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山西南的絕壁之下,洗劍潭邊,盧家鬥字輩碩果僅存的二老之一盧鬥雲目光望向雲天,喃喃自語道:“是時候哩,依我看皆無攔不住吳家小子,這未必不是好事。”


    洗劍潭上方,一道不大的流瀑不斷將水注入潭中,激起連綿不絕的浪花。


    忽然,水聲消止,流瀑被一股無形無色的力量生生截斷,並被扯往一旁,再悄無聲息的沿著石壁流入潭中。


    流瀑如同大門中開,一名同樣披頭散發的麻衣老人自“門”中走出,闊達十數丈的洗劍潭在他腳下像是咫尺距離,抬腳便已到了對岸。


    直到他腳踏實地,對麵的流瀑回複自然,激流水聲再次響起。


    盧鬥雲對麻衣老者破流而出視而不見,繼續道:“若是再年輕個六十年,我定會和那軒轅青鋒下山去。”


    麻衣老者開後甕聲道:“都大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還想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作什麽?軒轅那娘們……不說也罷。你說來的是吳家小子?”


    盧鬥雲這才回過頭來,看向已閉關兩年的盧鬥霄,緩緩點頭,“可不是!”


    盧鬥霄尺多長的白胡子飄飛,“皆無既然攔不住,我去會會他!”


    盧鬥雲瞪眼道:“為何一定要攔住?管他吳家小子還是張家小子,別說浩然山自己立下的規矩,你都是能做人家太爺爺的人了,好意思跟人家動手?浩然山呐,太寂寞了!”


    盧鬥霄吹胡子道:“別人還好說,吳家跟咱們盧家兩百年了,爭鬥個不休,總想壓過一頭,如今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到浩然山來撒野,算個什麽事?”


    盧鬥雲輕聲道:“未必不是好事!你也知道爭了幾百年,吳家怎麽想怎麽做那是他吳家的事。浩然山自臨字輩老祖宗至今,盧家弟子劍術有高低,劍氣有長短,劍道有遠近,可沒誰對不起自己手中的劍。皆了比者夫、者道、者情都看得通透,比你我這兩個老朽更要看看得明白。他來了,讓他和你說吧。”


    “說什麽?”


    盧皆了的聲音恰在此時在身後傳來,“皆了恭祝六叔公圓滿出關。”


    劍山聳立,整座山都是參天古木,且沒有現成的上山之路,比登浩然山還要不易。林木遮掩下,林中暗不見光,更添陰冷氣氛。


    葉氏夫婦跟在楊朝宗等人走了半盞茶工夫,箕玉璧就想打退堂鼓了,她輕輕扯了扯夫君的衣袖。


    葉天觜回頭看向她,不用她開口就明白愛妻的意思,輕聲笑道:“其實我對尋劍也沒什麽興致了,要不咱們和楊兄弟說一聲,在林外等他們?”


    箕玉璧嗔他一眼,輕輕點頭。


    慕容燕對這陰森的劍山也了無興趣,隨葉天觜夫婦退出林外。


    劍山陡峭爬起來絕不容易,以楊朝宗和蕭弄玉兩人的身手也走得極為辛苦。


    名為劍山,雖說被遺留在山上的劍不是俯仰可拾,但入山約一裏後,不時能看見一柄柄長劍或釘入樹上,或插入石壁,孤零零的沉睡於此,要麽靜待有緣人,要命隨著時間湮滅。


    楊朝宗大為感慨,能闖入劍山者本就不是平凡之輩,一身修為來之不易,最終卻把成名兵器葬身於此。


    輸給浩然山不是丟人的事,對有些人來說不僅不是什麽人生汙點,還很光彩。問題是習劍之人大多孤傲自賞,受此折辱還能保持修行心境不受影響嗎?跌倒爬起來再走到最高處的人如鳳毛麟角,太少了。


    這裏如其說是劍山,不如說是劍塚來得更貼切。兩百年,有多少柄遺劍就有多少習劍之人受挫於此,浩然山以千百劍士成就一家之名,和沙場之上一將功成萬骨枯又有什麽分別?


    想到這裏,楊朝宗心中莫名升起一絲不平之意。


    就在此時,林中前方忽然炸響一聲驚雷!


    兩人對視一眼,加速前行。


    五十餘丈後,光線變亮,視線開闊起來。兩人鑽出密林怔在當地。


    這是一片方圓二十餘長的斜坡空地,整片密林近百株巨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樁子,隨著坡度平整如一,切口亦然。


    兩株樹樁之上,分別站著吳光鬥和一名看上去四十來歲的麻衣劍手。樹樁四周是齊刷刷被切斷的樹枝樹幹,堆積如山。


    仰首望去,吳光鬥手中長鋏看似沒有規則的輕搖慢動,殊無定勢,整個人容光煥發,衣袂隨風飛舞,如天上謫仙下凡。


    他對麵,側對楊朝宗的麻衣劍手手中一柄劍身狹長暗沉如墨竹的長劍,斜指南天,看著吳光鬥一言不發。


    吳光鬥長鋏搖至身前,忽地伸手屈指一彈劍身,頓時龍吟之聲響徹遠近,口中輕聲道:“昨晚觀星新得一劍,方才想好名字,我叫它逍遙遊。問過這一劍後,我不再出劍。”


    麻衣劍手正是浩然山皆字輩盧皆無,盧家當代家主盧皆了四弟,皆字輩中數他習劍天分最高。浩然山劍道修行七境,他十一歲破甲,十四歲望氣,十九歲觀花,二十二歲生佛。手中長劍名為分光,二十年前吳宮草持蜩翼問劍浩然山,十幾年前,大雪山秋橫波闖山,第一關均是由他來守。世人不知的是秋橫波問劍第一關後,即攜劍白頭梳下山而去,並未有第二關。而吳宮草則飲恨於弱冠之年的盧皆無,那一戰後他換劍分光,直至三十六歲劍道入微。


    盧皆無不覺得吳光鬥是狂,兩人交手至今不過互遞兩劍,分光劍已盡力,對手明言再問一劍,自是最強手。


    輸了留下長鋏,贏了帶走蜩翼。


    盧皆無緩緩點頭,浩然山能留下吳光鬥長鋏劍的人不是沒有,但既然他站在這裏,一如二十年前,因果循環也好,天道昭彰也好,那就是他。


    吳光鬥不再說話,閉上雙眼仰首“觀”天,手中長鋏緩緩豎起,如一柱擎天。


    盧皆無臉上凝重,雙眼瞳孔刹那間縮緊,分光劍劍身倏然泛起若隱若現的熒光。


    吳光鬥長鋏筆直指天,然後像是突然失去力量般劍尖下倒,指向盧皆無。


    兩人相距四五丈的距離,在長鋏傾倒的一瞬間,盧皆無身形暴退,手中分光同時一劍劃下。


    楊朝宗和蕭弄玉看得莫名其妙,但知道兩人因為身在局外,體會感受不到個中玄奧而已。


    盧皆無身為浩然山盧家翹楚,無論修為、眼光、反應都是一等一的拔尖,這一劍逍遙遊他不可力抗。


    哪裏是逍遙遊?分明是老僧入定,一睜眼自成小千方圓。


    逍遙遊一反吳光鬥前兩劍,不覺絲毫劍意,可當長鋏倒下的一瞬間,整個天地都仿佛被它帶動,泰山壓頂般扯動方圓十餘丈內氣機轟然而至。


    分光、長鋏兩股氣機交織,饒是盧皆無先一步劇退,仍被長鋏震飛,而分光悄然斷為三截,他手中隻餘劍柄。


    吳光鬥收劍入鞘,看著臉色慘白的盧皆無旋身回來。“自劍道小成,今日終算是遞出像樣子的一劍。敢問比之二十年前的秋橫波如何?”


    盧皆無看也不看手中斷劍,隨手拋出瞬間沒入林中,盧家人和外人一樣,問劍失敗,不管是不是斷劍殘劍,隻能葬身劍山。


    “劍如其名。”


    還有一句盧皆無沒有說出口:可得逍遙。


    楊朝宗和蕭弄玉都沒有攜劍下山的意思,這趟上浩然山見識了吳光鬥問劍已經不虛此行。以盧家的“待客之道”再逛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他們打算打道回府。


    名震天下的劍道“祖庭”浩然山對習劍之人來說那是聖地,前提是你足夠優秀,優秀到有人給你上一道“待劍之道”,於你劍道修行有裨益。


    否則幹逛浩然山費力不討好,還不如逛青樓,波濤洶湧風景壯麗。


    上山無人接,下山自然更無人送,楊朝宗有點明白為什麽山下來者眾眾,上山者寥寥了。偶爾碰到一兩撥上山之人,看他們興致盎盎,恨不能提醒他們進廟燒香還得講求個緣分,當心乘興而來失望而返。


    盧家人有點不上道啊!


    轟然聲中三山法會也散場,紫陽鎮頓時冷清了不少。有人好雞頭有人好雞屁股,拜菩薩各有各的心思,信眾、遊客、趁熱鬧都好,還沒還願自己清楚明白,所以來得快去得也快。


    由於要南上譙城,楊朝宗蕭弄玉和葉氏伉儷在紫陽鎮分手,兩人繼續做他們遊山玩水的神仙眷侶,請楊朝宗北返雍州時務必稍稍繞一腳到柳葉山莊走一趟。


    和葉氏伉儷別後,慕容燕也要走了。她嘟囔一句“你跟我來”,把楊朝宗叫到一旁。


    楊朝宗知道她要和自己道別,u看書 ww.uukansh 笑嘻嘻道:“燕大姐有什麽吩咐?”


    慕容燕先是注視他,接著側頭看向一邊,“我要回伏羅川了。”


    “我知道,雖然舍不得,但總不能老厚顏要你陪我在中原一直浪蕩下去吧。打算什麽時候走?”


    慕容燕輕輕道:“真奇怪,一想到要走恨不得馬上就離開。你以後會去伏羅川嗎?”


    江湖兒女,道左相逢,楊朝宗不想搞得愁雲怨霧似的臨別情長,笑道:“可能會,你要還我錢啊?”說時手裏多了袋沉甸甸的錢袋,羅漢山郝山嵩送的救兒金,他一把塞到慕容燕手裏。“隻要不被人騙去,不一路逛窯子,該足夠你到伏羅川了。”


    慕容燕估計是在雍州餓怕了,沒有拒絕,咬緊嘴唇道:“記住別死了,你還欠我幾刀了,我在伏羅川等你。”


    說完拎起小包袱就走,頭也不回。


    楊朝宗看著她背影消失在鎮上,搖頭笑了笑,她身上穿的是那件明黃色的雙擺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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