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溫那年十五歲, 乖巧聽話似乎已經刻進她的骨髓,她從小到大做過最叛逆的事,大約就是小時候母親讓她學講阿凡提的故事, 她反抗了,雖然最後反抗失敗。


    但反抗的那段過程, 她卻始終記憶猶新, 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大聲喊出“我不要”。


    她心裏的小人揚著下巴,擰著小眉頭怒目圓瞪,“驕縱”一腳蹬開了“乖巧聽話”, 她掐著腰,囂張跋扈。


    這是她內心的畫麵, 表麵上, 她還是那個僅僅喊出“我不要”的、難得不聽話的乖孩子。


    那一刻,林溫對著一個陌生的絡腮胡男人, 輕聲回答了一個“想”字, 這聲“想”念得輕,卻遠比兒時的那聲“我不要”來得擲地有聲, 簡直就像窗外的那一聲聲驚雷,砸得她頭暈目眩,血脈賁張。


    林溫的手攥緊自己放在一旁的黑色雙肩包, 腦中瞬間鋪展開自由畫卷。


    她要逃學, 她要遠遠地逃離那所學校!


    “那就一起逃吧。”


    坐在她對麵的男人說。


    林溫的心髒咚咚狂跳, 她分出一絲清明,喉嚨幹幹地問道:“一起逃?”


    短信的提示音這時響起, 男人瞥向自己的手機,似乎在看發信人的名字,他垂眸盯著屏幕, 語氣平淡道:“嗯,逃得遠遠的。”


    手機一直在林溫手上,她先前在查看附近的酒店信息,網頁還沒看完,跟男人說話的時候她也忘記了這事。


    林溫第一次接觸智能手機,來短信的時候她沒反應過來,不小心就點了進去,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才意識到不對。


    林溫立刻將智能手機遞還對麵,尷尬道:“對不起……”


    她沒有逐字讀,但做慣了語文閱讀理解,短短一行簡單的文字,她一眼就將短信內容印進了腦中。


    短信上說:“我現在對你隻有一個要求,開學後必須老實回學校給我讀書!”


    男人並不介意隱私被窺,他隨意瞄了眼內容,問道:“酒店查完了?”


    林溫搖頭。


    男人沒回短信,又把手機推給林溫。


    尷尬過後,林溫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她驚訝於剛剛意外得知的信息。


    男人夾著飯桌上的菜,像是額頭長著眼睛,“看什麽?”他問。


    林溫被發現,她訕訕地否認:“沒什麽。”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憋話。”


    男人從洗手間抽煙回來的時候,林溫聞到煙味,她忍著沒說,當時男人就說她“你很喜歡有話憋著”。


    現在又聽到男人這樣說她,林溫抬眸,光明正大打量對方。


    其實她今天一早就已經注意到他。


    航班第一次推遲的時候,乘客們都不耐煩,她一直垂眸望著地麵的瓷磚,無意中抬頭,她發現坐在過道另一端的男人,似乎也在看機場鋥亮的地麵。


    不同於其他乘客,男人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


    他似乎過於冷漠,完全不受周遭影響,乘客們吵架再大聲,他都隻是一個局外人。


    直到薑慧阿姨的兒子橫衝直撞,差點碰到危險,男人才像從局外跨進了局內,一腳踹翻了鬧事的男乘客。


    林溫對人的防心很重,但麵對這個男人,她的防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她還記得他在飛機上說“小朋友,把眼睛睜開”時的穩重語氣,她都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是這句話將她拉回人世。


    林溫想,這人至少不壞,又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其實可以想問什麽就問什麽,對方要是不願意說,大可以不理睬她。


    於是林溫問道:“我是好奇,你不是已經工作了嗎,怎麽還在讀書?”


    男人回答:“我如果不回去讀書,那過幾天我的確就工作了。”


    林溫啞然。


    男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菜。


    過了會兒,林溫又問:“那你是大學生嗎?”


    “嗯。”


    林溫盯著他的絡腮胡,實在很難相信,“你大幾了?”她問。


    男人似乎想了想才說:“你覺得我大幾?”


    林溫先問:“你是醫科生嗎?”


    醫學本科五年製,本碩連讀七年,本碩博連讀八年,男人拿著筷子,撩了她一眼,道:“不是。”


    林溫隻能盡量貼近現實地猜:“那你……大四?”


    男人若有似無地提了口氣,喉嚨裏逼出一聲“嗯”。


    林溫抿嘴笑笑。


    都是學生,即使對方是大齡的大四學生,這也讓她感覺距離拉近了不少。


    薑慧總算從洗手間回來,她擺著手,沒什麽力氣地表示她拉肚子了,另外叫了一份清湯掛麵,薑慧三兩口就吃完了,有點沒飽,但她不敢再碰桌上油膩的菜。


    飯後雨勢不減,三人撐著傘就近找住宿,薑慧看中一家外觀不錯的酒店,打算進去,林溫卻盯著另一邊看起來陳舊廉價的小旅館。


    薑慧吃驚:“你不是想去住那裏吧?”


    林溫點頭。她要逃學,可她隻帶了一隻小行李箱和一隻雙肩包,她身上全部現金加起來隻有幾百,這幾百塊撐不起她“大手大腳”住酒店。


    男人已經走到酒店門口,見狀他回過頭,


    薑慧拉住林溫:“開什麽玩笑,你今天跟阿姨住,阿姨請客,不用你出錢!”


    剛才那頓飯薑慧也硬要請,男人沒搭理她,自己把錢付了。薑慧隻吃了一碗清湯麵,但林溫吃得多,她不好白吃,拿錢平攤了。


    男人倒沒拒絕,隻收她三分之一的錢,沒要薑慧的。


    雖然隻是三分之一,但那家飯店菜價頗貴,點菜時林溫沒打算逃學,如今既然要逃學,那省吃儉用是必然。


    林溫做不出白占便宜的事,她拒絕薑慧的好意,薑慧又道:“那你出一半房錢,我們一間房,你正好幫阿姨省錢了!”


    林溫為難,她先前在男人的手機上查過附近酒店的價格,知道這間酒店就算半價,也超過了她當下的預算。


    薑慧拗不過她,但也沒法陪她去“吃苦”,她是孕婦,又帶著孩子。


    腸胃又有反應了,薑慧捂著肚子,讓男人幫忙:“小周,那你陪溫溫去看看,要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就把人帶回來!”


    “不用不用。”林溫道。


    “聽話,你這孩子!”薑慧受不了,拉著大寶趕緊衝進酒店找廁所。


    男人抱著胳膊,站在酒店門口。


    林溫辮子總紮不緊,幾綹碎發從馬尾辮裏逃了出來,她撓撓臉,順手把碎發挽到耳朵後,“我自己過去就行了。”她客氣道。


    話是這麽說,她腳尖卻遲遲沒調頭。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更是她第一次外宿酒店,總歸有點忐忑,希望有人能陪陪她。


    男人看了眼她的腳,他的表情都藏在絡腮胡裏,林溫其實不能明確分辨對方笑沒笑,但林溫觀察他的眼睛,總覺得他是笑了一下。


    “走吧。”男人邁步。


    林溫握著傘柄,輕輕鬆口氣。


    小旅館的標間一晚上八十元,林溫朝男人看,沒開口,但男人顯然猜到她想問什麽。


    “可以。”


    “哦。”林溫點點頭,問前台要了一間房。


    房間在三樓,林溫家境普通,小時候住過偏僻的平房,但再差也沒住過這樣的房間。


    說髒也不髒,但絕對算不上清爽。


    男人問:“確定住這裏?”


    林溫捏著被角掀了一下被子,又環顧一圈,她掐著腰,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勁,用力點點頭。


    “嗤——”


    這回林溫確定男人笑了,林溫不解,她小聲問:“你笑什麽?”


    男人眉眼比之前和善許多,他道:“沒什麽,喉嚨癢。”


    林溫總覺得這是借口,但這無關緊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男人走了,林溫關上房門,把錢包拿了出來,認真數了一遍現金。


    她不是要離家出走,而是逃學,逃學一兩天她也滿足,反正借口是現成的,航班最快也要三天後才有。


    可她身上這點現金,似乎很難支撐到她開學。


    盤腿坐在床上算了好一會兒,林溫又穿上鞋子下了樓。


    天已經黑了,大雨仍不停,林溫來時留意到賓館旁邊有網吧,她快步衝進網吧,花兩元開了一台機子,搜索雜七雜八的信息。


    搜完信息,她回到賓館房間,簡單洗了一個澡,走出浴室,她總覺得房裏有味道,打開窗戶透氣,她看到窗對麵的人,不由愣了愣。


    星級酒店和她房間竟然這麽近,相距似乎不足兩米,男人倚著窗戶,手上夾著一支煙,他似乎身體不適,嗓子一直不太好,略顯沙啞的音色傳了過來:“洗過澡了?”


    “嗯……”林溫打量對麵,“你在走廊嗎?”


    “不是,好像是個雜物房。”男人說。


    “你怎麽在那?”


    “房裏有煙霧警報器,我出來抽支煙。“


    “哦。”


    “你剛去網吧幹什麽?”


    “你看到了?”從她網吧回來到洗澡開窗,男人似乎不止抽了一支煙,林溫邊想邊說,“我去查工作了。”


    “工作?”


    “我想知道有什麽工作是我能做的。”林溫憂愁,“我還未成年。”


    男人:“……”


    林溫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隔著雨幕跟對麵的人說:“你打算逃學多久?”


    “……看情況。”


    “你要逃很久?”


    “或許。”


    “你有存款嗎?”


    “沒有。”


    “那你想好找什麽工作了嗎?”


    “……沒。”


    “你沒有提前規劃過?”


    “……嗯。”


    林溫放下毛巾,抿了抿唇,語重心長道:“住宿吃飯都要花錢,你這些應該都考慮清楚。”


    男人問:“你都考慮清楚了?”


    林溫“高瞻遠矚”道:“嗯,我想過了,還是回宜清比較合適,這裏物價相對高,方言也聽不懂,哪裏是哪裏都不清楚。”


    男人說:“宜清物價也高。”


    宜清是省會城市,林溫不是宜清人,她家在南林市江洲鎮,兩地方言不同,但畢竟一個省的,方言相似。


    林溫道:“最重要的是,我得給自己留有餘地,要是錢真的不夠花了,我回家也方便。”


    “……”男人似乎無話可說,過了會兒,他扯了一下嘴角。


    林溫確定自己沒看錯,他右邊的絡腮胡真的動了動。


    林溫蹙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麽,她道:“這沒什麽可笑的,我又不是逃學一輩子。”


    “那你打算逃學幾天?”男人問。


    林溫說:“最多三天吧。”


    “三天有意思嗎?”


    林溫看了看發尾還有沒有在滴水,溫聲道:“三天就夠了,我很容易滿足的。”


    男人沉默。


    林溫沒看見對方神情,她繼續用毛巾搓著發尾,問:“那你有什麽計劃嗎?”


    男人說:“我可以投靠朋友。”


    林溫愣了愣,隔著兩米距離和滂沱大雨,她對“陌生人”道:“我沒朋友……”


    男人沒問什麽,他抽了兩口煙,半晌才說:“我可以帶上你。”


    林溫沒吭聲。


    男人似乎想到什麽,又說:“反正最多三天,你要怕白吃白喝,就幫我跑個腿,打掃個衛生。”


    他連她最後的一點顧忌都說出來了,林溫知道對方尚算陌生人,她不該心動他的提議。


    林溫低頭揉著毛巾,沒有給出答案,她帶著點孩子氣地輕聲道:“相比逃學,我更想時間快進,我想考到市高中,考到市高中就好了。”


    男人彈了彈煙灰,一頓,又豎起香煙,心血來潮道:“你看著煙說。”


    “嗯?”


    “再說一遍。”


    林溫莫名其妙:“我想時間快進,考到市高中。”


    朝上的煙頭亮如星星,在這個雷雨交加的昏暗深夜,男人大拇指撳住煙頭,猶如清風吹熄燭光。


    男人說:“希望你心想事成。”


    林溫一怔。


    風雨如故,對麵的光突然亮了一些,有人打開雜物房的門,驚訝道:“你誰啊,怎麽在這裏。”


    男人準備離開,林溫突然扒住窗框,衝對麵喊:“我會打擾你嗎?”


    男人望向她,頓了頓,道:“不會。”


    第二天,林溫在胳膊瘙癢中醒來。


    星級酒店含早餐,林溫住在小旅館,早餐隻能自己覓食。


    她隨意啃了一隻包子,啃完後和酒店裏的兩人碰上麵。


    薑慧腸胃不適,氣色不是很好,她問林溫昨晚睡得如何,林溫撓著胳膊回答:“很好。”


    男人朝她手臂瞥了一眼,林溫頓了頓,默默捂住胳膊,沒再撓癢。


    三人先去機場,確定今天也沒有航班後,他們又打車去了火車站。


    去宜清市的火車沒有直達,需要中轉,他們各自買了兩張票。


    午飯就在火車站附近的快餐店吃,快餐店的一次性筷子裝在白綠色的紙包裝中,林溫想起上學期班裏女生往她的筷子裏塞了一條肉色蟲子,筷子也是這樣的包裝,因為外麵看不見,抽出筷子後蟲子也沒跟出來,直到她用筷子吃完飯,女同學才抖了抖紙包裝,大驚小怪地嚷嚷:“咦,怎麽有條蟲子!”


    林溫不想碰這筷子,她找了找,發現店裏有金屬筷,她拿來兩雙,另一雙給男人。


    男人說:“現在就開始跑腿了?”


    林溫發現男人跟昨天有些不同,昨天他有些厭世一般的生人勿近,今天他竟然會開玩笑。


    林溫也沒意識到跟昨天相比,今天的她不再那麽沉悶孤靜,她點點頭說:“你還需要什麽,我幫你去拿。”


    一旁薑慧好笑:“奇了怪了,你倆什麽時候這麽要好了?”


    林溫撓撓胳膊,坐下吃飯。


    飯後上火車,三人去了硬臥車廂。


    因為不是首發站,車廂裏的被褥早被人睡得一團亂,薑慧大著肚子不方便,林溫把人攔住,利落地將兩張床鋪收拾了一遍,轉頭看男人,男人皺著眉,一直坐在車廂外麵的座椅上打電話。


    林溫順手把他的床鋪也收拾了一下。


    薑慧睡下鋪,林溫的床是中鋪,她從行李箱裏翻出初三課本,坐在薑慧床邊預習。


    林溫並不算聰明,她學習全靠刻苦,因為定了市高中的目標,這個暑假她格外用心。


    可惜天賦有限,林溫看了一會兒題就開始撓胳膊,男人忽然叩了兩下桌子,林溫抬眸。


    “上餐車問問乘務員有沒有冰,去把胳膊敷一下。”


    林溫起身去了餐車,沒要到冰,但買到了兩瓶冰水。她敷著胳膊舒口氣,回到車廂之後,她發現草稿紙上多了一串解題步驟。


    林溫意外地看向男人,男人躺在整潔的下鋪,背靠枕頭,言簡意賅道:“報酬。”


    林溫想說,他不是讓她跑個腿,打掃個衛生嗎?


    但她沒說,她把冰水遞了過去。


    到了晚上,火車還沒到中轉站,薑慧忽然驚喜道:“我老公過來接我了!”


    薑慧老公臨時被派來出差,目的地正好是火車經過的站點,薑慧這回腿腳也有了力,她從床上爬了起來。


    林溫和男人幫她一道搬行李,看見了站在火車外等待著的薑慧丈夫。


    薑慧丈夫自稱姓秦,長得器宇軒昂,他對一大一小的兩人連番感謝,同時遞了一張名片給“大人”。


    男人接過名片,林溫跟坐在嬰兒車裏的大寶道別。


    回到車廂,隻剩他們兩人。


    火車上的晚餐味道不佳,林溫囊中羞澀,也不喜歡浪費,她硬撐著把飯菜全吃了。


    飯後她收拾餐桌,把男人那頭的桌子擦得格外幹淨。


    收拾完,林溫將課本輕輕推過去。


    男人正斜靠著床皺眉看窗外,他回過頭,眼神淡淡的。


    林溫遲疑著想將課本收回,男人手掌蓋住課本,一個翻轉,正麵朝他。


    “過來。”男人淡聲道。


    林溫立刻坐過去,和男人同看課本。


    學著學著,林溫犯困,眼皮不自覺地合攏。男人卻精神十足,叩叩桌子說:“別睡。”


    林溫昨晚在小旅館沒睡好,她睜了下眼,沒多久又開始犯困,她趴下說:“我靠十分鍾。”


    等她在漫長的十分鍾後醒來,她一邊揉著被壓得酸疼的胳膊,一邊回頭,看著不知何時睡到了她背後那張床上的男人。


    火車空調溫度格外低,林溫打著哈欠,抖開被子,替男人蓋上。


    男人這一覺一直睡到中轉站,林溫手機鬧鈴準時響,天沒亮,她叫醒男人:“喂,喂,起床了……”


    男人睡得沉,毫無動靜。


    林溫推他:“起床了,到中轉站了!”


    許久,男人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林溫說:“到站了,快起床。”


    男人像沒醒,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林溫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你還好嗎?”


    男人擋住她的手,掀開被子,慢吞吞坐了起來,揉了一把臉。


    下車中轉,到了另一輛列車,他們坐的是硬座。


    天微亮,兩人都還困,沒什麽說話的心思,他們一言不發地輪流刷牙洗臉,回來後再一齊吃了點東西。


    吃完東西,有了精神,林溫望著車窗外的日出美景,兩腳|交疊,在桌子底下晃了晃。


    也許晃動引起共振,對麵的男人看向了她。


    林溫慢慢收住腳。


    男人問:“跟你父母說過了?”


    林溫搖頭。


    今天是8月31日,明天就要開學,林溫想在最後期限說。


    林溫問他:“你呢,跟你父母說過了嗎?”


    男人沒吭聲,從口袋裏拿出了煙和打火機。


    林溫盯著香煙看,也許看得太專注,男人打開煙盒,示意讓她抽一支。


    林溫一愣,搖搖頭。


    男人一笑,抽出一支煙,銜在嘴裏,卻沒有點。


    林溫開口:“火車上不能抽煙……”


    “車廂接頭的地方能抽。”


    “哦……”


    “不來一支?”男人撥弄著煙盒盒蓋,“可以解悶。”


    林溫皺皺眉:“煙太臭了。”


    過道對麵坐著三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孩,一大早,他們的桌上就有酒有菜,麻辣鴨貨的味道太濃鬱,引人口齒生津。


    林溫下巴朝對麵揚了揚,說:“我要解悶的話,也選擇喝酒。”


    “你?”


    林溫點頭,等著男人說一句“不相信”。


    但男人隻是淡定道:“酒就不臭了?”


    “……比煙好。”


    他們講話不算大聲,但過道對麵那桌耳朵尖,三個中年人笑哈哈地遞過來一瓶小瓶裝的二鍋頭,又給了兩對鴨翅和鴨腳,說請他們吃。


    他們推不過,隻好收下東西,林溫翻了翻,除了泡麵也沒零食,最後男人嗤了一聲,回禮了一圈香煙。


    林溫:“……”


    男人最後沒抽成煙,他把煙拿了下來,塞回空了的煙盒。


    時間還早,他抱著胳膊,靠窗睡覺。


    林溫翻看課本,看累了,她抬眸看見桌上的酒,好奇心起,她慢慢伸出手。


    快要碰到酒瓶,忽然手背上一記敲打,她疼得猛縮回手,望向對麵。


    男人耷拉著眼皮,懶洋洋道:“你才多大,等成年。”


    “……我沒要喝。”


    “那就連瓶子都別碰。”男人重新閉上眼。


    林溫盯著晶瑩的酒瓶,默默啃起鴨翅。


    也許是鴨貨實在太香,對麵的男人閉著眼,問道:“你會做飯嗎?”


    林溫看向他,“嗯”了一聲。


    “會做什麽?”


    “蔬菜葷菜都會做,不會海鮮。”小鎮不靠海,很少會吃海鮮。


    “紅燒牛腩會嗎?”


    “會。”


    “嗯。”男人不再說話。


    林溫拿著鴨翅,打量對方。


    她隻能看到他鼻子以上,絡腮胡遮了他大半張臉,也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麽樣。


    林溫隻吃了一個鴨翅,另外三個都留給男人。


    明天就要開學,火車上有學生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麽,林溫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我作文沒寫。”


    “也不知道老班打算選誰。”


    “王宇分到幾班了?”


    “他期末沒考好。”


    火車一路路報站,快中午的時候,林溫再次望向車窗外的風景。


    她的心跳咚咚加快,尤其是在看到過道對麵的小孩,吹起一隻紅氣球時。


    男人醒了,他捏了捏後脖頸,問:“幾點了?”


    “十一點零三分。”林溫沒看表,直接報出了時間。


    十一點零三分,停靠康義南站。


    男人喝了點水,把鴨貨吃完。


    十一點三十六分,停靠興湖站。


    小孩還在玩那隻紅氣球,把氣吹了放,放了吹。


    十二點,男人去洗手間,走前盯了眼她遲遲沒翻動的課本,道:“把不會的題圈出來。”


    林溫愣了愣。


    十二點零一分,停靠江洲站。


    小孩再次把紅氣球吹鼓,這回他吹得比以往都用力,鮮紅色逐漸變得透明。


    氣球膨脹到極限了,就會爆炸,勇氣鼓到極致了,也會衰泄。


    十二點零二分二十秒,林溫起身,焦灼地望向男人離開的方向。


    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站點僅停靠兩分鍾,還剩十五秒,火車即將再次發動,男人上廁所未歸。


    ***


    “嗚——”


    火車啟動,林溫回神。


    陸續有乘客走來,雨傘到處滴水。


    已經出發了半個多小時,還有三個小時將到江洲站。林溫看著窗外,雨水打濕了窗戶,景色一片模糊。


    車中沒有熱情的中年男人,沒有鴨貨的香味,沒有吹紅氣球的小孩。


    什麽都沒有。


    手機來了電話,林溫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心髒不由咚地一跳,接起來,她聽見周禮在電話那頭說:“我回來了,你在哪?”


    林溫猛從車椅上起來。


    幾分鍾後,火車繼續行駛在它的運行軌道上,軌道之外,有人在驅車追趕。


    林溫焦灼地站在車廂等待,這一幕仿佛和九年前的畫麵重疊。


    九年前的8月31日,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江洲站距離宜清市還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紅氣球吹到了極限,男人還沒回來,林溫扯出行李箱,將課本往包裏一塞,匆匆跑下火車。


    下車的瞬間,火車嗚嗚發動,她站在車外,墊腳望向車窗裏麵。


    男人從洗手間回來,座位已經空空蕩蕩,林溫追著車,她改了稱呼,揮手叫人:“哥哥——”


    男人被中年人那桌指引,望了過來,明明看見了她,卻一動不動,距離無限拉長。


    時光交疊,九年後的 8月31日,列車仿佛倒退行駛,這一回是宜清市前往江洲站。


    林溫在車廂內等了一站又一站,十五分鍾,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沒有一個合適的匯合點,最好的匯合點就在江洲站。


    當追火車的人終於趕到時,林溫衝了下去。


    外麵下著小雨,林溫撐傘跳下台階,奔向從停車位跑來的人。


    她撲進他的懷裏,一手摟住他腰,一手舉高傘為他擋雨。


    周禮風塵仆仆追了一路,江洲站前,他打掉了林溫的雨傘,將她那隻胳膊也扯了過來,讓她兩手環住他。


    風雨湧來,雨傘在地上翻滾,周禮將人抱離地,用力吻住她。


    他把人一路抱回車,到了車裏,周禮坐進駕駛座,低啞著嗓子說:“找個地方。”


    林溫道:“我家……”


    林溫家在離車站十分鍾車程的小區,周禮在限速範圍內急飆,轉眼就到了目的地。


    停好車,他打開手套箱,取出裏麵的兩盒東西,林溫目瞪口呆地看著,周禮下車,繞到副駕,將人扯了出來。


    周禮一言不發地把人扯進單元樓,樓道裏沒人,他一把將林溫扛上肩,也不管她這幾秒會難受。


    林溫不難受,她腦中在敲鑼,心中在打鼓,她暈暈乎乎被放下來。


    十八年前的老房子,鐵質的防盜門哐哐響,鐵門打開,裏麵卻還有一條過道,過道上擺著鞋架,過道盡頭還有一扇木門。


    周禮抱起林溫去開門,林溫鑰匙掉到了地上。


    “砰——”


    木門用力一摔,林溫跌跌撞撞指了方向,周禮將她扔進臥室。


    林溫的次臥布置溫馨,亮色係猶如烈火夏日,此刻卻無人欣賞。


    許久,周禮俯身逼問:“你那天叫我什麽?”


    8月31日,林溫抓破他手臂,近乎泣不成聲:“哥哥——”


    最後一刻,大雨呼嘯,撲打窗戶,雨珠猶如士兵赴死。


    話劇裏的那句台詞在兩人腦中炸開——


    “我被蠱惑了,如果那個混蛋沒有對我下藥,我才不會愛上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火箭炮:費迪 1個;


    感謝手榴彈:橙月、後花園裏有jj、shin1210、超小的小鯨魚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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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地雷:溫水泡皺梨、26668466、葉昔、末離涼薇 ?、浮萍、蘆間雪、沒完沒了、24256099、荔枝玫瑰冰、陸強的陸盧茵的茵、方方不方方、風調雨順、fsybb、桃子?、餅桃、窗外天光乍現、今天我也喝奶茶、慢吞吞小姐、中小姚 1個;


    感謝非常多的營養液,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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