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懶洋洋的照到屋簷下,不遠處奴隸們舂米的聲音又響又沉。


    兩個小女孩兒臨窗跪坐在矮幾前,大的那個穿著上等的絲,已經總角,此時正一手執筆,一手按著塊嶄新的竹簡,在那眉飛色舞的講解剛寫下的字,小的那個穿著素色的細麻布衣,還披著發,看起來要小不少,此時正兩眼呆滯的盯著那竹簡,顯然不知走神多久了。


    有仆婦眯著眼,在遠處偷看許久,這才躡手躡腳的出了院門,直奔主母那裏,顯是告狀去也。


    屋裏,大女孩兒仍在興奮的講課,小女孩兒仍在專心的走神,兩人對此一無所知。


    雉想起了許多事。


    雖然她才六歲,記得的事情並不算多,想要回憶起去年秋日裏那些事易如反掌,但她還是喜歡像現在這樣,努力的回憶每一個細節,以求不忘掉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在他的家鄉,女孩子不想嫁人沒有關係,不想生孩子也沒有關係,不想做的事大可理直氣壯的拒絕,因為每個男孩子從小就要學著尊重她們!


    雖然他也說,大部分人都學不會什麽叫尊重,但對雉來講,這還是美好得不可思議的事情。


    大概是她眼裏的憧憬太過明顯,他又撓著頭不好意思的跟她講,這一切的前提,是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有本事,甚至還要比男孩子強一些。


    她又不是傻瓜,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她便問他,什麽樣的女孩子才叫有本事呢?


    如她所料,他的確是個很有見識的人,因為他說了很多,她都聽不懂。


    最後隻記得他歎了口氣,憐憫的看著她:“這個問題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以從認字開始。”


    她不懂隔著時空的兩個世界,社會形態有著本質的區別,他的世界裏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在這個世界裏,哪怕累出血,受出身所限,也無法改變什麽。


    她不知他這是在敷衍,隻當他說的是真的,因而來到柳家之後,就一直琢磨這事兒,每天醒來,迫不及待的,就想學習認字,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她現在雖然是柳氏養女,比起奴婢,地位也高不了多少,目前是沒有資格識字的。


    按照家族安排,她現在必須、也隻能練好折腰舞,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


    能哄得桑娘偷偷教她,已經很不容易了。


    桑娘才九歲,嫌學習太辛苦不願用功,家裏人念著她年紀小,也不逼迫,因而她認得的字不算多。


    她會的那些,雉已經全都學會了,甚至還無師自通的觀察起每個字的共通點,琢磨出了一套適合自己的速記之法。


    為了自保,雉不得不裝出看到簡牘就頭痛的樣子,為了裝得像,還煞有介事的哭了兩回。


    矮幾上放著小小的硯台,還有適合桑娘的小支毛筆,都是柳霽月這個父親,特意為她做的,雉特別羨慕。


    但她克製住了,沒有得到桑娘允許,她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聞著墨香,攥緊桑娘給她的空白竹簡,她很想提起案上那支毛筆,學著桑娘的樣子蘸上墨,認真的把學會的字都寫下來……


    但她不能。


    桑娘單純善良,她其實可以算計她主動學習更多生字,然後回來偷偷教給她。


    但她不敢。


    桑娘一向憊賴,不喜學習,突然好學起來,難免引人注意,桑娘發現不了她的算計,那些猴精的大人不可能看不出來,萬一柳家長輩發現她算計家中女公子,誤會她來到柳氏的動機不純,定會嚴懲不貸!


    大澤裏的生活教會她,永遠不要小看誰,一定要謙卑,不以自己的聰慧為傲,要把自己看作世上最愚蠢的人,小心小心再小心!


    心中的渴望好似春天裏的野草,眨眼就長出一堆,塞得她心口悶痛!


    條件所限,她想盡情的學習,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又想起那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女將軍,不知她能否像他說過的那些奇女子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惜當日在大澤邊分別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問問他,那樣的人,算不算有本事?


    阿嬤說她年紀還小,筋骨柔軟,正是好塑造的時候,練舞正合適,那麽練武呢?


    好像之前有聽說,柳家有婢女練武的……


    想到這,雉心底不由熱了幾分。


    “哼!你怎麽又走神了?!這個字你認識了嗎?我都寫了三遍了!”


    桑娘臉頰微鼓,氣哼哼的把手中的毛筆拍在桌上,墨汁濺了雉一臉。


    漆黑的墨汁從白玉般的臉上滴落,雉毫不在意,桑娘似有懊悔之色,見此也強裝沒看見,低頭將那竹簡推到了雉的麵前,小聲嘟囔道:


    “我都說得口渴了,你還不認得!我都學會三百字了,你繼續這樣一天學不會三個字,今天學會明天又忘了,等你像我這麽大,恐怕一百個字都留不下來,你快些學著我的樣子寫一寫!我阿翁說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多寫寫就記得了,我小時候也不認識字的,都是一點點學的呢……”


    從小眾星捧月的桑娘說話的時候總是透著優越感,有時候還不會注意別人的自尊心,做事也毛毛躁躁,做了不好的事總是強撐著不願認錯或者道歉,雉卻從不會怨恨,隻會感恩,因為她明白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


    紮人的野蜂守護的也許是蜜糖,外表誘人的蘑菇,卻很可能是毒藥,這種大自然普遍存在的道理,用在人類身上,也是一樣的。


    “阿姊!雉都明白,你是為我好!雉一定會很認真很認真的學習的!隻是雉腦子笨,總是學不會……”


    她說得情真意切,桑娘抿著嘴哼哼兩聲,最終卻歡喜的仰著下巴,把毛筆遞了過來:


    “哼!還不快些寫!淨說這種沒用的話!有我教你,你總會學會的!你隻是太小了,還沒開竅呢!等到哪天開竅了,說不定比我還學得快呢!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的!不可能笨!”


    雉聽話的坐直身子,伸手抓起那支毛筆,緊張兮兮的瞪大眼睛,小心翼翼的伸筆沾了墨水,這才按住竹簡,屏著呼吸,將軟趴趴的筆尖落到了竹簡上——


    “滴答!”


    墨汁蘸得太多,不等她寫,就滴了好大一滴,別說寫字了,好長一截竹簡都給染黑了!


    “嗚~阿姊,uu看書.kansh我不會!都給浪費了!”


    雉惶恐的想要把毛筆塞回去,好似桑娘逼著她學習,她有多害怕一樣。


    桑娘鄙視的斜看她一眼,沒好氣罵道:“你個沒出息的!這又不是絲帛,不過是竹簡罷了,回頭奴隸眨眼就能削好一捆,隨便你寫多少呢!快點寫!”


    柳氏雖是千年世家,家中又出產桑蠶,為了讓子孫後代明白知識得來不易,也為了節約,族規特意規定了,不許隨便用絲帛寫字,就算是剛學字的小孩子,也要用簡牘。


    甚至除了受寵的嫡支子弟,其他人還得用刻刀刻,連墨水都用不起。


    “我、我……”


    要欺騙善良的桑娘,雉心裏很不好受,可她若不這樣,一定會麵臨生命危險。


    她捂著臉,不知該說什麽。


    桑娘隻當自己逼急了,辛苦大半天也過足了小老師的隱,便大發慈悲擺擺手:


    “好啦好啦!今天就先學這些吧!哎!都怪我,第一天不該教你那麽多,都把你嚇到了!”


    小孩子總是喜歡炫耀,尤其是通過努力學來的字,在自家人麵前沒有她炫耀的餘地,在奴仆麵前她又放不下架子,其他養女成天爭強好勝,好似個個都想超過她一樣,很不討她喜歡,既然都要教雉學字了,為了維護老師的威嚴,第一天,她就把她會的字,全都拿給雉看了,也讀給她聽了。


    她哪知道,雉這個小丫頭,看起來瘦瘦小小一隻,明明目不識丁,卻能在短短半天裏,學會三百個字呢?


    也不能怪她,實在是雉,太過聰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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