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說的什麽,宋根生聽不懂,他不可能懂,更不可能想到一個兩世為人的人究竟有著怎樣的人生心結。


    活得太長太久未必是好事,看多了人情冷暖,心態漸漸變得冷漠,對人間的悲歡離合不再產生情緒波動的時候,活著其實已等於死去,呼吸尚存不過是墓碑上的字跡還未被歲月衝淡。


    宋根生似乎下定了決心,顧青的那首中秋詞不再與他有任何關係。


    才華不夠,那就不夠吧,至少做人做得坦蕩。


    顧青對宋根生的決定不以為然,但還是選擇了理解。


    這就是相隔千年的兩個人的價值觀分歧了,顧青務實,做事目的性很強,卻不怎麽在意過程的好壞,能達到目的就行。而宋根生則道德感太強,中了聖賢書的毒,說話行事難免多了許多桎梏約束。


    兩兩相望,一個嫌對方迂腐,另一個嫌對方沒底線,爭執起來終歸還是要靠拳頭。


    不再逼迫宋根生抄詩詞養聲望,但顧青還是想把宋根生捧上去當官。其實宋根生的性格完全不適合官場,當了官甚至有性命之憂,不過沒關係,顧青會保他。


    顧青其實很想知道,一個如此正直不阿的人若進了官場,世情與人情究竟能不能容他,大唐的官場究竟是清明還是已經腐爛。


    “對了,上午遇到一群人,為首的是個中年男子,領著一群絕非善類的家夥,說是要找你,我見他們來者不善,暫時把他們騙過去了,你去山上瓷窯躲兩天,待我打聽清楚後你再下來。”


    宋根生愕然:“我與人無仇無怨,他們為何對我不善?”


    顧青歎氣,然後堆起和顏悅色的微笑道:“前日你吃過一隻小兔兔,烤得很香,咬一口往下流油,好吃嗎?”


    宋根生茫然點頭:“好吃。”


    “那隻可憐的小兔兔若九泉下有知,你猜它會跟你說什麽?”


    “什……什麽?”


    “它與你無仇無怨,長得還辣麽闊愛,你為何要吃它?”


    宋根生:“……你是對的,我這就上山躲一躲。”


    “你也可以不躲,讀書人有浩然之氣,說不定靠浩然之氣能嚇跑壞人呢。”


    宋根生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讀書人,雖然有些迂腐,但我不傻,再說我這個讀書人還是個水貨。”


    簡單收拾了一下,宋根生和顧青離開家,正打算走山道上山,忽然聽到村子中央的老槐樹下,一道氣急敗壞的聲音在怒吼。


    “誰是丁大郎?丁大郎給我滾出來!”


    宋根生聽清了,不由哂笑:“丁家兄弟與人結怨頗多,又來一個尋仇的,可惜人家早被賣了,這人的仇注定無法報了。”


    顧青凝神聽了一會兒,然後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尷尬。


    村子中央那人還在吼,聲音裏多了幾分悲淒。


    “我等與爾無仇無怨,為何如此害我們?把我們騙進深山,差點餓死在裏麵,丁大郎,你簡直喪盡天良!”


    宋根生吃驚道:“丁家兄弟竟如此狠毒,他們被賣已有好些日子了,難道這人剛剛才從山裏出來麽?”


    顧青抿唇不語。


    宋根生扭頭看了他一眼,奇道:“你的臉色為何如此古怪?”


    顧青咳了一聲:“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除了我現在用的名字外,我還有另一個名字……”


    宋根生不愧是水貨讀書人,記憶力居然不錯,立馬道:“我知道,顧.尼古拉斯.正能量.勵誌.冷酷.青。”


    “那是挖坑時的專用名字,除了這個……”顧青不自在地咳了兩聲,道:“騙人的時候還有一個專用名字……”


    宋根生恍然:“那人嘴裏叫罵的‘丁大郎’就是你!”


    肯定句,完全不帶任何疑問色彩。


    顧青歎道:“你真是我的知己。”


    宋根生也歎氣:“我覺得該上山躲一躲的人是你。”


    “不必了,你去把他們請到我家去,對了,順便看看張懷玉姑娘在不在我家,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她好親切,可能是愛情吧……”


    …………


    顧青回到家時,張懷玉正匆匆往外走,並且用袖子捂著臉,生怕別人認出她的樣子。


    顧青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出了大門便飛一般遁走。


    於是顧青隻好獨自進門,院子中間的矮腳桌邊,那位中年男子正一臉怒色瞪著他,旁邊的幕賓也在瞪著他,身後的隨從們橫七豎八或躺或坐,眾人的神色皆不善,而宋根生則陪著笑臉尷尬地坐在蒲團上。


    這些人神態都很狼狽,身上的衣衫又爛又破,聚集在院子裏活像丐幫弟子剛討完飯在曬太陽。


    見顧青進門,宋根生迎上前,低聲道:“我剛剛跟幾位客人解釋過了,他們不會太責怪你,但人家在山裏轉了一整天,多少有些怒氣,你且忍一忍。”


    顧青頓時放了心,神情坦然地上前,朝中年男子行了一禮:“這位長者,今日小子騙了各位,uu看書 ww.uukanh萬望海涵。”


    中年男子哼了一聲,道:“你叫丁大郎?”


    “我其實不怎麽叫丁大郎……”顧青幹笑。


    中年男子驚了:“何謂‘不怎麽叫’?”


    “意思是,大多數時候我的名字叫顧青,偶爾才叫丁大郎。”


    宋根生在旁邊仰天無語長歎。


    中年男子瞪他許久,忽然氣笑了:“真是……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純樸山村裏竟然有如此奸猾人物,老夫不察,上了你的惡當也是活該。”


    顧青咧嘴笑了笑,拱手行禮道:“還未請教長者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捋了一把變得亂糟糟的胡須,努力維持矜持道:“老夫鮮於……”


    “鹹魚?”顧青頓時表情變得很古怪,望向中年男子的目光很崇敬:“第一次看到有人沒有夢想還如此理直氣壯……其實我也想做一條鹹魚。”


    “孺子混賬!老夫複姓鮮於,名向,鮮於向,字仲通。”


    顧青哦了一聲,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不知在哪聽說過,若是前世聽說過這個人物,想必他應該很有名,偏偏顧青又不知道他究竟哪裏有名。


    為了確定鮮於仲通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名人,顧青馬上問道:“敢問長者,您是詩人?或是名臣?”


    鮮於仲通露出奇怪之色,道:“小子聽說過老夫?”


    顧青遲疑道:“有點熟,不確定聽說過沒有。”


    旁邊的幕賓對顧青餘怒未息,哼了一聲搭腔道:“我家明公乃是聖天子欽命劍南道節度使,即將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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