了。”


    李光弼瞥了顧青一眼,道:“你小子剛躲過一劫,最近安分點,莫被人抓了把柄,無論官大官小,太過張揚終是取禍之道。”


    “是,小侄明白,小侄還是那句話,我是老實人,從來不主動惹事,但有時候偏偏事會主動惹我,我能怎麽辦?”


    “老實人”三字頓時引來堂內三人鄙夷的目光,才見了顧青不過兩麵,這三人大抵已看清了顧青的本質。


    顧青不由一陣心慌,看來老實人的人設崩了一次後,人與人之間已失去信任了,難道要換一種人設?


    張九章歎道:“可惜你沒有正經讀過書,若能從科考入仕,升官便堂堂正正,往後在朝堂的路更好走。”


    顧青笑道:“晚輩早年家裏窮,讀不起書。幸好運氣不錯,走了一段捷徑,也算順利當上官了。”


    “不一樣,科考做官才是正途,從縣令當起,攢夠資曆後入省入台,位極人臣,方為正道。”


    顧青目光閃動,試探地道:“若是不科考的話,便沒有可能當縣令了麽?”


    張九章沉吟片刻,道:“不一定,還有一個法子,但比較困難。”


    “請二叔公賜教。”


    張九章看了他一眼,似乎對顧青提這個問題感到奇怪,但還是道:“另有一法,便是‘舉孝廉’,始於漢朝,後來幾興幾廢,到隋朝時又興,我朝在高宗先帝之後,各地仍有舉孝廉的名額,但如今科考已興,舉孝廉者越來越少了。”


    顧青知道舉孝廉,說來是一種舉薦當官的方式,漢朝時沒有科考,當官的皆是當地門閥宗族子弟,三國以後還有寒門子弟,沒有科考的話,要當官必須有個名目,那便是“孝廉”的名頭,說你孝廉你便是孝廉了,你就可以當官了。


    始自漢武帝時期的察舉製,舉孝廉便是察舉製的其中一種方式,公平嗎?當然不公平,裏麵的水分和彈性太大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行之千年的入仕方式,從古至今哪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我朝也有舉孝廉嗎?”顧青再次問道。


    張九章道:“當然有,但大多是每州才有一個名額,自高宗先帝推行科考以後,朝廷對舉孝廉之成法已控製得越來越緊,這些年甚少有聽說因舉孝廉而入仕者了。”


    李光弼笑道:“眼前正有一個例子,你的三叔公,九章叔的親弟弟張九皋,便是舉孝廉而入仕的,最初被舉為南海郡司戶參軍,後來明經及第,升為贛縣令,如今已官至廣州刺史,授銀青光祿大夫。”


    顧青恍然,眼神裏躍躍欲試的樣子。


    張九章看了他一眼,道:“你已是錄事參軍,又簡在帝心,沒必要再經曆科考了,隻要不出大錯,好生處置與陛下和貴妃娘娘的關係,再加上老夫等這些故人的推波助瀾,過不了幾年會升官的。”


    顧青搖頭:“晚輩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有一位同鄉好友,自小一起長大,他有造福一方的誌向,晚輩想幫幫他。”


    張九章笑道:“說難也不難,若你的同鄉能經蜀州刺史的舉薦,刺史府和當地縣令發動一些豪族世家上一道萬民表,遞到劍南道節度使府,事成的幾率不小。”


    顧青試探著道:“若晚輩認識劍南道節度使,與他的關係……還不錯,是不是更有希望舉孝廉?”


    張九章一愣,失笑道:“差點忘了你是因貢瓷而起家,據說劍南道節度使鮮於仲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平定南詔一戰你又為鮮於仲通立了功,免了鮮於仲通一場大麻煩,按說他欠你的人情,區區舉孝廉的小事,應該不難。”


    顧青的眼神躍躍欲試,愈發覺得舉孝廉是個好法子,運作得當的話,說不定能讓宋根生當個縣尉或縣丞什麽的。


    縣令是不敢想了,有點難,就算勉強運作上去了,恐怕也會給鮮於仲通和宋根生帶來非議。


    顧青於是決定等下回去便給鮮於仲通寫封信,人情這東西無論誰欠誰,還是盡快還了比較好,鮮於仲通不可能一輩子當節度使,趁他在位趕緊把宋根生送上天。


    前堂內,張九章舉杯正要與大家同飲,忽然聽到堂後屏風處傳來奇怪的聲音,眾人愕然望去,然後發現那扇山水屏風一陣劇烈抖動,最後一聲女子的驚呼,屏風筆直地轟然倒地,屏風上狼狽地趴著一位穿著紫色宮裝的少女,一臉驚恐惶急,抬頭發現堂內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少女眨了眨眼,嚶嚀一聲,嬌滴滴地假裝暈過去了。


    顧青看得目瞪口呆,好高明的化解尷尬的方法,學到了學到了。


    接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張九章,張九章捋須強裝鎮定,隻是微微顫抖的手深深地出賣了他,顯示他此刻內心並不平靜,可能想殺人。


    “見,見笑了,見笑了……”張九章黯然長歎。


    李光弼呆怔半晌,忽然噗嗤笑出聲,李十二娘也想笑,很厚道地將臉扭到別處。


    李光弼大笑道:“多年不見李叔叔,見麵便是五體投地式行禮,哈哈,賢侄女倒是客氣。”


    假裝暈過去的少女仍趴在屏風上一動不動,隻是臉頰迅速羞紅,臊得不行偏偏暈過去的人設不能崩,忍得很辛苦。


    張九章歎道:“家門不幸,出此孽障,這位是三弟九皋的長房孫女,張懷錦。”


    顧青恍然,也不管那位暈過去的少女看不看得見,仍朝她拱手算是見過禮了。


    張九章繼續歎道:“此女性情頑劣跳脫,野得很,從小到大闖了不知多少禍,當初老夫還曾想過給顧青做媒,轉念一想,顧家夫妻是我張家的恩人,老夫豈能恩將仇報,遂絕了念想……”


    顧青欣賞地看了張九章一眼。


    “恩將仇報”這個詞可以說用得很講究了,當浮一大白。


    說浮就浮,顧青當即端杯朝張九章遙敬。


    張九章不知是不是老花眼,楞是沒看見。


    顧青隻好訕訕自飲一杯。


    張九章捋須,看也不看地上的張懷錦,沉聲道:“丟人現眼還不夠嗎?趕緊起來!打算趴到什麽時候?”


    張懷錦於是嚶嚀一聲,嬌滴滴地“醒轉”了。


    起身拍了拍宮裙上的灰,張懷錦垂頭委屈地道:“二祖翁,是屏風先動的手……”


    “住口!還不快去給十二娘和李叔叔見禮,沒個規矩!”


    張懷錦癟著小嘴走到李十二娘和李光弼麵前一一行禮。


    李十二娘似乎頗為喜愛這位少女,從懷裏掏出一柄小巧精美的匕首給她,道:“幾年未見,已是大姑娘了,這把匕首尚算鋒利,拿去玩吧。”


    張懷錦委實是個狠角色,不愛紅裝愛武裝,道謝後接過匕首,愛不釋手地把玩。


    張九章無奈地看著李十二娘,道:“她性子本就野得不行,你還送她匕首,往後愈發無法無天了。”


    李十二娘笑道:“無妨,女兒家舞槍弄棒也沒什麽不好,有個物件兒防身總比在外麵被人欺負強。”


    張懷錦收起匕首,眸光流轉到顧青身上,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張九章怒道:“看什麽看,還不快見過你顧青阿兄!”


    張懷錦哦了一聲,磨磨蹭蹭走到顧青麵前,朝他襝衽一禮:“懷錦見過顧阿兄。”


    顧青起身還禮:“莫客氣,初次相見,我……”


    說著顧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打算給個見麵禮,搜來搜去隻有剛才臨走前從郝東來那裏打劫來的一塊銀餅,有些貴重,當見麵禮舍不得,顧青果斷放棄,從懷裏抽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心給她。


    “我……祝福你。”


    “呃……呃?”張懷錦呆呆地看著顧青空手比出的心,滿頭霧水。


    顧青認真地解釋:“這是西域番邦小國的祝福禮節,很高端的。”


    “哦,哦……多謝顧阿兄。”張懷錦不知究竟,於是也傻傻地回了一個禮,笨拙地空手比心回給顧青。


    旁邊看著的張九章和李光弼心癢難耐,也學著比了個心,甚至還互相比了一下,兩人加起來一百多歲,比心的樣子特別萌。


    …………


    賓主盡歡,顧青告辭離開張家。


    走出張家大門,管家打算準備車馬送顧青回客棧,顧青拒絕了。


    他想獨自在長安的街上走一走,領略大唐風土人情。從道政坊一直走到常樂坊,顧青腿腳有些酸,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後麵不遠不近跟了個人。


    嗯,熟人,剛剛見過。


    見顧青的目光掃過來,張懷錦自知藏不住了,於是幹笑著上前。


    顧青挑眉:“跟蹤我還是自己閑逛?”


    張懷錦果斷地道:“自己閑逛。”


    顧青哦了一聲:“原來是巧遇,那就各自閑逛吧。”


    說完顧青敷衍地拱拱手算是道別,然後扭頭便走。


    張懷錦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背影,這家夥果真說走就走,難道他真信自己是閑逛?


    “喂!你站住!”張懷錦叫住顧青,蹬蹬蹬跑到他麵前,氣鼓鼓地瞪著他。


    顧青歎氣:“說好的各自閑逛,你不能出爾反爾。”


    “你很討厭我嗎?為何一副迫不及待離我遠遠的樣子?”


    顧青正色道:“並不是,我是太喜歡你了,所以羞澀地跑開了。”


    張懷錦俏臉一紅:“呸!我不信。”


    不信是對的,智商在線。


    “我阿姐張懷玉給我寫了信,她在蜀州認識了你,uu看書uukanshu.om說了你很多好話。你們交情很好嗎?”


    顧青歎氣,你這是侮辱我的智商不在線啊,張懷玉會說我好話?


    她隻有在想吃紅燒魚的時候才會表現得柔情似水。


    “這位,呃,懷錦妹妹,天色不早了,不如我們玩個遊戲如何?”


    張懷錦一愣:“什麽遊戲?”


    “我們玩捉迷藏的遊戲,就在這大街上找個地方躲起來,另一個人去找他,一個時辰為限,找不到便算輸了,如何?”


    “嗯?”張懷錦滿臉問號。


    顧青迫不及待地道:“我先躲,你來找,默數一百下才能開始找哦。”


    說完顧青嗖了一聲,身形化作一道黑煙,不見了。


    張懷錦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心頭莫名湧起一股智商被人看扁了的羞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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