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門神此刻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上包裹得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若不是那眼珠子時不時還能轉一轉,別人八成當他重傷不治,英勇捐軀了。


    至從習得相撲之術以來,今日這樣的慘狀,還是頭一遭。


    這讓他很不適應。


    雖半靠在床上不能言語,但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卻是死死的盯著伏在地上哭訴的小妾。


    眼珠子骨碌碌一陣亂轉,表明了他此刻的焦急心情。


    隻恨不得取而代之,在舅舅麵前親自訴說自己悲慘的遭遇。


    那曹都頭,簡直不當人。


    我家夥計調戲他家嫂嫂,他為何拿我出氣?


    還有王法嗎?


    還有公道嗎?


    蔣門神控製了一下呼吸,卻沒有剛才那般激動了,內心實則堆滿了委屈。


    還有這娘們,也是中看不中用。


    隻知道哭。


    哭頂個屁用。


    絮絮叨叨半天,你倒是說重點啊!


    和舅舅把話說清楚。


    打算如何幫我找回場子,如何嚴懲那姓曹的,早日替我挽回失去的顏麵。


    這才是正辦。


    平白被人打成重傷。


    這口氣,竟像一塊長在臀部入口處的痔瘡,微微一動,便發出一陣痛意。


    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去啊。


    在蔣門神小妾跪著的上方,安坐著一個八字胡,長相儒雅的老年男子,正是那縣衙做主薄的舅舅。


    也是被蔣門神看作幫他討回公道的最後依仗。


    “行了行了,別哭了,成何體統。”


    主薄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眼神嫌棄的從地上跪著的婦人身上掃過,麵色卻不見半點緩和的跡象。


    蔣門神的一顆心,頓時跌到了穀底。


    舅舅啊,我的親舅舅。


    這些年,我可是幫你撈了不少錢。


    出了事,可不能不管我啊。


    嗚嗚……


    仿佛是聽到了蔣門神心中所想,主薄的視線總算轉移到床上來,眼神也隨之柔和下來。


    蔣門神拚命的眨了眨眼,不顧包紮在嘴上的紗布,掙紮著發出一陣‘嗚嗚嗚’的憤怒之聲。


    希望讓對方明白,自己報仇的決心,比天高,比海厚,一刻都不能忍。


    “你這孬貨,長得五大三粗,很能唬人,原來隻是個樣子貨。”


    “整日裏和我吹噓相撲之術有多厲害,怎被那曹都頭打得如此慘?”


    “你若是打贏了,隻要不出人命,我都能替你擔下幹係,哪想到輸得像個膿包,唉!”


    主薄訓完蔣門神,擺了擺手就準備離開。


    蔣門神傻眼了。


    有心想攔,可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躺在床上有心無力。


    那婦人隻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小妾,自然也不敢攔。


    蔣門神滿心的指望,哪曉得到頭來落了個如此下場。


    助力沒尋到,反而挨了一頓訓。


    心中的所有不甘與悲憤,頓時化作一股力量,強撐著讓他從床上掙紮著側起身子,就要往地上撲。


    這一下可把一邊的小妾嚇壞了。


    “夫君,你怎麽了?舅舅自會為我們做主,你千萬別想不開。”


    做主?


    做個錘子主。


    人都要走了。


    你這娘們,真不頂事。


    今日若放走了舅舅,這個仇就報不成了。


    可惜蔣門神口不能言,滿腔悲憤,隻能化作強烈的掙紮,竟一下掙脫了婦人的手,直挺挺的砸到床下。


    即將出門的主薄也聽到了身後的響動,慢慢轉過身來。


    他瞧著蔣門神那張因劇烈掙紮而變得通紅的臉,圓瞪著的雙目,心也一下軟了。


    回頭扶住了蔣門神肩膀,蹲下身語重心長的說道:“舅舅知道你不甘,你憤怒,你想報複,但那曹都頭是知縣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如今知縣高升在即,那空出來的位置,我和縣丞都想爭上一爭,如此緊要關頭,怎能因這等小事和知縣鬧得不快?”


    “我的外甥耶,你一直把舅舅當做你的靠山,卻不知人家也是有靠山的人,還比你的靠山更硬更大,敵強我弱,隻能放下恩怨,好好養傷,早日康複,才能助舅舅一臂之力。”


    “你若有怨氣,舅舅現在就答應你,隻要舅舅一日還在陽穀縣為官,這陽穀縣就任你施為,隻要不去惹那曹都頭就行。”


    主薄每說出一句,蔣門神掙紮的力道便小一分。


    等主薄三句話說完,蔣門神也慢慢放棄了所有掙紮,一動不動的靠在婦人懷中,雙目依舊圓瞪著,卻像那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了。


    手上再無半點掙紮的力氣。


    主薄又重重歎了一聲,甩了甩衣袖,叮囑了婦人一句後,悻悻然的離開了房間。


    那婦人這會也不哭了,更不鬧了。


    她也不是那蠢人,主薄話中的意思自然聽得懂。


    沒想到,比靠山也比不過,打也打不過,圖奈何?


    隻得收了哭鬧的心思,又從外麵叫進來一個夥計,兩人合力把蔣門神搬弄到床上。


    房間中,也變得安靜下來。


    一下子靜的可怕。


    第二日,uu看書 ww.uuansh 曹軍在周遵鋒的帶領下,悄悄來到了縣城周邊的李家莊,見到了躲在這裏的菜園子張青和兩名夥計。


    當場被蔣門神打得奄奄一息的孫二娘,也在掙紮了幾日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張青不敢聲張,讓手下夥計花了一些錢,請村裏的村民買了一副棺材,草草把孫二娘葬在村頭的墳地上。


    又備了一些祭品,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葬禮。


    曹軍尋到他時,整個人已有些不正常。


    陰著一張臉,隻是不停的飲酒,邊喝邊吐,也不言語,整個身子縮在陰影中,周圍散發著一陣夾雜著嘔吐物的餿味,十分難聞。


    曹軍此刻的心情也十分複雜。


    當初饒了這二人一命,隻因自己初來乍到,勢單力薄,又麵對西門慶這樣強大的本地土著,把他二人當做一個備用的後招。


    哪想到這對夫婦為了承諾,竟做到這個地步。


    正應了書上的一句古話,“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曹軍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夫婦二人,守著承諾,從十裏坡來到陽穀縣,替我守護武大一家,倒是個有信譽的漢子。”


    “這番害孫二娘送了性命,卻是我的疏忽。”


    那張青聽曹軍說完,依舊蹬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是眼珠子轉了轉,不似剛才那般癡呆了。


    曹軍猛吸一口氣,突然厲聲喝問道:“張青,你如今還想不想報仇?”


    “你若想報仇,我這番就給你答複,三個月內,定取那蔣門神的狗頭,祭奠孫二娘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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