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沁涼,酒香縈繞周身。


    穿過馬路來到對麵,貼近中學的那條小路空蕩淒涼。從喧囂轉瞬靜謐,好似從陸地突然沉進水中,換了一個世界。


    小路另一側是條河,河邊柳絮深更半夜仍在努力,紛紛揚揚擴張著它的領地。


    周禮腳步慢,像在飯後消食散步。“這條路上人影都沒半個,社會新聞一般就發生在這種地方。”他語調輕鬆地來一句。


    周禮沒提喝酒的事,像是不在意,也像是不稀奇。


    林溫走在他邊上,起初慢他一步,一直盯著他的後腦勺。過馬路後腳步和他平行,林溫終於想到該說什麽,還沒出口就聽到他先說話。


    本來她想說就這幾步路不用他送的。


    “有人影的。”林溫轉而接話。


    “嗯?”


    “那裏。”林溫指向河邊。


    路燈排布間距長,中間一段黑燈瞎火,隱藏在暗處的一道背影周禮確實沒注意。


    河欄邊站著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大約聽到聲響,她慢慢轉過頭。


    她長發及腰,正麵頭發中分,遮住兩側臉頰,五官看不清,但身材形銷骨立,年齡大約四十往上,臉上沒表情,卻突然舉直胳膊,衝他們的方向鏗鏘有力來一聲:“嗨!”


    周禮沒防備。


    三更半夜,荒蕪河水邊上演的這一幕堪比“鬼片”,更重要的是,他身旁的小酒鬼居然抬起手,溫溫柔柔給出回應:“嗨。”


    周禮:“……”


    周禮側頭,確認林溫麵色。


    林溫察覺到周禮視線,看向他解釋:“她經常三更半夜出現在這裏,看到人就會打招呼,要是不給她回應她會一直舉著手說‘嗨’。”


    “……你認識她?”


    林溫搖頭:“不認識。我剛開始幾次被她嚇到,第一次我以為她要自殺,後來發現她這裏有問題。”林溫指指自己太陽穴,“還是其他人跟我說的,隻要回應她一下就行了,她在這邊站夠了就會回去,她就住這附近。”


    周禮又看了一眼對麵重新轉回去的女人,說:“那你現在倒回應的挺熟練。”


    “……是吧,連膽子都練大了不少。”大概一小瓶酒下肚,林溫這會精神很放鬆,也回周禮一句玩笑。


    周禮勾了下唇,煞有其事地說:“確實。”


    林溫笑了笑,又問他:“你剛是不是被嚇到了?”


    “你說呢?”


    “我說其實這條路上應該也不會發生什麽社會新聞,誰走這兒不被嚇一跳?”林溫道,“所以你送我到這裏就好了,已經很晚了,你車呢?”


    正說著話,夜色中突然又響起聲“嗨”,緊接著更遠的地方給出一道回應,有種隔空的默契感,同時照舊帶了那麽點驚悚。


    周禮腳步頓了頓,望向那條河。


    好好的又來這麽兩聲,林溫心髒難免咯噔一跳。


    周禮看到她驚了一下,笑道:“膽也沒很大。”


    “……這是正常的生理反射。”林溫真不是害怕,她倒是稀奇,“你怎麽都不慌一下?”


    周禮下巴一指:“河上有夜光漂,你不是說這女的喜歡打招呼?”


    林溫不得不承認周禮這點觀察入微的好眼神和敏捷思維,她看向河麵上的夜光魚漂說:“人在護欄下麵。”


    他們這角度看不到護欄下的情景。


    “大晚上的有人跑這釣魚?”


    “經常有人在這夜釣,見怪不怪了。”


    “釣通宵?”周禮問。


    “不清楚。”林溫想了想說,“至少會釣到一兩點吧,我見過幾次。”


    林溫對深夜十二點以後的街道情景如數家珍,周禮不動聲色地瞥向她。


    她的低馬尾有點鬆了,發圈滑落在半截,鋪開的頭發柔柔地搭在她脖頸和肩膀,酒氣沒這麽快消散,周禮隱約能聞到她身上這點香。


    不同於低度的啤酒,白酒濃烈似火。


    周禮手搭住頸側,喉結滾動,抻了兩下脖子,舒展完後,他說回之前的話題:“還剩這點路,不差送你到家門口了,就當散步。”


    “那你車停哪了?”


    “飯店門口。”


    兩人邊走邊聊,路很短,轉眼就到了。林溫道聲別,利落地轉身上樓。她今天拖鞋合腳,走路聲音輕。


    周禮沒馬上離開,他先電話聯係代駕。


    電話打完,樓道裏已經沒半點腳步聲,周禮走出樓道門,本來想再抽根煙,一摸口袋才想起煙盒被他留在了夜宵攤。


    他抬頭看樓上,六樓先是漆黑,沒一會就亮起了燈。


    周禮捏著後脖頸,腳步慢悠悠地離開這。


    次日早晨,林溫如常被鬧鍾叫醒,洗衣服時聞到衣服上的燒烤味,她難免想起昨晚碰見周禮的事。


    想了一會,她有氣無力地把一顆洗衣球扔進洗衣機裏。


    上班後,昨晚那幾個扔下收尾工作提早離開的同事,給林溫帶了些水果和巧克力,林溫中午削了一隻蘋果,下午去忙會場的簽約儀式。


    袁雪跟她在微信上聊了幾句,她沒太多時間回複。


    又過了一天,袁雪讓她晚上去肖邦店裏吃飯,林溫並不想去。


    可能是之前在肖邦店裏的聚餐帶給袁雪靈感,袁雪發現“老窩”才是最佳聚會地,能吃能玩還能聊,空間又夠私密,之後幾天她發出同樣的邀請。


    但沒了任再斌這座橋梁,林溫覺得她跟肖邦這幾人的“友誼”並沒有達到能時常聚餐的程度,因此她都推脫了。


    幾次三番,袁雪終於生氣,讓林溫必須得來,最重要的是她還加了一句:“老汪讓他去死,但你還把我們當朋友的吧?”


    林溫朋友很少,袁雪是她在這座城市最好的朋友。衡量來去,林溫到底在這天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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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計劃沒趕上變化,臨下班的時候一位女同事著急忙慌地找到林溫,說她兒子在幼兒園受傷,她要馬上趕過去,但手頭工作還沒做完,今天必須完成。


    林溫很好說話,接下了這份活。


    彭美玉已經在鹹魚躺等下班,她撐著臉頰一邊往嘴裏塞零食一邊說:“你還不如剛跟組長出去呢。”


    半小時前組長點名問她們幾人誰能陪她去總部那裏跑一趟,林溫不吭聲,實習女生最積極,組長最後讓實習女生跟她走了。


    林溫給袁雪發著微信,一心二用回應彭美玉:“嗯?”


    彭美玉覺得林溫這一聲心不在焉的“嗯”可真溫柔,大概算命起名真有什麽講究。剛想到這,她突然看見黑掉的電腦顯示屏上自己一百八十斤的臉,搖頭又把迷信思想甩開。


    這一打岔她也就不記得自己原本想跟林溫說的話了。


    肖邦在點好外賣後才得知林溫要加班不能赴約,於是他打算退單重點,食物可以少叫一兩樣。


    這幾天任再斌的事情大曝光,袁雪收拾完家裏那位就來折騰肖邦,今天她早早到店耗在這裏,此刻聽見肖邦的話,她難以置信:“你什麽時候這麽摳門了?”


    肖邦語氣沒有起伏地說:“你知道現在豬肉什麽價格嗎?知道我這房租水電員工薪水嗎?”


    袁雪抽了下嘴角:“難怪你是單身狗。”


    “怎麽,你想給我介紹女朋友?”肖邦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要遭。


    果然,袁雪一連三問:“你有臉說這話?你答應的幫我找人呢?你還說周禮也答應幫我找優質單身男了,他找的人呢?”


    之前她還隱瞞她是想替林溫介紹男人,前幾天事發後這點事也沒了隱瞞的必要。


    袁雪故意激他:“你不會是想自薦吧,看上林溫了?”


    她聽見有人進店,把話說完也沒回頭看。


    直到聽見來人說話。


    “人還沒到齊?”


    袁雪回頭,見是周禮,她才說:“老汪有應酬來不了,林溫突然加班也不能過來了。”


    周禮今晚原本有約,推掉約會後趕到這裏已經天黑,進門就聽見袁雪跟肖邦說的那句話。


    這會聽袁雪說人不齊,他解西裝扣的手一頓:“就我們三個有什麽好吃的。”


    說著,他把紐扣重新扣上,拿出手機,一邊給友人發微信,一邊說:“我約了朋友,你們兩個自己吃吧。”


    “什麽?!”袁雪不樂意,“你人都來了還走什麽走!”


    周禮握著手機跟肖邦揮了一下,在袁雪追出前消失在門口。


    袁雪罵罵咧咧走回吧台,更讓她氣惱的是肖邦再一次退單,還問她意見:“現在就我們兩個,幹脆就吃蓋澆飯吧怎麽樣?新店優惠,滿二十減十,特惠的雞腿飯才一分錢。哦,打包盒四塊。”


    “……”


    袁雪回家後,沒任何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告訴林溫。


    夜深人靜,林溫加班回來剛洗完澡,頭發沒吹幹,水珠滴濕了睡衣胸口。


    她坐在床頭扯了扯衣服,抱著膝蓋笑。


    “那你們後來吃了蓋澆飯?”


    “還吃個屁啊!”袁雪餘怒未消,“我讓肖邦喝西北風去算了!就這還想讓我幫他介紹女朋友,他要是不單身那才要天打雷劈!”


    於是當林溫再次見到肖邦時,不自覺地就想起袁雪的這番吐槽加咆哮,她臉上自然而然地帶出了笑容。


    那已經是兩天之後。


    袁雪這次的聚會由頭是她要挑選婚紗,婚紗冊子她會帶去肖邦店裏。


    林溫沒法再拒絕。


    相隔一周多,林溫再一次踏足那塊地方。


    她準時下班,公司離“老窩”不遠,出地鐵站後步行十分鍾就到地方。


    遠遠的,她看見肖邦站在店門口寫黑板字。


    林溫走近問:“他們還沒到嗎?”


    肖邦拿著一支彩色粉筆,聞聲他轉過頭,見是林溫,他說:“你今天到的早,第一個。”又往她身後瞧,“沒跟袁雪一起來?”


    “沒,我下班自己過來的,袁雪說她跟老汪一起來。”


    肖邦鬆口氣,知道耳根還能清靜一會,“先去裏麵坐,喝什麽自己拿。”他說。


    林溫一眼看出肖邦的心聲,忍不住揚起嘴角。


    她笑時眉眼彎彎,燦爛像星河,一綹發絲隨風撫上嘴唇,她抬手輕輕拂開,嘴角弧度又甜又溫柔。


    肖邦不知道林溫突然笑什麽,但也許因為人類大腦中有“鏡像神經元”細胞的緣故,所以看見別人打哈欠,自己也會跟著打哈欠,而肖邦看見林溫笑,他自己也無緣無故跟著笑起來。


    肖邦控製不住笑容地問:“你笑什麽?”


    林溫看見肖邦黑色的眼鏡框上沾到兩抹粉藍色的粉筆,她找到借口,指了一下說:“你鏡框沾到粉筆了。”


    一男一女站在彩色燈牌下說話,眼中笑意湧動,剛降臨的厚重暮色也壓不住他們臉上的神采。


    奔馳車靠邊停住,鳴了一聲喇叭。


    肖邦剛摘下眼鏡,視野一片模糊,聽見說話聲才知道車裏的人是誰。


    “怎麽站店門口說話,聊什麽呢,笑這麽開心?”周禮胳膊支在窗框上,指間香煙還剩小半截,煙頭盈盈閃光,他望著這兩個人問。


    肖邦自己也莫名其妙,覺得林溫笑點太低。


    “沒聊什麽,”肖邦抹幹淨鏡框,把眼鏡重新戴上,“你車停前麵去,小心被攝像頭拍。”


    門口不是停車位,停車還要往前。


    周禮卻徑自開門下車,把車鑰匙拋給肖邦,說:“來做個好事,讓我歇口氣。”


    肖邦默契地接住鑰匙:“你有這麽累?就這點路。”


    “你成天在店裏幹坐,小心骨質疏鬆。”周禮經過肖邦身邊,拍拍他肩膀,“活動活動去。”


    肖邦“嗬嗬”完,老實的去當泊車小弟了。


    周禮走到垃圾桶邊,將剩下那半截煙撳滅在蓋桶上,偏頭瞧向不遠處的林溫,問她:“老汪他們呢?”


    “他們還沒到。”林溫笑意還在臉上,隻是沒之前那麽濃烈,清清淡淡更像春夜的風。


    周禮扔了煙走向她:“別傻站了。”


    淡淡的煙味拂過林溫鼻尖。


    周禮從她身邊擦肩過,叮鈴鈴的迎客風鈴清脆撥弦,閃爍的五彩燈牌下,他身形半明半暗。


    “進來吧。”他紳士地替林溫拉開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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