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海麵平靜而悠遠, 上麵載著一艘巨大的輪船,亞米尼加號正在以快的速度前進, 按照預定的行程,最遲四十五天可以到達美國西海岸的港口。若不是輪船吃水, 使船頭和兩側浮起層層的雪白水花,人站在上麵四處看,這船就好像沒有動一樣。海天相接處,都是廣闊又寧靜的碧藍,早已經分不清哪裏是海哪裏是天。


    這船的規模極大,世界的排也很靠前,據說還贏得過讓歐洲人津津樂道的藍絲帶獎項。內部裝潢也是聘請名家設計, 很有品味, 連走廊都隨處可見名家名畫。這樣一艘船,旅遊觀光的價值比單純的載客要大得多,載客一千多人,加上船本身的服務人員, 將近兩千。


    事實上這確實是一艘豪華遊輪, 至於為什麽突然改變了航線,突然放棄走歐美,而是改道上海,除了讓人驚喜之外,還有很多猜測,畢竟以前還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不過真相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好多人慕名而來, 就連經濟艙都一票難求,當然,如萍對這些都是不在意的,能幹的威廉自是打點得十分妥貼,一行三人都是頭等艙的票。頭等艙還配備了仆人,隨傳隨到。


    雖然這船上的一切都好,也確實是設施齊全,如萍卻開始想念起陸地上生活來。做為一個從沒離開過陸地的普通人,還是覺得腳踏在結實的土地上才安心。


    而且她上了這艘船之後,隱約有著不妙的預感,也許是以前海上災難類的電影看得太多,不論是冰山海怪,故事的背景總愛設定在這種豪華的,且被人們認為信任無比的大船上。這個年代的海上與路地的連係又不先進。總之,在如萍看來,海上的變數太大。


    他們現在所在地就是三樓的聚會大廳,這大廳金壁輝煌,四壁搭配著華麗的宗教油畫,播著歐洲最流行的音樂,衣香鬢影的男女,或矜持或熱情的交談,這分明就是一場上流社會的交際舞會。那些移民來的外國人,有的在上海呆得太悶,便有了這場旅行,不少富商貴婦們選了這次船上旅行。


    單身男女們來獵豔的也不少,以蔣修文俊美到幾近完美的外型,一進入大廳,就被不少人盯上。如萍這種典型的東方美人,也同樣受到了關注。自從中國的封閉被打破,越來越多被外界認識,除了財富之外,還有美人也非常著名,隻不過東方女人大多在內宅,很少出席酒會。在外人看來就越發神秘。


    兩人一直行影不離,結伴而行,蔣修文又是那種冷著眉眼,生人勿近的類型,很能罩得住場麵,一時間到是沒人上來自討沒趣。他們出來的主要目的,是解決吃飯問題,輪船上的聚會提供豐盛的自助餐,比餐廳裏的種類要多種多,相中什麽還能直接選。


    手托酒水的侍者從他們身邊路過,輕聲詢問:“先生小姐,要喝點什麽?”蔣修文輕皺著眉心,“給她來一杯檸檬水,我要杯白蘭地。”


    如萍訝異地說:“你不舒服,還想喝酒?”侍者恭敬地奉上兩個杯子,蔣修文擺了擺手:“沒關係,反正不能再壞了。”他若是再不喝點什麽,就真要吐了。他也沒想到,這次暈昏的反映還在。他來時的行程中,已經好很多了,誰知道時隔一年不坐船,適應期又要重來一遍。


    想到這蔣修文眉頭皺得更緊了,那可真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蔣修文一口喝幹了整杯酒,皺著的眉頭沒見緩和。在他第三杯也像灌涼水一樣灌下去之前,如萍按住了他的手,輕輕搖頭:“等酒勁上來,有你難受的。”這法子根本行不通,又不是沒試過。


    蔣修文很是無奈:“再過幾天,習慣了就好。”他上次遠渡重洋過來,等過個十天半月,習慣了海上生活之後,他就能恢複正常,隻是現在這昏眩的感覺和一直要吐不吐的滋味著實不舒服。本來想陪她好好逛逛這艘船的,有好多有意思的去處,她應該會喜歡。


    如萍輕聲說:“你也太任性了,若是早知道你昏船得這樣嚴重,說什麽我也不會讓你跟來折騰。”


    蔣修文菀爾:“後悔也晚了,總不能現在趕我下海。”


    船上提供的食物,按照客人的成份準備,大多是西餐,英國菜法過菜,意大利荷蘭樣樣都不缺。隻是西方的主食美味之餘,大多也很油膩。胃口不好的人看到這些,就更吃不下了,蔣修文麵前的刀叉就完全是擺設,他沒有動一動哪道菜的意思。


    如萍一邊吃東西,一邊想著不知道這裏的廚房可不可借用一下。旁邊就響起一個揶揄的男聲:“修,你吃這麽少,難道是要學淑女們減肥嗎?一直沒見你出現,還以為你錯過了上船時間。”來人說這些是用一口地道的流暢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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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同時偏頭去看,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外國男子,黑西裝白襯衫穿在他身上份外有型,深邃的眼睛和修文有些相像。是認識的人?


    蔣修文抬眸朝說話的人看去一眼,一點也不意外,點了點頭,就算是打招呼,繼續把如萍多愛吃的食物換到她麵前。


    如萍見修文的態度,她便也淡淡點頭,對那人禮貌地笑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享用她的午餐。修文對人雖然對人冷淡但是該有的禮貌從沒少過,這人不是太不得他喜歡,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而且以她對他的了解,還是後者的可能性大些。如萍一邊切著小牛排,一邊琢磨著,一會兒做些什麽,能讓修文也吃下去一些。


    她習慣性地對著蔬菜沙拉皺了皺眉頭,蔣修文像是她的心思一樣:“乖一點,不要挑食,在船上要多吃些蔬菜水果。”縱有不喜歡,如萍還是生啃了下去,她不想辜負他的好意,特別是不能在外人麵前駁了他的麵子。


    如萍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頰,把唯一還算清淡的沙拉推了推:“你也吃一點。”


    修文聞言也吃了兩口沙拉,然後把一份龍蝦肉切成適宜入口的小塊,換到如萍麵前,她就知道,他切了也不是要自己吃的,自然地把食物送入口中。


    兩人做慣了這些,渾然不覺有什麽不對,在別人眼裏可就不一樣了。凱文就首先不談定了。別人做這種體貼的動作,就是展現紳士風度,也不會讓人多意外,可是那是蔣修文啊,他是個女人在他麵前委屈掉淚都麵不改色,正眼都不給一個的人,什麽時候會這麽殷勤了!他絕對不會是會展現紳士風度的人!


    凱文沒有對自己受到的冷遇有任何意外,從小到大他都習慣了,若是修文忽然熱情起來,才真的是不對勁。所以才在看清他的動作——主動為女性服務時,驚訝得目瞪口呆,“修,你是真的吧,不會被人調包了吧?”


    他那震驚到被雷到的樣子真的很破壞形象,如萍心裏輕輕地搖頭歎氣,氣質帥哥的形象竟變得十分八婆起來。世間真的不缺少美,而是多了太多破壞美的因素。


    蔣修文冷淡地看他一眼,鼻子裏隻‘哼’出一個字,就繼續盯著如萍吃飯。接下來的時間,這位不請自來,又看起來很有身份的青年,就坐在那看著他們吃飯,時不時地打量兩人幾眼。而他在明顯很有知名度,那些同樣瞄過來的眾多視線,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直到如萍兩人放下刀叉,蔣修文才正視當了半天雕塑的人,那男子清清喉嚨開口,這次的話中帶上了玩味:“不給我介紹這位美麗的女士嗎?”


    蔣修文邊體貼地遞邊餐巾,一邊一如既往地簡潔:“我的未婚妻,凱文,我表哥。”


    凱文掩不住地驚訝,了然道:“怪不得,姑姑讓我來中國,本來阿姆斯特丹市的允航批文都弄好了,又重新申請了一份上海的,還真的很費功夫。我奇怪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好接的,原來被接的人不是你。”


    他對如萍的態度也變得親切起來:“重新介紹一下,我是凱文赫夫曼,也是這艘船的所有人。”赫夫曼家族在法國本土擁有崇高的政經地位,多次與皇族聯姻,幾個強國的公主都有赫夫曼夫人。


    不過子孫卻一向稀少,本家那一脈上一代隻得了露絲一個女兒,就是修文的母親。她從小性格就與眾不同,言明不會繼承家業,老赫夫曼先生深深了解女兒年齡雖小,性格卻格外固執,隻得在族裏再過繼一子,正是凱文的父親。


    他們兄妹兩人感情極好,長大後,露絲在繼承爵位的第二天,就隻身登上遠赴美國的客船,要不靠家族蒙蔭自已打拚。她也得嚐所願,在那個淘金時代,以一個女人的身份打下一片事業,並且和當時還是一個窮學生的蔣父結婚。


    凱文的父親疼愛妹妹,一力擔起了家族的重任,孝敬老人。兩家雖然相隔甚遠,卻一直感情極好,他對修文這個唯一的外甥也愛若親子。修文和凱文雖然不常見麵,感情也如親兄弟一般,對彼此的脾性十分了解。對於蔣修文猴急地在國外就訂了婚這件事,凱文覺得挺不可思議。而蔣修文看向那女孩的眼神,不出意外,是男人看著自己的愛人時的那種珍視和占有欲。


    再看他們的相處的模式,凱文就什麽都明白了,他這個麵冷心熱,感情一向遲頓的表弟,真的開竅了,找到了他的摯愛,也他欣慰不已。凱文笑了笑說:“這次你們回去,正好能趕上今年的聖誕節,去年你沒有回去,姑父姑姑雖然沒說,家裏還是比較冷清的。”


    蔣修文淡淡地應了一聲,他不覺得有沒有自己會差多大,不論是一切節日布置還是舉辦酒會,都有傭人做好,他們要做的不過是飯桌上吃一起一頓飯罷了。小時候還會有淡淡的期待,隨著年齡的增長,對這種熟悉的模式就沒什麽感覺了,每年隻當是一件任務去完成。


    他們家的成員一點都不複雜,不過人少也有人少的清冷。在蔣修文幼年的時候,父母總是很忙,再加上他性格與生俱來的冷淡,彼此關係一直普通,蔣修文是那種會用時間衡量感情的人,相處越久感情才會越深。和他父母相處的時間,比女傭都少,所以感情也是一直淡淡的。不得不承認,他對父母有尊敬有愛戴,卻少了一份親密。這就是所謂的事情不可能盡善盡美吧。


    如萍認識了修文的第一個親戚,見他們久別重逢,應該有話要說,也許她回避一下才合適,便說:“修文,我有點累了。”如萍剛想說你們聊著,我先走一步。


    蔣修文就接口道:“那我們回去吧,你午覺的時間到了。”蔣修文直接站起身,如萍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因為她不喜歡午睡,可是在船上沒有什麽娛樂,這也算是打發時間的一種。她還要去廚房的那一層去看一看。


    對上他的眼,如萍點點頭:“也好。”兩人跟表兄大人道了再見,凱文表兄就全程目睹了他那個冷漠小表弟,化身為二十四孝男友的全過程。禁不住喃喃自語道:“真的是被調包了吧。中國真是個熱情的地方,竟然能改造冰山。”


    如萍和修文的房間緊挨著。頭等倉的房間跟高級酒店沒有區別,空間也不小,因為這船足夠大,他們的位置又在中間,對於暈船的人,躺在床上要比站著舒服,能睡著就更好了。


    蔣修文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如萍正在他房間的長椅著窩著,捧著一本小說在打發時間。睜開眼睛就看到她,這讓他有些高興。被守著等待醒來的經曆,蔣修文還是第一次,他心口處變得軟軟的,嘴角不自覺地牽起。如萍被灼灼的視線盯著,沒一會兒也感覺到了,抬頭看到他已經睜開眼睛,放下書走過來:“醒了,餓了沒?”


    蔣修文一整天都沒吃什麽東西,怎麽可能不餓,不過想到那些食物又什麽食欲都沒有了,他輕輕搖頭:“不礙事。”


    如萍搖了搖鈴,傭人聽到鈴聲很快就過來了,如萍輕聲吩咐:“去廚房把灶台上煨著的粥帶過來,跟廚師長說是我要的。”


    女仆應聲出去,沒一會兒端手上來一個拖盤回來。在桌子上擺好了荷葉粥。揭開蓋子,熬得火候十足的小米粥的香味飄散開來,配上幾碟清淡小菜,勾引著人的食欲。蔣修文眼前一亮,這一看就是如萍的手筆,船上的廚子絕對做不出這麽精細的中餐。空著的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了起來,蔣修文眼睛亮亮地看著她,攬過她在柔嫩的唇上印上個親吻,才坐上來,慢條絲理地地吃起來。


    如萍眼帶笑意地看著他吃下,看樣子胃口還不錯,如萍提著心也放了下來,能吃得下東西才有體力,這樣下來會越來越好的。如果他這一個多月的旅行都是在受折磨,她便會愧疚又心疼。若是他頓頓吃得下,她不介意每天為他下廚。


    “想在船上找到小米和竹筍可真不容易,幾乎把所有儲物倉都翻便了,還是從一位中國籍的海員那裏得來的,不過放心,夠你這幾天吃的。還可以偶爾變些別的花樣,還要感謝廚師長的慷慨,他把小廚房借給了我。還教了一個治暈船的偏方,一會兒咱們試試。”


    廚房重地一般都是不讓外人進的,她已經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沒想到她說明來意之後,那個意大利籍的小老頭,就表示很理解很支持,給她讓出一個位置,還積極地幫忙準備食材,如萍留了一份吃的東西當做報答。


    此時的陸家,王雪琴收到了爾豪的來信,說他那裏一切都好,適應得也不錯,她心情大好。坐在長背椅上,準備開始解決家裏的事務,她麵前的是幾個幫傭,張嫂,老朱和阿蘭。


    王雪琴慵懶地坐著,一手輕搭在扶手上,說:“我們家的情況你們大致都了解,給你們考慮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想好沒有?要不要跟我們家移民去美國?這可是天下掉下來的好事兒,這種機會,也許你們一輩子也隻有一次。”


    美國太遠,小市民們隻聞其名,未知其樣,不過人人知道美元比國幣還要好用得多。王雪琴的說話不算誇張,能移去國外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貴,還得是門路的。


    陸家的就是靠了如萍的留學生身份,先收到了那邊的通知書,再全家申請的陪讀移民,又有大額的存款保證金存入外資銀行,這才能比較輕鬆地獲準通過。若是用其他方法,還要煩瑣一些。


    矮胖和藹的張嫂說:“太太,您家都是貴人,給的工錢也優厚,按理我是極願意侍候您的,可是我兒子孫子都在上海,還指著他們養老送鍾,雖然舍不得,還是不能跟您去了。”


    憨厚的老朱也是一樣的意思,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雖然要放棄這份工作生活會變得艱難,可也不能離開。


    阿蘭不一樣,她是從孤兒院長大的,能做工後就出來討生活。陸家六年前剛搬來上海,她就跟著一直到現在,若是陸家走了,她也不知道要再去哪裏,“太太,我跟你們走。”


    王雪琴料到了會有這種情況,說真的,她最想留住的是廚娘張嫂,要知道兩邊的飲食習慣相差太大,再找到和心意的廚子可能不那麽容易。


    阿蘭也是一向勤快的人,若是她學得張嫂的手藝,那就就再好不過了,王雪琴的目光轉了轉,笑道:“既然你們都想好了,我也不便強留你們,希望以後你們也不要後悔,今天我隻是問問,也不急著要你們走,等那邊全安頓下來,少則也要三四個月,張嫂老朱你們也隻管繼續做就是了。”


    聽到她的話那兩人很高興,本以為說了拒絕的話,就要馬上重新找活計,沒想到還能再做一陣。王雪琴讓老朱先走,把張嫂阿蘭留下來吩咐幾句,又各自給些好處。以後每次張嫂做飯時,阿蘭就在廚房裏幫忙,不隻是幫著洗菜切菜,張嫂得了好處,也不藏著,傾囊相授,幾個月的時間,足夠把阿蘭調教成合格的廚娘,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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