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抻麵和燒羊肉寬湯


    牛經理這個時候, 笑了下。


    牛經理叫牛得?水,巧了,當?年吃過顧全福的菜。


    他當?然知道顧全福初來乍到, 就受這種厚待,底下人不服,徒弟們不服,同為大廚的江霍兩人也不會服。


    可他知道顧全福的道行啊!


    顧增祥當?初能進禦膳房, 那是?什麽人哪,漢人,漢人能進禦膳房, 這就是?開?了天恩,要知道當?年禦膳房隻能進旗人, 旗人都?是?世?代相傳的,你爺爺做這個,你爸做這個,你兒子再繼續做這個,人家就是?吃這飯碗的。


    顧增祥一個漢人能鑽進禦膳房就了不得?, 再能投了慈禧的好,甚至連小皇帝都?惦記,那就更了不起了。


    而顧全福可是?顧增祥手?把?手?教出來的,紅案白案上都?有絕活兒,見多識廣,當?年中海薈雲樓,什麽菜沒見過?可比現在花頭多, 顧全福就沒出過簍子。


    到這,能被你一條鰣魚給蒙住?那不是?瞎胡鬧嘛!


    牛得?水手?底下七個大掌勺呢,可今天這兩個掌勺實在有點跌份兒了。


    你沒那本?事行, 畢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絕活兒,但你沒本?事還看不透人家的道行,這就沒麵兒了。


    所以牛得?水也是?為了讓大家夥吃個教訓,故意賣個官司。


    現在看著?大家夥那不敢相信的樣子,他才慢條斯理地道:“咱們今天可算是?露臉了,客人吃得?拍手?叫好,說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那幾位客人都?很滿意,特意問起來這鰣魚的做法。”


    牛得?水這一說,旁邊江大廚就悶笑出聲了,他終於忍不住了:“牛經理,客人沒見識,咱就得?讓客人開?開?眼,哪能將錯就錯,客人不懂怎麽回事,現在覺得?好,回頭人家知道了這裏麵門道,還不覺得?咱們是?騙子啊!”


    旁邊霍大廚也是?無奈,不敢大聲說,卻小聲嘀咕:“這是?什麽狗屎運,這也能糊弄過去??”


    感情禦廚當?年就是?這麽在禦膳房糊弄的?


    牛得?水聽了這話,臉頓時拉下來了:“江大廚,你意思是?說今天的客人沒見識?”


    江大廚幹笑了聲:“我幹廚師這行也幹了二十多年,還沒見過給鰣魚刮鱗的,今兒個算是?開?眼了。”


    其他人摸摸鼻子,低頭不吭聲,不過多少還是?有些看不上顧全福,這事兒確實丟人丟大了。


    牛得?水嗬嗬笑了聲:“知道今天來的是?什麽客人嗎?”


    大家自?然不知道。


    牛得?水背著?手?,在大家夥跟前?踱著?四方步,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今兒來的,可是?貴客,外交部?的兩位同誌,那都?是?高級別的,過來陪同的是?兩位外賓,剛才咱們門外還停著?兩輛黑色小轎車的,人家過來,這是?特意讓外國人見識見識我們地道的中國菜。你現在給我說,外交部?陪著?外賓的同誌沒你知道的多?就你有見識,別人都?鄉巴佬?”


    啊,外交部?的?


    要知道這年頭,可是?外交無小事,整體氛圍就這樣,大家一聽,彼此對視了一眼,都?納悶起來。


    外交部?的,按說不至於嗎,這麽沒見識?


    江大廚一臉懵,隻好硬著?頭皮問:“這,這,沒鱗的鰣魚他們還覺得?好啊?”


    冷不丁地來這麽一手?,江大廚不太能理解,外國人沒吃過鰣魚嗎?可外國人沒吃過,那兩位外交部?同誌既然張口點了,應該吃過才對啊!


    霍大廚也道:“廚師長,這到底怎麽回事,是?外國人也覺得?那菜好?”


    牛得?水便擺擺手?:“正是?忙的時候,你們先忙著?,等回頭顧大師傅有功夫了,給你們傳授傳授,現在顧不上這個。”


    他這麽吊起來大家的胃口,背著?手?,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了,倒是?留了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後?來還是?灶上忙起來,大家各就各位。


    不過心裏肯定?還是?存著?疑惑,對顧全福的態度也就變了,小心翼翼的。


    江大廚和霍大廚更是?納悶,他們就不明白了,怎麽你把?鰣魚去?了鱗,人家還能覺得?你能耐?


    要知道幹這行的,聽說這事,實在是?稀罕,稀罕得?不行了!可又不好意思去?問,就這麽憋著?,憋得?難受,做菜的時候還因為走神差點給燒糊了,這才一個激靈,慶幸過來,努力讓自?己不去?琢磨了。


    心裏悶啊,悶得?要命,這幾個人就這麽一直悶著?。


    大廚們是?下午兩點歇班,歇班後?灶上會有徒弟盯著?,所以這個點兒來吃飯的,你再點菜,就不是?大廚做出來的那個味兒了,一般也很少有人非這時候來吃。


    歇班後?,是?五點過來上班,收拾準備一下,差不多五點半就可以開?始上菜了。


    這三個小時的功夫,足夠回家眯一會兒,再捧著?大把?兒茶缸子喝口茶水。


    脫下大白的確良外罩,摘了帽子後?,顧舜華和顧全福換上自?己的衣裳,顧舜華是?軍棉衣,這年頭軍人光榮,所以顧舜華穿著?軍棉衣倒是?讓周圍人高看一眼。


    至於顧全福,依然穿著?那身舊棉衣,舊棉衣後?麵好像還有一小塊補丁。


    可這個時候,大家夥卻沒看低的了,一個個湊過來,有人還誇那補丁針腳好,小心翼翼地奉承著?,甚至連江大廚都?湊過來打了個招呼。


    顧全福臉上還是?淡淡的。


    等走出玉花台,外麵有趴活的板爺兒,父女兩個自?然不坐,腿著?過去?旁邊公交車站了。


    顧舜華想起剛才的事,忍不住想笑:“爸,你可真行!我估摸著?他們正納悶著?呢!”


    顧全福倒是?沒太在意:“那兩位大師傅也都?有些來頭,不是?吃素的,回頭看到魚鱗就咂摸過味兒來了。”


    顧舜華便忍不住笑出聲:“我後?來又丟了爛菜葉子,桶裏滿了,我就拎著?直接把?髒土給倒了。”


    顧全福頓時明白了,也是?搖頭笑歎:“你個機伶鬼兒!”


    顧舜華一臉小得?意。


    那兩位大廚,估計一時半會是?想不明白了。做這行的,琢磨不明白,估計今晚都?睡不好覺!


    ***********


    回去?的路上,顧全福便和顧舜華說起勤行的各樣規矩,其實有些事,在顧舜華小時候顧全福就會給她念叨念叨,也沒指望她記住,不過顧舜華這方麵卻很有靈性,聽一遍就記住了,再說起來頭頭是?道,顧全福挺高興,便會多和顧舜華說說。


    可那個時候隻是?念叨而已,想到哪裏說哪裏,現在卻是?正兒八經地教,他得?把?自?己肚子裏的那點貨都?給抖擻出來傳給閨女。


    他其實有些感慨,覺得?耽誤了閨女。


    要知道這學徒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在早要做這一行的,都?是?先去?二葷鋪子裏磨手?藝,老?北京的二葷鋪子就是?街道上那種小門麵,擺那麽一兩張桌子賣便宜菜,也可以自?帶食材幫著?加工,也就是?所謂的“來菜”,這種二葷鋪子說白了就是?以前?老?北京的“窮人樂”,有錢沒錢吃一口。


    一般人家的學徒工都?是?先放在二葷鋪磨功夫,等磨出來手?藝了,出師了,再進八大樓。


    他雖有個禦廚爸爸,可他也是?老?老?實實跟著?大家夥進了二葷鋪,不過他算是?有天分的,一年就從二葷鋪子出師了。


    可現在顧舜華過了年就二十三了,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就沒那磨煉機會了,甚至連白案都?沒時間慢慢磨,隻能跟著?他直接做紅案了,這樣走了捷徑,但也累,二葷鋪裏你可以犯錯,玉花台裏沒人情可以講,隻能小鞭子在後?頭嗖嗖嗖地抽打著?往前?衝了。


    他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經曆了太多世?事變故,吃了今天的飯,誰知道明天怎麽樣,他也不敢說自?己一直能在這玉花台幹下去?,隻想著?趁早把?女兒帶出來。


    顧舜華聽出父親的意思,反過來安慰父親。


    她知道接下來的局勢隻會越來越好,做小買賣的也會多起來,她甚至想著?,如果有可能,自?己要將父親的廚藝發揚光大,再不讓陳耀堂沾這便宜。


    不過現在當?然隻是?想想,她也不好給顧全福提起。


    這個時候公交車到站了,從前?門下車,走過去?家裏要穿過大柵欄進胡同,走著?的時候,顧舜華想起來:“我去?給孩子爸爸打個電話。”


    顧全福:“他是?年後?過來吧?”


    顧舜華:“是?。”


    顧全福:“過來後?,先在家裏擠擠,回頭咱們看看把?房子蓋起來。”


    顧舜華:“爸,這個不急,開?春了,他過來,到時候他想辦法蓋吧。”


    顧舜華便把?任競年已經和大興安嶺那邊說好了要運木頭的事提了,顧全福連連點頭:“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其實黃土茅草水泥渣子,我倒是?有些門路,可以想辦法,但是?這木材,真是?難,現在可以從大興安嶺運檁條過來,那就不用愁了,等開?春一解凍,我們就趕緊蓋起來。”


    蓋起來,哪怕再小,女兒也有一個窩了,他的心多少能落定?一些。


    顧舜華告別了父親,過去?郵局打電話,因為下午五點就要去?上班了,中間就這麽三個小時的時間,顧舜華不敢耽誤,快走過去?,趕緊排隊,她是?想盡快趕時間,等會打完電話,還想趁機回去?給孩子做點冬天換用的衣服,再買兩個棉猴。


    進了臘月就是?年,她兩個孩子現在過年的衣服還沒見影兒呢。


    不過這次還算幸運,排了差不多三十多分鍾就接通了,也是?趕巧任競年在礦上。


    顧舜華:“你那裏怎麽樣?”


    任競年:“複習資料收到了,那個資料非常好,我正缺這種,最近晚上抽時間一直在學習。”


    顧舜華:“那就好,那是?雷永泉家的資料,他家有門路,弄到的資料就是?好,我讓他給你複印的。”


    任競年:“年後?我過去?,拜訪一下他。”


    顧舜華:“行,這兩天我遇到王新瑞,王新瑞說雷永泉張羅著?聚會呢,要是?你能趕上就好了。雷永泉家住四合院,那可是?老?北京大戶人家,到時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任競年聽顧舜華這麽說,倒是?笑了:“瞧你饞的,四合院就那麽好?”


    顧舜華:“這你就不懂了,這就是?老?北京城裏的道道,他們住大院的和我們住胡同的不是?一種人。”


    小時候,那都?是?玩不到一塊兒的,見了一個眼神不對付就打起來那種。


    任競年還是?笑,不過卻笑著?說:“進了臘月天更冷了,礦上發了勞保用品,有帽子手?套鞋,羊毛線,還有牛肉幹,我挑了你和孩子能用上的,前?兩天我給你寄過去?了,估計也就這幾天到,你注意著?郵局通知單。”


    顧舜華挺受用的,不得?不說任競年是?個好男人,發了什麽東西知道巴巴地趕緊給自?己寄過來,當?下笑著?說:“行,今天送孩子去?幼兒園了,我看了看,他們幼兒園小孩兒都?穿得?挺好,好幾個穿著?棉猴兒,咱們孩子穿的還是?舊衣服改的棉襖,雷永泉送我不少票,也有布票,我得?想辦法給他們換上棉猴,再給他們織個毛衣,正好過年時候穿。”


    任競年:“雷永泉還給了你票?”


    顧舜華便把?這事說了,任競年道:“其實一塊在兵團那些年,大家處得?不錯,但也不是?沒矛盾,可現在想想,都?是?小事了。”


    顧舜華想起過去?也有些感慨,其實當?年雷永泉還和任競年打過架呢,當?時兩個人都?有些掛彩了,後?來事情說開?了,知道是?誤會,兩個人便跑一處喝酒去?了,現在想想,連那打架都?變成了珍貴的回憶,那是?年輕時候的熱血,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當?下道:“他人真不錯,就是?可惜了,他和常慧看來是?沒指望了。”


    顧舜華又想起雷永泉後?麵的事,其實該怎麽辦,她心裏也沒底,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多關注著?這個老?朋友的動靜了。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又說起上幼兒園的事,還有顧舜華跟著?自?己爸爸去?玉花台當?學徒的事。


    任競年:“那倒好,等於工作解決了。”


    顧舜華:“現在隻是?學徒,沒轉正呢,學徒一個月才二十多塊錢,轉正了多,能有四十塊,而且還時不時有各種票,飯店裏用不完的洋落兒也能往家拿,好處多著?呢。”


    任競年聽顧舜華算這個,想起以前?他們剛結婚那會兒,窮得?要命,掰著?手?指頭算那幾毛錢,他便低聲笑了,溫聲道:“別想太多,我也把?工資匯給你了,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該吃吃,該買買,那個棉猴,既然雷永泉給了布票,如果能買到,你也給孩子買了吧。”


    他知道天冷的地方,好多孩子就穿棉猴,帶一個帽子,從上到下裹得?嚴實,乍看像個小猴兒,所以叫棉猴兒,以前?他們沒買是?因為沒地兒賣,礦井上也不講究那個。


    現在到了首都?,首都?人講究,孩子又上了幼兒園,他也不想看著?孩子受委屈。


    顧舜華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首都?,他能幫上的畢竟有限,但花錢買棉猴,那是?怎麽也應該買。


    夫妻兩個說了這一會兒話,顧舜華看看表,也不少時間了,心疼電話費,就說要掛了。


    誰知道任競年卻道:“多說一會兒話吧。”


    顧舜華:“也沒什麽好說的,費錢。”


    任競年:“又不是?不給你寄錢。”


    顧舜華聽他話裏帶些異樣的醇厚,一時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心微跳,咬了咬唇,還是?輕聲問道:“那你要說什麽啊?”


    任競年的聲音清沉而緩慢:“家裏家具都?賣差不多了,雞也給人家了,我自?己在礦上過一個年,過了年就去?找你們。”


    顧舜華想想礦井上的凜冽寒風,又想著?家具搬走後?的淒涼,便有些心疼了,以前?就算物資匱乏,可家裏有孩子,夫妻兩個一起忙活,也挺熱鬧的,現在家裏空了,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她便道:“等過年時候,你去?隔壁老?陳家過年吧,和人家搭個份子,要不一個人挺難受的。”


    任競年:“沒事,礦井上到時候會舉辦一個春節聯歡會,我來操辦,閑不了,也不至於太悶。”


    顧舜華:“那就好……”


    任競年:“就是?有點想你,想孩子。”


    顧舜華一聽,眼裏就濕了:“昨兒個我們去?吃砂鍋居的白肉了,孩子吃得?高興,還惦記著?你,說要讓你吃,他們還想給你打電話,可當?時郵局都?下班了,今天他們去?幼兒園,也打不成,隻能等周末了,周末郵局也能打電話。”


    任競年:“沒事,不打也行,你給我說說就挺好的,孩子小,還不懂事,一打電話他們想我,萬一鬧騰起來,還是?你受累。”


    顧舜華:“也沒什麽,他們都?挺懂事的。”


    說了一會兒話,到底是?掛了,掛了後?,顧舜華也有些不舍得?。


    經過這一段,她越發認識到,任競年這個人就是?她認識的那個任競年,會在最冷的天用體溫給她捂著?的任競年,他從來沒變過。


    她對那本?書劇情的恐懼感也減輕了許多,她想,隻要這個人沒變過,管它什麽劇情呢,那本?書還能給活生生的一個人下降頭嗎?


    這麽想著?,她從大柵欄街道往前?走,剛要拐進胡同的時候,就見前?麵槐樹旁邊,倚靠著?一個人,正是?蘇映紅。


    臘月裏的風很大,胡同口的老?槐樹葉子已經掉光了,遒勁的樹枝在灰瓦翹簷間往天空伸展,在清透冷藍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副蒼邁的畫作。


    蘇映紅穿著?舊色紅棉襖,短發用發卡別起來,抿著?略有些幹澀的唇,身子靠在遒勁的槐樹幹上。


    顧舜華看了她一眼,便走過去?細看她的臉。


    同仁堂的膏藥就是?好,才一夜功夫,已經消腫了,隻留下淺淡的痕跡,不仔細看,看不出來被打過。


    蘇映紅有些不好意思,別扭地道:“行了,別看了,已經好了!”


    顧舜華笑了:“那就行,昨天看著?你就像一頭過年上供的豬頭,還挺喜慶的。”


    她這話可不好聽,不過蘇映紅也沒在意,低聲嘀咕說:“我的事,你沒和我家裏說吧?”


    顧舜華:“你家裏人,我都?不帶搭理的,說什麽說!”


    蘇映紅這才鬆口氣,之後?說:“其實我也沒怎麽招惹她們,她們以為我傍上了一個小流氓,可我根本?不想搭理那個小流氓,都?是?他非要招惹我,我是?躲著?的。”


    顧舜華挑挑眉:“常在河邊走,能不濕鞋嗎?你既然當?了別人嘴裏說的圈子,就得?有那個心理準備。”


    蘇映紅聽這話,瞪了顧舜華一眼:“我當?了圈子,一輩子就該是?圈子?”


    顧舜華:“那我哪知道,是?不是?圈子不是?我說的,也不是?你說的,是?別人說的,你和我倔這個沒用啊。”


    你活在胡同裏,周圍都?是?眼睛都?是?嘴,架不住別人說啊。


    就算自?己覺得?自?己能耐,不在乎名聲,可這年頭,找工作結婚成家立業,名聲就是?頂頂要緊,舌頭根底下壓死人,就是?這麽一個道理。


    蘇映紅聽這話,愣了愣,突然眼圈就紅了:“對,我是?圈子,我是?女流氓,我被大家夥看不起我活該,我怎麽就這麽賤!”


    說完,突然轉身就往前?走。


    顧舜華連忙拉住她:“哎哎哎你往哪裏去??”


    蘇映紅凶巴巴的:“你管我!”


    顧舜華:“瞧你這小樣兒,萬一你跑天橋跳下來,你媽知道我和你說過話,還不要我命?”


    蘇映紅聽這個,簡直氣得?眼睛冒火了。


    顧舜華便笑了:“我這裏還有一點糧票,正好餓了,咱過去?胡同裏要碗抻麵吃,你陪我。”


    蘇映紅:“我不餓!”


    顧舜華:“我餓啊!”


    因為頭一天在玉花台上班,她太忙,顧不上吃飯,就隨便嘴裏塞了一點酥燒餅,現在其實還沒太飽。


    蘇映紅瞥了顧舜華一眼,沒吭聲。


    顧舜華便領著?她過去?了門框胡同,門框胡同在大柵欄的老?字號中並不顯眼,老?門老?戶,房屋也是?灰頭土臉的,不過這胡同以前?可是?北平城最繁華的小吃街,豌豆黃宛、油酥火燒劉、褡褳火燒等,這些全都?聚集在門框胡同,有一句話說“東四西單鼓樓前?,王府井前?門大柵欄,還有那小小門框胡同一線天”,所謂的一線天就是?說這裏。


    不過解放後?,老?字號被實行了公私合營政策,收歸國有,物資又實行配給製,這些老?字號也逐漸拔鍋滅灶了,隻有一些很小的小門臉還在。


    顧舜華熟門熟路,領著?蘇映紅過去?了一間不大的門簾,上麵掛著?一塊灰不溜丟的棉簾子。


    掀開?進去?,便覺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這裏是?賣抻麵的,隻有兩張桌子,就圖賣個熟客。


    顧舜華進去?後?,老?板倒是?還記得?她,臉熟,示意她坐下,問她要什麽,顧舜華便要兩碗抻麵條,再配上一點燒羊肉寬湯,這麽喝的天,正好喝個鼻尖冒汗。


    老?板:“行,再給你弄點炸醬吧,西鼎和的醬。”


    顧舜華一聽,更覺得?饞了:“加點小金鉤,還有爆香的蔥蒜。”


    小金鉤就是?鷹爪蝦,鷹爪蝦色澤金黃,形狀像一把?鉤子,才得?了這麽一個名,這蝦適合做炸醬,比肉末炸醬要素淨入味。


    老?板笑著?說:“那當?然了!”


    這邊老?板便去?抻麵了,門麵小,坐在桌旁可以看到後?廚老?板抻麵,麵已經被揉成了長條,利索地提起來,甩著?遛麵,麵越遛越細長,遛上三四次蘸點堿水再遛,抻麵的味道就是?這麽出來了。


    蘇映紅微側著?頭,看著?那在空中甩動的細長抻麵。


    顧舜華:“你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吃過,你記得?嗎?”


    蘇映紅默了默,眼中變黯了:“不記得?了,以前?很多事,我都?忘差不多了。”


    顧舜華:“你到底怎麽和那些人混一起的,和姐說說?”


    蘇映紅咬了咬唇,眼裏便慢慢蓄著?淚,卻還是?不吭聲。


    顧舜華倒是?也不急。


    其實這些事,她大約猜到了。


    自?己下鄉那會兒,這裏已經亂糟糟的了,大人都?忙著?單位的事,整天介都?是?口號,哪顧得?上孩子,自?己這一批下鄉了,那些後?麵沒下鄉的,滯留在首都?不上學的話,也沒人管,一天到晚瞎胡混,不一定?就和什麽人混一起,自?然就學歪了。所謂的圈子這個詞兒,其實也就是?這時候出來的。


    很快麵上來了,熱騰騰的抻麵,配上一碗滾燙的燒羊肉寬湯,一小份炸醬,旁邊放了麵碼兒,麵碼裏,黃瓜絲都?切得?顫巍巍地細。


    顧舜華拌上炸醬,嚐了口,麵條遛得?夠勁兒,吃起來有咬勁兒,炸醬裏的小金鉤可真是?鮮香,爆了的蔥蒜也地道,那是?獨此一份的味兒,別地兒肯定?吃不到。


    蘇映紅也吃,這麽冷的冬天,手?都?凍僵了,喝著?鮮美羊湯,吃著?地道老?北京炸醬麵,好像所有的寒涼都?被驅散了。


    兩個人都?沒說話,店老?板也躲後?廚打盹去?了,就顧舜華和蘇映紅無聲地各自?吃麵。


    吃差不多的時候,顧舜華結賬,和蘇映紅一塊兒出來。


    快走出胡同的時候,蘇映紅冷不丁地道:“姐,我十三歲那年,就被人欺負了。”


    顧舜華微驚,猛地看向蘇映紅。


    蘇映紅仰著?臉,看那光禿禿的老?槐樹枝,老?槐樹枝無聲地伸向天空,她眨眨眼睛,不讓眼淚落下:“就你們下鄉那年,我在少年宮學舞蹈,回來時候,遇上我哥一朋友,他哄著?我,欺負了我。”


    她眼淚還是?從臉頰滑下來:“我當?時什麽都?不懂,回來昧過味兒來,去?找他,他家裏有點關係,和我哥要好,他說就算我說了別人也不信,還說我已經被他要了身子,不幹淨了,我如果張揚出去?,家裏人肯定?罵我,他頂多就是?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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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麽都?不懂,那個時候也傻,想和我媽說來著?,可我媽忙著?,哪有功夫顧上我,我爸那裏我更是?不好張口,不知道該怎麽說,我,我就——”


    顧舜華後?背陣陣發涼。


    她已經大概猜到後?麵的情況了,十三歲的小姑娘,遇到事兒,家裏不給撐腰,她自?己哪知道該怎麽辦,她自?暴自?棄,隨波逐流,幹脆就傍了一個小流氓,成了圈子。


    她默了好一會,終於硬聲問道:“這人現在在哪兒上班啊?”


    蘇映紅猶豫了下,才道:“這兩年也沒聯係過,我也不想聽他消息,隻知道以前?分配到水利局,後?來因為他家有海外關係,就被下放了,再後?來也不知道了。”


    顧舜華:“這個事,除了你,還有別人知道嗎?能有證據嗎?”


    她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白問。


    十三歲的小姑娘,哪知道這個,天真得?要命,被人家哄著?騙了,還傻乎乎地不知道怎麽回事,又怎麽可能留下證據呢!


    蘇映紅果然搖頭:“姐,這事本?來我也不想提,都?過去?了,再說他之後?,我還跟過兩個男人呢,反正我就這樣了,說我破罐子破摔也好,說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也好,我就這麽著?了!”


    顧舜華:“你跟了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呢,現在呢?”


    蘇映紅蔫不拉幾地說:“散了啊,就是?臨時傍一段,哪還能長久呢,現在早散了,他們另找別的圈子了。”


    顧舜華便明白了,因為之前?傍的流氓散了,所以她才被那幾個女流氓打。


    她想了想,道:“映紅,先想法找個工作吧,找一份工作,自?己能養活自?己,正經過日子。至於那個惡人,咱現在沒辦法,以後?總有法兒,早晚得?把?他整治了。”


    蘇映紅:“我也不是?沒想過找個工作,可我能有什麽本?事找工作,我爸我媽那樣,他們打心眼裏也瞧不起我,我就這麽著?了,混一天是?一天。”


    顧舜華挑眉:“是?嗎?你真這麽想的嗎?”


    蘇映紅微窒,看了看顧舜華。


    顧舜華:“映紅,咱得?自?己先立起來,才能讓別人瞧得?起,麵兒是?自?己給自?己的,不是?靠著?別人施舍的。你要是?想正經過日子,先和那些圈子斷了,回頭我也幫你尋摸著?,找一份工作,哪怕是?臨時工,但好歹早起早睡規律過日子,還能掙個吃喝不必仰人鼻息,等咱有了工作,想怎麽活,想過什麽日子,再慢慢想,你覺得?呢?”


    蘇映紅猶豫了下,還是?點頭:“行,我試試。”


    顧舜華想起自?己晚上還得?上班,便打算先回家去?,可是?等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一件事,渾身頓時一個激靈。


    水利局上班,有海外關係,離開?水利局,被下放——


    顧舜華忙快走幾步,追上蘇映紅:“映紅,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蘇映紅:“舜華姐,怎麽了?”


    顧舜華:“你告訴我,那個水利局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蘇映紅:“叫羅明浩。”


    顧舜華腦子裏“嗡”的一聲,響起來了。


    羅明浩,羅明浩!


    不就是?和陳耀堂拿著?八珍禦膳的幌子開?飯店的那個嗎?


    這都?趕一塊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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