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與直升飛機一起降臨的,是一片茫茫的霧氣。冰冷的霧像要貼緊人的皮膚,滲入骨頭縫裏,讓人凍得動彈不得。


    BM並沒有溫血動物的保持體溫機製。這樣的低溫下,所有BM都瑟縮起身子,遲緩地挪動著。


    “不像液氮……這是幹冰?”


    唐霖縮起身子,看看周圍的情況。他記得,液氮+微波照射的對BM專門作戰方案,是在四年後,也就是第二部劇情裏使用的。現在應該還沒有實用化才對。


    隊長若有所思地看了唐霖一眼,點點頭:“低溫對它們有顯著的遲緩作用。”


    又過了片刻,確認外麵的幹冰噴灑已經結束,隊長關掉電流防禦,打開車頂天窗。所有人相互幫助,爬上車頂。巨大的風壓從上方吹下,伴隨著幾乎讓人耳聾的隆隆聲。直升機就在頭頂,細長的繩梯在風中搖晃,被隊長看準時機抓住,固定在車頂上。


    所有人都露出了寬慰的神色,但唐霖的臉色卻依然沉重。


    事情還沒有結束。


    唐霖很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甚至可以很清晰地想像出,自己一行人麵見東條時,是怎麽樣的一副場景。


    東條一定會雙手交疊,仰靠在椅子上,麵帶微笑地看著他們。


    “憑自己的力量一直逃到那裏嗎?真是辛苦你們了。”他一定會這麽說。


    然後,他就會再加上一句:“不過,還請你們原路返回,回到市裏去和BM做個伴才行。”


    ……不行,絕對不能選擇這條路線。這是百分之百、毫無疑問地badending。


    要與他交涉。騙他、哄他、威脅他、奉承他,要想盡辦法讓東條把他們留在對策室。


    如果要相信“遊戲規則”,隻要時間一到,無論在哪裏,都會安全地被帶走。隻要幾個小時就夠了。


    看起來,隻好將“世界反BM聯盟練馬分部”的角色演下去了……


    唐霖如此苦惱著的時候,隊長已經來到直升機的駕駛倉,使用這裏的通迅裝置。駕駛倉與機槍隔離,這裏的聲音是傳不到唐霖那裏去的。


    “是的,他們的確是可疑人物。”隊長低聲對通迅器的另一邊說著。他時而會停下來,像是在聽對方的話,或者思考如何對方的提問:


    “是的,他們不但知道BM是什麽,而且很了解BM的弱點。從一開始,他們就準備了自製燃燒瓶和用於製造火把的易燃物材料。——是的,他們一開始就儲備好了。——不,不知道。……是的,他們有槍械。——不清楚,沒有查看。”


    他又停下了,這一次停了較長時間。然後他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艙門,用有些凝重的口氣說:


    “——沒錯,我認為他們掌握了一些內部情報。正如我剛才說的,他們明確提出應當使用液氮冷卻和微波照射殺滅的方法。我認為他們知道我們即將讓這兩種技術投入實用。”


    身處倉室的唐霖一行自然不知道隊長的通信。唐霖靠在座椅的靠背上,雙手枕在腦後,閉目養神,卻平靜不下來。剛才徒步穿越BM群時那種如懸崖走鋼絲一般的命懸一線,使他的身體和精神都進入了一種不正常的興奮狀態。不知是不是因為腎上腺素的作用,這種興奮感此刻還在唐霖的血管裏湧動。傷口的疼痛讓他痛苦,卻刺激著他的神經,讓他異常清醒。


    劉海青臨死前的眼神,和他那句僅用口型留下的遺言,此刻就像霓虹燈一樣在他的腦子裏閃爍不停。


    帶所有人出去。這是劉海青在進入這個世界時,賦與自己的責任嗎?


    在正常的世界裏,這種擅自把自己當作大家的領導者的行為,無疑是一種狂妄。但是在這種特別的情況下——一群一無所有的人被扔到命關生死存亡的場合——主動將統合所有人、把攸關大家性命的壓力挑在自己肩上,這就是一種勇氣。唐霖自問,自己沒有這種迫力。


    他選擇了自己。唐霖想,那個冷靜、果斷的男人選擇了自己,作為帶領大家逃出這個世界的人。


    這不是因為自己的能力——唐霖清楚這一點。劉海青之所以選擇自己,並不是因為自己足以帶領大家,而是因為自己看過這個故事,了解原著。但正因如此,自己更應該發揮出自己的價值。


    不隻是為了大家,更是為了自己。


    想到這裏,唐霖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讓自己稍微平靜一些。他慢慢睜開眼睛。


    現在的活路,就隻有“騙”字而已。


    機槍內坐著他們一行四人再加上三名乘客和三名士兵。隊長去了駕駛倉,受傷的那個被送進了一個用途不明的倉室休息。唐霖覺得這飛機內的布局有


    些奇怪,但他原本就對軍事和軍備都沒有興趣,也說不出哪裏奇怪。想想這故事發生在未來,也許有什麽技術革心,也就罷了。柳風淩坐在唐霖對麵,一臉憂心仲仲的樣子。見唐霖睜眼,她迫不急待地問:


    “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怎麽辦?”唐霖歎了口氣,皺起眉來。見幾名士兵的眼光不經意地掃過來,他咽了口唾沫,說:“麵見東條室長,把‘那件事’直接告訴他。”


    說到“那件事”三個字時,他向柳風淩眨了眨眼。


    “那件事?”柳風淩明顯誤會了唐霖,以為他指的是關於“任務”、那個奇異的空間、以及這裏的劇情之類的事情。她露出驚嚇的表情,壓低聲音說:“那件事說出來,我們……”


    坐在柳風淩旁邊的劉宇一手搭住她的肩膀,稍用力地晃了晃,笑著說:“就算說出來,我們也‘死不了’。就怕東條他不相信。”


    說到“死不了”的時候,劉宇的手指明顯用力了一些。柳風淩似乎明白過來了,強打一個笑容,然後向後靠在靠背上,聽劉宇和唐霖兩人說話。


    唐霖見劉宇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稍微安心了些,接著說:“他就算信了,也未必肯按我們說的去做。大概,隻有一成的機會吧。隻不過,如果是其他大人物的話,機會連一成的一成都不到。現在能挽救整個形勢的,隻有對策室。”


    他裝作不經意的看了那三名士兵一眼。三人立刻將頭轉開。


    很好。隻要讓相關人士留下一個與“國際反BM聯盟”這個虛構的名頭相附合的印象就好了。


    至於要告訴東條的“那件事”,究竟是哪件事?


    隻要在開口說出來之前編好,就足夠了。


    唐霖的雙手雙腳都在微微顫抖,心髒狂跳不止。這是他每次麵對任何關卡時都會有的反應。高考前坐在考場中、畢業答辨時走上講台、麵試時坐在HR對麵……乃至英語課的課前三分鍾演講這樣的小事,他都會有這種反應。


    但以上的那些,無論哪一種搞砸了,他都不會死。


    唐霖逼迫自己的大腦高速運轉。什麽樣的謊言可以讓東條相信自己——或者,索性可以讓東條對自己起疑心,疑心到認為應該把自己捉去審問?


    原著裏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麽太多的描寫,特別是第一部裏,基本沒有提到BM研發部門和對策室的事情,也沒有提及外國甚至其他地區的普通人對這種生物怎麽看待。他隻能拚命回憶原著的情節,從第一部的種種細節、甚至第二部和第三部的情節來推想。


    然而,操縱遊戲的那“無形之手”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沒想多久,飛機就緩緩落地。


    到了這裏,士兵們的身份立刻轉換了,從“一同在BM群中求生的戰友”變成了“將可疑人物送到審查者麵前的武者”。隊長走來,低聲說了聲抱歉,拉起唐霖將他推向門口。以此為開端,大家分別起身,一同走下飛機。


    外麵的雨下得有些大了。飛機前麵不遠就是快速公路,現在,一道長長的鐵絲網橫著將路切斷,兩邊延伸到肉眼看不見的遠處,隻在高速公路上開著讓人步行通過的小門。這明顯是出自對策室的設置,很顯然,他們沒打算讓任何車輛從城市裏出來。鐵絲網的另一邊有一個臨時崗哨,兩個穿防護服的士兵在那裏執勤,再遠處有一輛汽車。鐵絲網的這邊是一些帳蓬。公路上擺放著一張桌子,一個穿著西服的男人坐在桌子後麵,兩邊有十名士兵分兩側站立。他們的對麵,是一個女人帶著幾個小孩子。


    唐霖記不清原著裏的場景是不是這樣了,但他可以分辨得出,那幾人就是麻綾完和他的母親,以及他的同學香宮真理乃、東條神悟和幡場。隨著他們走近,那邊的談話也在進行著。穿白襯衫、留寸頭的小孩從隊伍裏站出來,走向辦公桌後的男人。大雨中聽不到他們說話,隻見那孩子又退回來,與女人和另三個孩子交談了幾句,就走向了辦公桌後那一排帳蓬。


    坐在辦公桌後麵的,就是那孩子的父親——日本BM對策室室長東條。原著裏沒有出現他的名字。


    唐霖落後幾步,拉了拉那個看起來像黑道的人的衣角。一路行來,他覺得這個人雖然麵惡,但有幾分善心和義氣。那人低頭時,唐霖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一會跟著那個女人和三個小孩。”


    他沒有說為什麽,因為他沒有辦法解釋。見那人微微點頭,唐霖若無其事地走到柳風淩的身邊。


    “配合我。”他低聲說。


    柳風淩沒有回答。


    此時他們已經走進了那張辦公桌,近得足以聽清東條的聲音。他雖然笑著,但聲音裏不帶一點笑意:“對不起,還得請你們回頭,回到城市裏去。”


    聲音,就像落下的雨滴一樣冰冷。


    唐霖他們一共七人站在東條的麵前。因為之前已經接到匯報了吧,東條用手指了指車上的三名乘客:“你們三個,請和那位女士一起走。”


    隨著他的聲音,士兵們的槍口調轉過去,指向那三個人。大概是領悟到不服從也沒有別的路可走,那三個人沉默地轉過身去。大學生扶起老人,跟上麻綾他們的腳步。那並不困難,麻綾他們畢竟還隻是小學生。黑道在大學生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大概是把唐霖的話轉述給大學生吧。


    對不起了,唐霖在心中對他們說。我不是為了救你們,隻是在利用你們。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用手拍打自己的腿。這一下拍在傷口附近,劇烈的疼痛如閃電一般擊打著他的神智,刺激他的神經。


    他轉過身,麵對著東條。這個眼角有些許皺紋、穿著西裝,看上去像是個普通中產階級的男人,這個高傲地坐在自己的王座上,露出麵具般微笑的男人。


    “世界反BM聯盟組織日本練馬分部向你致意,東條長官。”


    東條是個什麽樣的人?


    邪惡,毫無疑問。不但邪惡,而且冷酷無情。他曾眼看著妻子送命,又將BM泄露的城市整個付之一炬,讓數百萬人灰飛煙滅。明明知道自己的兒子就被困在那個BM橫行的城市中,他也完全沒有派人進去救援的意思。當自己的兒子與朋友們憑自己的力量突圍出來時,他又當著兒子的麵,冷漠地將兒子的朋友送回被BM占據的城市。


    但他同時也對自己的事業有狂熱的奉獻心,有著遠遠超越常人的決斷力和行動力,甚至是犧牲精神。在第二部中,當BM的秘密泄露而需要滅口,上級卻因為滅口對像都是社會要人而猶豫不決時,是他下令將所有人全部殺死。當發現自己難以逃脫時,他命令對策部隊將液氮灌滿整個大樓,將脫逃的BM與美國BM連自己一起消滅殆盡。但當麻綾一行說服美軍軍官、來到他麵前,說明有辦法逃出去時,他又毫不猶豫地交出指揮權,讓那幾個世上絕無僅有的擁有在BM群體中逃生的經驗的少年成為所有平民、官員和軍人的指揮官。


    冷酷、理智而有富於決斷力。他是所謂“聖賢”的絕對反麵,一個像魔鬼一樣完美的惡人。讓人恨之五分、懼之三分,卻還敬之二分。


    作為漫畫人物,唐霖很欣賞這個角色。但當這個人成為真人、坐在自己對麵露出審判般的目光時,唐霖隻能感覺到由心而生的戰栗。


    “我們是因為昨晚的地震,而來到這個城市的。”


    唐霖的堂堂謊言,用這句話開始。


    “這麽說,你們知道BM養殖場就在這個城市。”


    “我們知道的,遠比這還要多。”


    唐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構思謊言”這個方麵。但心中有一塊不知為什麽還冷靜著的東西卻說,這樣正好。不發抖才不正常。


    去你嗎的,唐霖想。


    東條像是沉思了片刻。他微笑著說:“看起來,我還是應該請你們幾個跟他們一起走。”


    他看了看鐵絲網的對麵。


    唐霖心中一冷。現在麻綾他們應該已經開車走了,唯一標明逃生之咱的GPS在他們的車上。自己現在回到城市裏,隻有變成飼料和變成燃料兩條出路了。他看看開始舉槍對準自己的士兵們。用力咬了咬牙。


    賭一把。


    “我覺得您還是應該花一點時間聽聽我們說話。要是怕我們說得太長、來不進去城去挨炸彈,您可以把投放炸彈的時間往後拖一拖。”


    東條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們知道什麽?”


    “很多很多。”


    東條舉起手來。那一瞬間,唐霖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但東條猶豫了一下,又把手放了下去。


    “帶他們走。——給他們包紮。”


    唐霖稍微鬆了口氣。他知道,第一局,自己賭贏了。


    但他立刻又緊張起來。才賭贏第一局而已,未來還很漫長。贏一次,就可以多活一局,但輸了恐怕立刻就會死。


    幾名士兵走來,先是搜他們的身,收走了所有的槍。火把和李猛的刀早在突圍的時候就已經丟掉了,匕首幾人各自藏在貼身處,但也被搜走。然後,他們被帶進裝甲車裏。持槍的士兵看著他們,另有人上來檢查他們的傷口。


    四人身上都受了一定程度的咬傷。大家現在才發現,其實李猛的傷最重,左腳已經少了兩個腳趾,真不知他是怎麽走過來的。


    不知不覺,車子開始行駛了。幾人的位置看不到窗子,所以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走了二十來分鍾的路程,車又停了,幾名士兵接通防護服的通訊器聽了一陣,示意四人起來。


    “幹什麽?”


    “別羅嗦。”


    四人隻好依言起身。所幸剛剛接受治療,身體感覺舒服了不少。下了車,就感受到風迎麵而來,並非自然的風,而是直升機帶起的風壓。轉頭去看,果然直升機轉動旋翼,準備起飛。東條就站在飛機前等著他們。


    四人上了飛機,士兵們要他們站在窗邊。東條沒有說話,唐霖他們一時也不敢開口。直升機在雨中緩緩爬升,直到可以從窗子可以俯瞰出事的城市,和附近的整個區域。


    “看好了,這就是你們說的炸彈。”


    東條說著,用手指向城市。幾人依言看去,隻見城市裏五、六個地方同時有明亮的金色光點閃爍,然後瞬間爆開。橘紅色的光芒片刻間就鋪落了整座城市。


    是的,那不是什麽炸彈。是在現實中剛剛實現不久的可怕熱能兵器。瞬間傾泄千度的高溫,同時抽空所有的氧氣,還能滲透地下、室內、所有可以連通的空間,將所有東西變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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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東條在對自己宣示他所擁有的力量。隨著東條的手指,從城市沿伸出去的各個方向,金色的光芒依次亮起,然後鋪陳成火焰的毯子。將BM連同地上的一切全部燒盡。


    透明的對白框又在眼前閃出:“李陸,失去資格,死亡。”


    唐霖搖搖頭。你就算拚盡全力躲開BM,甚至逃到這時,又有什麽意思呢。


    他看看自己的同伴,幾人都是一臉不忍的表情,不像劉海青死時那樣悲痛。與一直帶領大家、最後為救人而死的劉海青相比,存在感低的李陸已經變成了僅僅作為一個名字的存在。


    可悲。


    唐霖又轉頭去看東條。他目視著腳下大地上漫延的大火,視色凝重。他是在想那些葬身火海與BM之口的生靈?還是在為自己接下來掩飾事實、收買媒體、疏通政要的一係列關節而苦惱?


    正想著,東條卻轉過頭來,問唐霖:“說吧,你們是怎麽知道這麽多事情的?”


    不問“知道了什麽”,而問“怎麽知道”。比起情報來,東條更關心他們的渠道。


    唐霖努力露出一個微笑。


    “首先,我們並不是做對,而是來尋求日本對策室的幫助的。其次,為了能夠明白地表述我的答案,請先允許我問您一個問題——您知道‘妮安·諾斯杜蘭’這位女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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