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裏靜悄悄的,一排排林立地書架,陽光照近來,形成一塊塊斑駁的投影,如萍守在臨窗的桌子邊閱讀邊記錄。鋼筆劃過筆記本帶起輕微的聲響,有一種奇特的韻律。每當她專注一件事,就容易忘了周遭的環境。


    直到低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午休時間快過了,你還沒吃飯。”不知何時安靜地坐在她對麵的蔣修文已經站在她身後,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硬,對著她說話時,卻總不自覺地軟化了些。


    如萍看向牆壁上的時鍾,一點整,下午的課要開始了,周圍人早就走光了,整個閱覽室隻有他們兩人和一個圖館員在慵懶地打瞌睡。不是她警惕性不高,這個家夥每天都在她身邊出沒,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不會覺得他的出聲突兀。


    如萍恍然:“恩,是有些餓了。”不過她又忘記帶便當,這個時候再去食堂也隻剩殘羹冷炙了。她輕輕地皺眉,收拾東西要向外走,想起還有一個人,轉頭客氣地問道“你還不走嗎,要不要一起?”


    蔣修文點了下頭,走在前麵帶路,不是去食堂的方向,而是來到人工湖邊的長椅上,不一會兒,就有人送來兩盒飯菜,蔣修文沒有說話,不過看過來的目光明顯是要邀她一起。如萍對著眼前的陣勢有些傻眼,對這幾個菜很眼熟,正是她第一次去食堂時選的幾樣,她記得清楚。因為她不太愛甜,現在的上海菜係的大多是甜味的,這裏麵卻都是正常口味。


    兩人相鄰坐著,把飯菜吃完,氣氛雖然不熱絡,也並不尷尬,仿佛身邊坐著的是多年老友般自然,各據一方。如萍用飯一向慢條絲理,細嚼慢咽,看起來很優雅,蔣修文耐心地等她用完,要起身把剩下盒子收走,如萍淡淡開口:“我來吧。”扔掉了垃圾,快步走向雜貨店,給蔣修文帶了一杯熱飲,“今天謝謝款待。”


    那天以後,如萍上午最後一堂沒課,就能在圖書館遇見蔣修文,他總是在她肚子要抗議之前,帶她到人工湖那邊,拿出兩人份的午餐。如萍每次一用功起來總會忘了時間,雖然對受人恩惠頗不自在,奈何他總是體貼的在她需要進食的時候出來,其他時候也不會說多話做多餘的事。


    安靜一點不惹人反感,她也不愛平白占人家便宜,總要回敬些什麽,有時是一杯熱飲,有時是些餐後水果,總之,蔣修文也不挑剔,給什麽吃什麽,從那甚少有表情臉上甚至難得能看到一兩分滿意。


    雖然在一起的時間不少,但都在各忙各的事,吃飯時又都是好家教的,秉持著食不言的原則,交流真的很少,卻相安無事地這個相處了下來。這種組合有時被認識的同學看見了,漸漸別人也都知道兩人走的很近,對他們的關係也有人開始猜測。


    蔣修文本身條件很好,中外混血,長相極引人眼球。對他有好感想結交的男男女女很多,可是拜他那個生人勿近的氣場,對人一向不假辭色,能和他說得上話的人目前除了宋誌誠他們幾人,隻有如萍。這一事實讓聖約翰的女生們鬱悶又無奈。


    那次郊遊之後,爾豪又邀請了幾次何書桓和杜飛回家,他們也對陸家人漸漸熟悉起來,書桓目光深遠,學識不錯,杜飛嘴甜,連陸振華和王雪琴對他們兩個也很看好,每次來都熱情的招待,家裏的氣氛總是熱熱鬧鬧的。也許他們還沒放棄收個乘龍快婿的打算。


    如萍多數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對著書本,不然就陪著老爺子喝功夫茶,並不參與他們的聚會,爾豪見妹妹對兩個好友真的都沒有心思,隻得心裏暗歎,王雪琴不知在哪裏打聽到何書桓的爸爸是外交官,對他一直很熱絡,時不時地給如萍個明示暗示,都被如萍有意無意地無視掉了。


    如萍很能明白他們兩個青年獨自在外工作,身邊沒有家人照顧的辛苦,對於兩人時不時來蹭頓飯,還能活躍家裏氣氛的行為還蠻支持的。可是王雪琴真的不是一般人,每次他們來,她就能在如萍耳邊至少念叨兩天,重複地說何書桓多麽優秀多麽會討老爺子歡心,是嘉婿的好人選。這讓一向不慍不火的如萍也存了些怨氣。


    其實她到不是多反感談婚論嫁,她是女孩子,總不可能和現在的爸媽過一輩子,她自己不方便不說,也會讓他們擔心。可是何書桓真的不是合適人選,她是知道他將來會和依萍愛得死去活來,她自認沒有那麽粗的神經,隻想做個平凡人,有個平淡溫馨的婚姻就好。


    她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相處而來的,如果愛情靠的是荷爾蒙,婚姻靠的則是經營。對於曾經一夫多妻的日子她都從容應對,何況現在的婚製是簡單得多的一夫一妻。讓她這種滄桑的心鏡再來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太不現實,怎樣都是生活,相敬如賓也能安穩一輩子。


    她知道這周六他們兩個要來,早早地找個借口溜了出去,雪琴的嘮叨轟炸,就交給‘引狼入室’的爾豪獨享去吧。


    上海的工商業在一戰結束以後得到飛速發展,相應地公租界也得到大規模開發,崛起了一些環境、設施都很完善的新住宅區,吸引了不少上流社會人士前去定居。


    靜安寺路兩側風貌也隨之變化,獨立的花園住宅演變為以許多公寓和新式裏弄,這裏的人口密度跟著大增,靜安寺路上陸續開設眾多商店,沿路都熙熙攘攘,漸漸地形成了上海西區的商業中心。這裏的商業街繁華似錦,經營方向趨向高檔,有聞名中外的高級舞廳、電影院、咖啡館。


    在眾多洋派的店鋪中,木製牌上隸書雕刻的‘榮寶齋’幾個字越發顯眼從窗口懸掛的大支毛筆看來,這是一間筆墨店。,時不時地有人向裏張望,卻很少人走進店裏,因為它真的已經不實用了。如萍駐足觀望了一會兒,好半天,也沒有顧客上門,對比隔壁的客似雲來,顯得很冷清。


    進入榮寶齋的內部,空氣裏充斥著淡淡的鬆墨香,古樸的感覺撲麵而來。各種筆墨紙硯,洗筆,震紙整齊地擺在幾間架子上,隻是每種都不多了,還有些缺了型號。中年老板在櫃台後對著帳本認真地撥著算盤,看到如萍進門,也隻是禮貌地點了下頭,眼睛又轉回賬麵上。


    重生這段時間,如萍從不去回想過去,仿佛前世種種隻是夢一場。而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家裏學校的建築擺設,都是西式為主,讓她理所當然看不到從前的影子。


    這個小店地方不大,卻古韻十足,像是一間舊時的書房,將她帶回了過去的世界。指尖掃過一排排長短不一材製不一的毛筆,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


    明亮高雅的書房裏,檀香輕燃,鮮美的荷花擺在水盤裏,穿著粉嫩旗裝的小丫頭坐在椅子上,晃著兩條小短腿,一臉的認真,像模像樣地懸腕臨帖,不遠處她清貴的父母親含笑看著她。時光轉換,小女孩也長成為一個雍容的母親,冰天雪地中暖和的帳篷裏,認真地監督坐在一堆名貴毛裘裏的小男孩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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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筆杆子掉到地上的聲音打破了如萍的回憶,是一支湘妃竹留青花蝶管紫毫筆,樣式素雅,她俯下身撿起,再起身時眼裏已經一片清明,嘴角帶上些自嘲,回想能有什麽,都過去了,她得向前看。


    她拿了掉落的那枝筆,又選了一支玳瑁管的。去櫃台付帳, “老板,多少錢?”


    中年人從帳冊中抬頭,看了一眼,“兩支筆,收您一塊錢。”


    如萍去翻錢袋的手一頓,恩?這麽便宜?不會算錯了吧?就那支筆上鑲著的玳瑁也值這個價。老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從您挑的這兩樣東西,能看出小姐是個識貨的人,小店做完這幾天就要關門了,這些東西放著也是放著,不如便宜賣給懂它們的人,算是結個善緣,現在用毛筆的人越來越少了。”他說得是真話,這價錢相當於半賣半送了。


    如萍沒想到不經意進一家店就能撿到便宜,也附和著老板說兩句,“是啊,連家裏的長輩們都已經習慣了鋼筆字。今天能街上發現這家店,真算得上驚喜呢。”她收起筆,目光掃到櫃台上還放著一張大紅紙,上麵竟是轉租的字樣,於是問道:“你這店麵要出租嗎?不知道租金是多少錢?”


    中年老板很和善,並不因她隻是個好奇的小姑娘就敷衍,說了他店的情況:“是啊,我這個店麵是租來的,合同上還有將近兩年才到期,可是我兒子急著要把我去南方,我這還不知道能不在幾天內找到下家。這字我剛寫完,還沒貼出去。”


    如萍真的有些驚喜了,“看來,今天我是來對了,不知道老板你這的條件如何,我們坐下來談談吧。”


    一個小時後,如萍一臉輕鬆地走出來,手包裏還有一整套老板贈送的筆墨硯紙等物。


    她已經和那老板談好,決定把那家小店轉租下來,這裏客流量大,正是開店的好地段。租金也是她能接受的範圍內,至於經營什麽,她早就想好了。


    爾傑不是經常誇講她做的蛋糕好吃嘛,雖然知道有小饞貓拍馬的成份在,做蛋糕也算是她拿手的一項,她還曾經專門拜了手藝好的人學習過的,還考了等級證。


    現在上海的蛋糕店不多,而且價錢都很貴,消費群體也在漸漸擴大,憑借她所知道的各種新花樣,她有自信能撈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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