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諸位!與孤一同,滿飲此杯!”


    高高的王座之上,金王腆著大肚腩站著,一手舉著半滿的角杯,一手背在身後,笑得誌得意滿。


    “喏!”


    群臣舉杯,皆笑,笑得見牙不見眼。


    若是往年,大王膽敢像今秋這般頻繁舉辦宴會,朝臣們定會以奢靡為由,將他罵得狗血淋頭抬不起頭,但今年,卻沒有誰這樣做。


    哪怕這次宴會舉辦的由頭,僅僅是宮裏的一株柿子樹今年結的果子尤其多,金王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意味著明年金國將迎來一場大豐收。


    紅彤彤的柿子表麵裹著層薄薄的果粉,堆在金燦燦的高腳銅豆中,擺在案上,煞是喜人。


    有人醉眼惺忪,盯著那銅豆遺憾道:“金器雖好,到底還是缺了一分雅致,可惜我金國不產漆,不能做出精美的漆器,否則此時用漆豆盛著這些柿子,一定會特別好看!”


    漆器華美,還防蟲蛀、防潮、耐熱、耐腐蝕,除了楚人喜歡,各國貴族都極為推崇。


    可惜工藝複雜,一件漆器要做出來就得好幾年,手藝高超的漆匠又隻有楚國那些大家族才有,每年出產的漆器就那些,楚人自己用都嫌不夠,自是很少賣到外國來!


    所以,哪怕是金國的王,想要拿出一整套配得上這種規模宴會的漆豆都不行!


    剛拿下鄭國十六城,金王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哪能聽得這種挑剔的話?


    不由皺了皺眉,心道,此人好不曉事,偏在這時候說這些?


    金國不產漆怎麽了?


    這麽多年不也好好的過了嗎?


    這些貴族私底下對來自楚國的東西總是很吹捧,常常花高價也要買回來,好像這樣就能顯得他們和楚人一般風雅。


    平日裏裝看不到也就罷了,現在竟然在這樣的場合裏說出來,實在氣人!


    就算喝醉了失言,也不可饒恕!


    但他又不能因為這個就治那臣子的罪,所以很是惱火。


    楚人有什麽好?


    一天到晚追求華麗的衣衫也就罷了,自從這個挑嘴的小大王繼位,又開始好美食了!


    好美食也就罷了,偏還跟那不學好的楚王學,吃湯餅就要配大碗,吃蒸米就要用小碗,拌個拉條子,還非要用盤!


    這還不算啥,聽說喝不同的酒還要用不同的杯子呢!


    也不知哪兒就那麽多事兒!


    同是諸侯王,本就貪婪成性的金王哪能不羨慕不嫉妒不恨?


    以金國的富庶,他也可以過上楚王那樣講究的生活,可他不能。


    因為上行下效,國中本就楚風盛行,若他再喜歡這些,怕是這股歪風邪氣就止不住了!


    每年為了這些,國中錢財不知流了多少到楚國去!


    世家貴族總覺得這是潮流,誰若不這樣,就會落伍,反正這樣也不會多花多少錢,對他們來講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們可以不用考慮大局,作為大王,金王卻必須考慮。


    對他來講,比起國家利益,個人喜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金王皺眉,眾人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殿中氣氛一下就冷了。


    眾人等著大王發怒,大王等著臣子替他把他不能罵的話罵出口,那喝醉的人也發現自己醉酒失言了,竟眼一閉,打翻酒壺滑到了長案下麵。


    好像他真的醉得不省人事,說的話全都是胡話了。


    往日裏附庸風雅,以文化人自居的他,卻在大王的宮宴上喝得爛醉如泥胡言亂語,這下子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且不說他事後是否會因為太過丟臉辭官,見此,金王麵色稍霽,立刻有人笑道:


    “我倒是覺得這金器更勝漆器!鄭國產金,卻一向捂得死緊,這次我們攻下鄭國十六城,既報了當年界河改道鄭國侵占我國領土的仇,又得了產銅的棲霞城,真是再好沒有了!回頭這銅豆,咱用一隻扔一隻也管夠!”


    金王臉上已經浮現了笑,卻不發話,隻期待的看著臣子們。


    他覺得此次攻鄭的決定再好沒有,隻有他這樣得上天眷顧,又英明神武的大王才做得出來,但他表麵上卻強裝淡定,好似這也不算什麽。


    萬事開頭難,已經有人鋪墊好了,立刻有人接上,將金王誇成了一朵花!


    “大王英明!我金國定會變得更加強盛!這金器算什麽?有朝一日,我大金鐵騎必會踏上楚國的土地,到時候那些楚人愛若珍寶的漆器,照樣用一隻扔一隻管夠!”


    這話實在太肉麻了!


    除了大王一臉舒爽,其他人都不知該說啥,才能蓋過這超級馬屁精了。


    於是他們齊齊舉杯,大聲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笑聲差點掀翻屋頂,許久,眾人才恢複平靜,開始討論要不要見好就收,暫且退兵。


    “今楚軍馳援鄭國,氣勢洶洶號稱三十萬,與其與之硬碰硬,不如固守現有的地盤,等楚軍退了再說。”


    有人提議暫避鋒芒,有人卻不同意:


    “此時鄭國群龍無首,正是一鼓作氣的好時機!待到滅掉鄭國,有大量金鐵支撐,我們就可以多造兵器!從而搶占先機!若再順利攻下荊山,我金國領土將大幅度擴充!到時就是諸國中實力最強的國家了!不管日後情況如何,我等皆可立於不敗之地!”


    “你可真敢想?!”


    有人斥罵道:“隻有拿到手的才是你的,沒有到手那些,想太多反而容易打翻自家的碗,落得個人財兩空!”


    若是戰敗呢?到時候別說這十六城要賠出去,說不定如今的領地都會縮減!


    聽得“人財兩空”四個字,金王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立刻開口喝道:


    “夠了!若凡事畏首畏尾,又哪能有如今的局麵?鄭國有楚來援,我金趙兩國的盟約難道是假的嗎?!”


    事實勝於雄辯,頓時,再無人敢反駁。


    朝臣們開始吃著小菜喝著酒,商討繼續攻鄭事宜。


    與此同時,趙都垶塬。


    趙王正帶著家人在稍顯狹小的花園裏吃螃蟹喝菊花酒賞月。


    比起金王的誌得意滿,他有點不高興。


    攻下鄭國十六城,趙國出了大力氣,金國卻一點表示都沒有。


    雖說鄭國與趙國並不接壤,趙國也不可能從那十六城中分一杯羹,可金王好歹要表示表示吧?


    然而他偏偏擺老丈人的譜,愣是啥也不說!


    趙王之所以出兵協助金國攻鄭,也是有所圖,如今啥也沒圖到,金國還隻補貼了趙軍在此次行動中所損耗的糧草,實在可氣!


    菊花酒很香很醇,用熱水燙過後,最是綿軟馥鬱,趙王一口接一口,眼神總忍不住往王後身上飄。


    十來歲的女孩子就像小花苞一樣,雖然長得像父親多一些,可她有個絕色母親,長相也是很不錯的。


    年幼的王後分辨不清趙王的眼神到底是男人看待女人那種,還是商人看待貨物那種。


    她努力克製住心底的驚慌,不去看太子煢。


    太子煢卻泰然自若,笑著將麵前的碟子捧起,將他親手剃好的螃蟹肉送到了王後麵前。


    “母親不是趙人,大概不會剝這除了甲殼沒多少肉的東西。”


    趙國沒有什麽美食,山間的湖裏麵卻有這種螃蟹,肉極其鮮美,就是很難剝。


    其他國家的人不喜歡這個,多半是因為不會吃,趙人卻將之奉為珍饈。


    太子煢執禮甚恭,王後也放下心來,板著臉一本正經的行禮,謝過他的孝順,然後拿起碟子裏的螃蟹蓋,熟練的往裏滴了幾滴醋,再用小勺子拌了吃。


    兩人的互動就像真正的母親與兒子。


    趙王並未懷疑。


    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和金國的事情。


    除非要和金國撕破臉,否則這個小小年紀的王後不管做出什麽錯事,他都不會太過嚴苛。


    正當他盤算著種種,就見心腹湊過來,悄悄稟報道:


    “大王,奴奴剛收到消息,燕王已薨,公主野繼位為王,之前燕國之所以遠遁草原深處,並不是因為滅了荊山國,害怕遭到諸國圍剿!而是燕王病重,先下手為強啊!”


    如今公主野已經五歲,等到荊山國之事塵埃落定,她也成年,待她成婚生子,燕國也就度過了這段虛弱期,徹底穩定下來。


    有潁叔茥在,燕國積蓄多年,到時國力一定雄厚。


    說不得,等到諸國大戰打傷元氣,燕國反而能趁亂拔得頭籌……


    想到這些,趙王不禁憂慮起來。


    又過了許久,他終於做好了心理建設,眼睛一亮,問心腹:


    “公主野繼位,潁叔茥難道沒有意見嗎?燕國可自古就是男人為王,全無女王的先例。”


    燕王病逝,隻留下一個嫡女,並沒有嫡子,若是其他國家可能還不敢玩兒兄終弟及和以庶代嫡那一套,可燕國剛剛滅了荊山國,完全不把大紀放在眼裏,做這種事情又怎麽會懼怕呢?


    心腹歎道:“初時,奴奴見到傳訊的使者,也曾問過這個問題。但他拍著胸脯保證,他曾親眼見到公主野繼位時,是潁叔茥將她抱在膝頭完成的儀式。兩人之間並無隔閡。顯然,公主繼位是潁叔茥支持的結果。


    如果他想要自己繼位,或者是把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那他就不會扶自己的侄女上位!


    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兄終弟及還可以說得過去,從侄女那裏繼承王位怕是要被人罵得一輩子抬不起頭!


    事情和他想象的不一樣,趙王擰眉思索片刻,又喝了杯酒,這才問道:


    “消息來源屬實嗎?”


    心腹笑道:“千真萬確!”


    “哦?”


    心腹說話一向喜歡留有餘地,像這樣肯定的說話可是很少見的。


    趙王不禁感到奇怪。


    心腹卻道:“大王不知,前來傳信的乃荊山國人。去歲,燕國從荊山國搶走諸多寶物,自有荊山人不服氣,想去將東西帶回。但東西還沒有帶回去,讓他們撞破了這麽一件大事!在逃脫燕國追殺之後,他們決定立刻將這個消息散布開來。”


    “畢竟是滅國之仇啊!”趙王歎息,“荊山國地狹民悍,本就多匪盜,國破之後能有如此義士也是正常。”


    說起來,若不是心腹說得清楚,燕王是得病死的,他怕是要以為他是被人刺殺而亡。


    “誰說不是呢?”


    見大王歎息,心腹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趙王卻道:“咦?不對!”


    心腹故作害怕,拍拍胸口:“哎喲!大王你要嚇死我!”


    趙王被他一逗,心情終於好了一點。


    “你說那人是荊山國人,與燕人有著刻骨的仇恨,可他為何不將燕王薨逝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反而偷摸來找你呢?”


    心腹歎道:“奴奴也曾問他,可那位缺了隻耳朵的老者卻告訴奴奴,若這消息傳得滿世界都是,那燕人也能得到消息。在草原上,想要追殺早有防備的燕人,哪怕兵力翻倍都不行。”


    趙王還是不信。


    他性子涼薄,考慮問題更多考慮利益方麵,很少在乎感情問題,突然冒出這麽個信使,傳的消息還是這麽勁爆的,也不怪他懷疑。


    萬一這是燕人做的局,想把他騙進草原整死,可咋整?


    他可不是他那老丈人,成天貪得不行。


    “信使早就知道大王不會信,奴奴卻不信他的話,非要試試,沒想到還是輸了。”


    心腹說著掏出一個小匣子打開,就見裏麵躺著一塊玉佩!


    比起一個不知哪兒來的信使,uu看書ww.kanshu 顯然心腹更了解他,心腹這樣講,不過是為了哄他高興。


    趙王卻不戳破,隻詢問心腹:“這是什麽?”


    心腹歎道:“說起來這人之所以對燕人恨之入骨,也是因為,他乃荊山王族之後,這塊玉佩,就是他家祖傳的信物!”


    趙王細看一番,卻不接手,隻歎:


    “這的確是妘氏之物。看來這還真是妘氏的一支。”


    “信使還道,他願為趙軍引路,不知大王是否願意見他一麵?”


    此時燕國正是最衰弱的時候,若有知道方位的人帶路,說不定就能滅了燕國!


    比鄰而居無數年,燕趙兩國之間的仇恨,可不僅僅隻是趙國被燕王搶了一個公主回去!


    趙王越長越激動,立刻吩咐下去:“快!想辦法暗探一番,看情況是否屬實!”


    見仆從去了,他又吩咐伺候筆墨的侍從:“來呀!鋪紙!孤要修書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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